黑龙江作家|张军:显强者说（短篇小说）

一、结婚请柬

那天，在教师微信群，突然硬生生闯出来一则别开生面的婚讯，更准确地说是一个电子版的结婚请柬，让我们这些先后看到的老师，无不为之瞪大了双眼，那画面视觉冲击力极强，说得玄乎点，险些被迎面击倒！

点开那个标有大红囍字的视频文件，由远及近飘飘然飞来一个大红结婚请柬，金色字体熠熠发光，在轻音乐声中徐徐翻开，许多文字呈立体箭镞般相继袭来，复归原型，各就其位，赫然在目：

各位同仁：

    小女王维维十月六日于归，和郭光伟先生结婚，荷蒙厚

仪，谨订于是日上午十时，在光鲜酒店贵宾厅举行婚礼喜宴，

届时恭请光临！

    王继华敬邀！

起初许多老师看到请柬中相关的三个人名，都有些丈二和尚；邀请人王继华是哪位老师？一时间认知上出现了恍惚，没有和鲜活的具体的某个人联系起来，也就大脑短路那么几十秒的时间，唯有我同他一个学年的那些同仁，一两秒钟第一反应：

是王继华——“王显强”要嫁女儿了吗？！郭光伟什么人？那不是八年前在我们学年考入清华的学霸吗？！王继华老师是他的班主任；王维维曾担任过我的数学课代表，五年前，以鲜有的高分考入了北大。这两人成为我们这个省级重点校六十多年里近百名考入清华北大之翘楚之一二。学校之荣耀啊！他俩已相继硕士毕业就职，才男才女；不曾想两人强强联姻，这好事都跑到一家去了，此乃人间佳话啊！

前边说到学年，在我们学校，三个学年各自的教学人员组合无特殊情况相对不变；我应聘来到这所学校就进人了现在这个学年，一直没有变换过。但我来时，郭光伟已经提前奔赴北京，在他姑姑的陪同下前往清华报到去了，无缘相见，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其实，许多人只知“王显强”，而不知其是王继华亦在情理之中。学校教师里男男女女王姓人士者众，三百多号老师里，不下有二十几号之多，难怪众老师要细思量，准确分辨。但要说是王显强，和那个电影明星王宝强仅中间一字之差，那就不一样了，并非是因挟“星”自重，几乎与之没有一毛钱关系，是他本人的所作所为所致，堪堪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当然，那是在我们学校、在我们众多的老师里面，与此同时，还有每届他所在学年的部分学生，以及业已毕业的部分学生，也知道他有如此一“雅号”。

他的这个雅号出自“名人”之口，有些与众不同，非得和姓氏组合起来才顺嘴，才朗朗上口，容易记，时间一长，本名被淡忘。在我们学校，王显强，知名度很高，到了无人能匹敌的程度。

在微信群和朋友圈从不显山露水的他，自拍的家居昵称图标并不多见，潜水挺深，而且是核潜艇，轻易不上浮，被多数人忽略不计；突然浮出水面，凭空竟做出这么一件让我们措手不及的事儿——女儿结婚请柬飞飘。

要说这种“民宣”婚讯的作法，超级显强，张扬确实是张扬了些，也只有他王显强能做得出。不知别人，如此“民宣”婚讯，我还是首次见识。一般情况下，有事儿他可都是直面对方，貌似怯怯的，口口相说，“你说、你说”的，总是这样开篇，口头禅一般，像是有些结巴，极尽显强之能事。许多时候你直呼他王显强，他也不恼，与有荣焉一般，没准儿心里还保有着小小的得意。

这次显强也真够绝的，临近孩子结婚的正日子，应该早放风的，来的突然，异乎寻常，大大出乎我和同仁们的意料。

王老师中等偏上的身材，五十出头的年纪，头顶部位白花花、四外圈头发黑亮亮，国字脸，穿着中规中矩，总是透着那么一股“讲究”劲儿。当然这是近些年的形象，年轻时王老师那也是响当当的帅小伙，不乏众多的追求者。

临近十一黄金周，王老师要在假期嫁女儿，此消息一经公开，迅疾成为焦点，我们这些同仁无不为之高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何况两个人年龄的确也不小了，暗自叫好如此联姻，更多的却是感到事发突然，蹊跷莫名直晃脑袋，觉得这不可能呀！这么大的事儿，按理说我们应该早就知道的；尤其是我——王继华老师的校友，近乎晚辈，我的贵人加忘年交，本应舍我其谁——全校第一个知道。距离举行婚礼仅有一周多时间，之前他竟然没有显露一丝一毫，这不是他的作风，反常啊！必有蹊跷，和他一以贯之的行为出入太大，让我们在心里接受上产生了障碍，反正我心里那是堵得满满的，被慢待，被忽视……如此等等着实是说不清。

这般谨慎，空前啊！昨晚我俩一起离开的校门，那时从王老师言语间没有显露丝毫他女儿要出嫁的迹象。他还说：“咱俩可好长时间没喝了，最近我得了瓶好酒，今个儿咱俩喝点小酒如何？”

我打了个沉儿，说：“今天不行，我得送孩子上晚自习。改天你拿酒，我请。尝尝。”

就这样我们达成了意向，品尝美酒指日可待。

分手后，我们各回各家。次日上午，我下第一节课回到办公室，把教案和课本放到办公桌上，第一要务——从铁柜里取出手机。这也是我效仿王老师的一贯做法：只要上课，绝不带手机进教室。我现在也有了那种惯性，下课后总要立马刷手机，看里面有哪些新鲜事情发生。点开学校教师群，一派同仁的祝贺声浪，不明所以，只得爬楼梯探寻，那个极富冲击力的结婚请柬即刻迎面而来。

二、始作俑者

王继华没在办公室，屋里静悄悄的，其他几位数学老师都去上课了。反复看了两三遍那个请柬视频，坐在办公桌前，我不免有些发呆，头脑混乱，内心还在纠结。

不知什么时候，语文组的美女宋欣然款款地走了进来，她用含着探寻与笃定的口吻说：“怎么样，那个请柬特别吧？！是不是挺显强的？——我这个前介绍人居然也才知道。”

宋欣然说的是她曾是王老师和他媳妇的介绍人，还有亲属关系，按说理应先知到那则婚讯。

我们这两个教学组的办公室仅一墙之隔，老师之间彼此时或从这屋进那屋，又从那屋进这屋，闲聊几句，这是常有的事儿。我把手机放到桌上，说：“还真让你说着了，前辈高明，赐名尚佳，名不虚传！”

宋欣然不光是资深美女，还是一位小有成就的作家，以散文写作见长，偶尔也写小说，在名刊上发了多篇作品，眼光独到，颇有洞见。我对宋欣然老师格外敬重。她和王继华老师前后脚进的省重点校任教，都当过班主任，又当过对方班级的科任，彼此的性格秉性也都了然于心。

最初几年，她没在意王老师常说显摆的话，听过了，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只当是闲聊，耳边风一样。时间一长，她发现一个现象：王老师见面好显摆，还不是一般的显摆，跟你说完了，迎面来了一位老师，他急忙挺身向前，又是一顿显摆，和跟你说的一般无二，而且每次显摆的都是他本人的强项。

有一天，课间我们组的几位老师闲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说到谁谁媳妇如何细心照顾丈夫的话茬上，王老师突然说：“你说、你说我媳妇对我咋那么好呢？！”我们也都知其根底，这样的话他说了多次，一旁的陈老师故意地问：“到底怎么好啊？你说说。”王老师慢条斯理地说：“这是自家秘密，不可泄露。这我得感谢宋大美女、宋大作家。”这时，宋欣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听到了，进门就说：“这谁在说我呢？！背后议论人可不好。”王老师说：“是我，说的就是你，说你的好呢！你能多活十年——还不止。”

在我们这里有个说法，那就是介绍成一桩婚姻，能多活十年。也就那么一说儿，无从验证。宋欣然有个表妹，小她两岁，有个小毛病，说说话就爱显摆，她认为可以理解，只是虚荣那么一点儿。当年，她看王老师和她表妹相当，一牵线，两边的反馈一样，就他（她）了。半年后，他们喜结良缘，不出一年两人育有一女，那就是王维维。有一次，宋欣然跟我说，他俩还真是一对璧人，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人行为方式趋同，都好显摆，几年磨合开挂人生，彼此比婚前又上升了一个台阶，相得益彰了。

“你说、你说我咋不冷呢？！”宋老师学的语气极为神似，好像就是王老师站在你面前说的。那可是大冬天，冰天雪地，学生们在校园扫雪，嘴里大量喷着白色气雾，我们老师和学生都穿着鼓鼓囊囊的冬装，戴着棉手套，握锹和扫把的双手还被冻得跟猫咬得似的。王老师里面穿了件白衬衫外套黛蓝色加灰边的毛线坎肩，外面穿着蓝色毛料西服，举手投足间一点也看不出他冷来，每年冬天都这样。许多老师私下里说，他可能还真就应了那句歇后语：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旺，人家那是真不怕冷啊！。

“你说、你说我姑娘学习她怎么不咋费劲呢？！”王老师这话说的比较突兀，听的人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附和说：“王维维会学习，上名牌大学没问题。”上小学和初中时，王维维的学习成绩名列前茅，考入省重点校后，她给我当数学课代表，眼见她学习不费劲，那人跟我复述那个过程，也得到了我的认可，其实王维维也是我常挂在嘴边的得意弟子。一年后，王维维以差20分满分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许多同仁就说，难怪人家显摆，那北大是任谁都能去的吗。

类似的事儿还真不少，宋欣然略一思考，把显摆改成了显强，只改一字尽显深意。同时把王老师以往诸多显摆的事例进行了系统的归纳，称之为王显强之最：教着世界上最好的学科，娶了世界上最好的媳妇，生了世界上最好的女儿，开着世界上最好的汽车，住着世界上最好的房子……她这一改不要紧，“王显强”这个称谓，或说是雅号，越细品越觉得异乎寻常之契合，如同榫卯一般。先知者无不称好，如此雅号便不胫而走，至众人皆知，获得广泛认可，名和姓一统一即成经典，经典永流传。说起他来，张口提及是王显强，想起他来，闭口默念的也是王显强，真名不在其列，早被许多人给忽略了，忘却了。

王老师这人挺有意思。他买第一台车是在奥运年，正逢暑假，按着事先筹划好的，驾车去北京看奥运。他说这样可以两不耽误，车速上冲冲高，还可以进行走合。当时在我们那个小县城，个人买车的极少，有几个买的那都是买卖人，大多买德系和日系车，他买的是韩系，灰色起亚欧菲莱斯，一应手续办下来，总价可以在我们这里买一个一百多平方的楼房，全城仅此一台。一晃十年，几易其车，旧车卖了换新车，回回不同凡响。之后，他又买了红色奔驰，颇为亮眼。不出一年，他几乎赔了十个数，卖了奔驰。他买了一台前身大红，后身纯黑的越野车——多少有些豪横的牧马人。

提车第二天，我们几位老师各自在学校停车场下车后，都围观这台牧马人。宋欣然也好奇地走过来，我迎上去说：“你猜这是谁的车？”

“那不用左猜右猜，指定是王显强的无疑。”

“你怎么猜的那么准呢！”

“非他莫属。不能有第二个人。”

“还真是名副其实！”

王显强并不在现场，他早早地把车停在停车场。那车就是万绿丛中一点红。我们在这里观瞧，评头品足，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王老师父母家是小城的坐地户，拥有两处门市房和一套住房，总有进项，手头宽裕。学校建家属楼，他不用四处借钱或贷款，全款一次性付清，早早地上了楼，全学校能做到这样的人还是少数。后来，高档的小区和楼房多起来，他十年、八年换一下，进行更新换代，及至拥有别墅型带电梯的大面积小高层，装修几乎与其等值，内饰华丽，应用之物价格不菲。超乎常人，超乎常规，他要的就是这个劲儿。

三、愤怒的小鸟

说起来，我能够来到这所重点校还多亏了王老师。有幸与其为伍，还就是他曾一度把我比作愤怒的小鸟。他是我的贵人。

临近毕业季，每个免费师范生——后来称公费生，无不在为日后的去向挂心。之前我也曾多次在讲台上演练讲课，可真正在招聘会上开讲，心里不免打鼓——不托底啊。好在切入点选得好。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在河边打水飘，类似于串糖葫芦，那每一次跃起又落下的弧线就是抛物线，系物理运动；还有，前几年兴盛一时的游戏《愤怒的小鸟》，那每一次愤怒，就是舍身忘我。玩游戏时那未免残忍了些，其过程就是在作抛物线投掷。”半个小时的准备，下面坐了多少人我不知道，正是这段面试时即兴说课成就了我的入职也未可知。

当年11月，我们学校有几位老师面临退休，新高一正缺一位数学老师；王老师是数学组组长，他遂行前往东大招聘。

“你把招聘会比作课堂，快速进入了授课状态；开始说的那些是对学生的引领，代入感很强，教学效果翻倍。临近结束，你还不忘推荐他们看一下根据那个游戏拍摄的同名电影，就把学生学习的兴趣又一次勾起来了。不言而喻，自然效果凸显。”王老师说这番话时，我已经到学校报到，内心里欣喜和茫然并存。

“要是我是那听课的学生，一定会从网上把那部电影找来看一下。那个游戏我不仅玩过，电影也看过。你想不到吧，我也是东大毕业的，大你四届。”王老师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说，“'愤怒的小鸟'，我看好你！要努力吆！”

听了这话，我心里不禁为之一暖。有校友加持真好，感觉一下子彼此亲近了许多，爱屋及乌，就连身处的学校都跟着他一并亲近了许多。这时，我突然有一个念头，我说：“您教出的自认为最得意的弟子是谁？”

他看了看我，说：“你想取经啊？！孺子可教，必有精进。”

我报到的日子也是新高一和高二老师返校的时候。高三老师早已上十多天的课了。校园里绿树成荫，王老师引我出了办公楼，走进了花香四溢的憩园。长条深红板砖铺就的甬道，曲径通幽，里面时有徐徐的微风和间歇的鸟鸣，花香扑鼻，原来这里还有如此好的去处。

“五年前，还真有这么一个男孩子。那时进省重点有配额生和借读生。”王老师这就开始讲了，“他是自己考上的，本地的中考状元。第一个学期下来，他学年第一。可春节后开学了，孩子的姑姑找到我说，前些天他父母遭遇车祸不幸离世，小伟大哭过后成天不吱声，已经开学了，他也不说去上学，怎么劝也不行，这孩子恐怕是不能上学了，被伤的不轻。我说那可不行，他可是上名牌大学的苗子，不能因为父母不在了，就不学习了，他还有大好的前途呢！我跟着他姑就去了，好说歹说硬把他拉到了学校，晚上睡我家，白天我盯紧他，生怕出现什么变故。”

憩园里有一个小亭建在假山上，亭子中间有一半米见方的石桌，四面备长条石凳。小亭南面下方是一个小池塘，水波不兴，荷花的绿叶几乎盖满了水面，亭亭的荷花盛开吐艳，随风摇动。

王老师边走边说，步入小亭坐下了，见我还在站立，挥手示意我对坐。如缕的香气攀援而上，馨香入脾。我心下牵挂那个小伟，有几分急切地说：“后来他一定转好了是吗？”

王老师一改刚才沉郁的口气，兴奋地说：“真不容易啊，小两个月人总算缓过来了，开始又像以前那样学习了。今年，他还以高分考上了清华，这孩子我都佩服。到现在为止，这是我教的最好的学生。”

自始至终王老师没说这个学生的名字，当时我也没有细问，人名知不知道不重要，只要这名学生有一个好的前程就OK了。没多久我就知道了，这名考上清华的学生是郭光伟。因为有了他，又为王显强之最增加一个强项——教了世界上最好的学生——一段时间里他常挂在嘴边的话题。这也是宋欣然老师为他的“显强之最”增补的。看来他不仅跟我说起郭光伟，显见他跟别人也说了，肯定和很多人说了。但由此在我面前竖起了一个标杆——教出清华、北大的学生，可望而不可及，可遇而不可求，高高的，却一刻不停地在那里摇动。三年一个循环，好在我很幸运，第一个循环结出硕果，我就品尝了其中的甘甜。王维维考上了北大。过早如愿，美妙无比。

接触时间长了，我也感觉王老师好显强，经常“你说、你说”的，可我从不称王老师为王显强，不论是人前还是人后，有别人称呼的，没有我说的。我们是校友，他是我的学长，我的长辈。这里说王显强之最，不过是为了叙述上的方便。我一向非常敬重王老师，他乡共事，又是校友，视同亲人。我们俩在一起时，他很少显强，“你说、你说”的更是没有出现过，足以可见他是会因人而异区别对待的。

入职以后，我担任两个班的数学课，其中一个班的数学课代表就是王维维。初上讲台总不免肝颤，头脑里装的东西不知道怎么往出倒。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学问有就是倒不出来，只能从事学校的事务性工作。标杆在眼前，心里急着呢，王老师似乎看出来了，对我面授机宜，建议我多听几位老师的课，尤其是本学年的数学课，讲的内容同步，易于借鉴。

那是个星期日，王老师约我去他家喝酒。难得啊，只有极为亲密的关系——亲人和贵客，才被约到家里。初次登门，总不能空着两手去吧，好在我来学校报到前，把家乡的地方名酒带过来几瓶，正好可以派上用场。我又在去的路上买了只扒鸡。

来给我开门的是他姑娘王维维，她喜兴地说：“欢迎周老师来我家做客！我爸出去买菜了。一会儿就回来。您快坐。”

客厅不小，我换上拖鞋，把酒和扒鸡放到厨房的灶台上，回来坐在赭红色真皮沙发上，我说：“你在学习呐？那个考上清华的郭光伟，在你家住了两年多？”

王维维长得小巧，古灵精怪，她说：“肯定是我爸跟你说的，有啥事儿心里装不住，指定说那是他最好的学生。他咋那样儿呢！”

“心里不装事儿有什么不好？！人会很轻松的。谁有得意弟子不高兴？！”

“那也不兴不管是谁，逮着就说啊！”

“你爸不这样。有选择的。”

房门一响，王老师一手拎着鲢鱼，一手拎着菜蔬进来，张口便说：“你们师生说我啥坏话呢？”

“爸，我和老师在表扬你呢。”王维维朝我诡谲地笑了笑，接过东西送到厨房。

“不管你们说啥，我去做菜。维维她妈出差了，以后有的是机会你们见面。”

我要去帮忙，王老师执意推让，王维维说：“我爸庖厨可有一套了，他没跟你们说？”

“我刚来，时间太短，还真没听说。”

王维维从一间屋里拿出一个圆弧形的相框，中间是一张六寸竖版照片，外围红色玻璃边框。我一看照片，绿植背景前站立一男子，二十岁上下，玉树临风，双眉微蹙，透着一股英气。

不用问，这人一定是郭光伟了。

四、婚礼既成

也可能是串课了，一整天也没见到王老师的人影。疑问多多，本来我是想打电话问一下的，可犹豫再三，终是没有打过去。后来我一想，熟门熟路，干脆直接上门，一切就都清楚了。

初次登门造访那次，也是尽兴，也是不胜酒力，可惜那一桌子好菜了，没怎么吃，我那酒是没少喝，没下来桌就是个呱呱吐；一瓶酒我们俩分了，我还是头一次喝这么多酒，王老师也有些喝高了。自此之后，他也知晓了我的酒量，我们约定喝小酒，小酒怡情。王老师厨艺不错，常在他家小聚。

王维维考上北大那次小聚，喝至微醺，王老师开言了，他说：“以前我就说，我有一个好姑娘，此言非虚吧？！”

“维维冰雪聪明，智商和情商都挺高。你说的没错。”

王老师端着酒杯说：“三年下来，你也小有成就，我没看走眼。你还要不断总结提高啊！在教学上多多探索，写点儿有深度的论文，出书，晋级职称。一定要有这个提升意识。”

首次出战既告胜利，我自是心中高兴，也认可王老师的酒后之言。他脸色驼红，喝得恰到好处。

我的车不比王老师，就不具名了，中端乳白色的SUV，从学校到他家十多分钟的车程。进入小区，绿植和小径相互依偎交错，那个小高层，在林立摩天的高层中显得小巧标致，别有品位。

来的次数多了，自是熟门熟路，只是上楼费一番周折，按四位数，过门禁，等候叫梯上楼。入户门大开，王老师一身休闲装，迎门而立，面露喜色。

“快进来。你来的正好儿，正愁没人陪我喝酒呢。” 王老师解颐而笑，话语里透着兴奋，“话复前言，有好酒，咱俩小酌一杯。”

王老师的妻子走过来说：“周老师来了，到沙发上坐。”

我换好拖鞋，笑着说：“王老师你这保密工作做的也太好了，昨天咱俩分手时也没听你说维维结婚的事儿。突如其来，这也不是你的作风啊！”

王老师没言语，直接涮杯斟茶。那套汝窑功夫茶具，光滑润泽，绿莹莹的。

“别说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全被这俩孩子蒙在鼓里了。他们相处多年竟没露一丝口风。”王老师的妻子笑着说。

我喝了口茶，满嘴茶香，说：“维维还没回来呢？”

“昨晚回来的。下午去找闺蜜了。也快回来了。”

王老师早扔下我去厨房忙去了。房门一响，王维维开门进来，向我问好，我说：“你有大好事儿也不早点儿跟老师说！”

王维维面带娇羞之色，顽皮地说：“我不是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吗！”

“我是挺惊喜！你的婚礼我必得全程参加。可我的出游计划全泡汤了。”

“那老师就对不起了。您也没跟我说你有出行计划，不然我可以改期啊！”

“哈哈，开始拿你老师开涮了……”

原本我是想利用这个黄金周陪着家人到新马泰转一圈的，放松放松加见识一下，以了却一桩心愿。这下可好，我去不成了，只能回去以后，征得家人的同意，取消行程，不得已而为之——退票，择机再行前往。

王维维看她爸妈在厨房忙着，靠近我小声说：“老师你知道，我爸我妈他俩都那样儿，有点儿好事存不住，好还不行，还得说到极致。不是我对光伟没信心，这从恋爱到婚姻的事儿都在道上走着呐，进行到什么程度谁也说不准，没定下来还是别过早张扬出去的好。”

我说：“那老师可得问了，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处的？不得隐瞒，可要如实道来。”

“老师你怎么也这样啊，和他们一样。”王维维略微停了一下，她接着说，“那我就说吧。他在我家住过，我就对他有好感。我考上北大就有这个心思，可那时学业繁重，耽误不得，没有认真去想。后来我们俩相继考取了研究生，在一次春节返家的途中我暗示给他，不想他欣然接受。他说他也早有此念，却不知到何时表达。”

我说：“你们都处了好几年了，一问起处对象的事都说不着急，美名其曰，事业为重，以后再找，先立业后成家。人前两人搞表演形同路人，敢情你们在搞'地下恋'，可你爸你妈那个急，还让我给你想办法介绍呢。”

“当初我就跟光伟说了，咱俩的事情一点儿也不能让别人知道，尤其不能让我爸我妈知道，他们要是知道了，满世界都得知道，那不好。”王维维说。

“郭光伟回来了吗？这举行婚礼庆典，时间可够紧的。”

“他眼下脱不开身，十一那天回来。举行结婚典礼的酒店和礼仪公司，我在网上两个月以前都已经订下了。结婚照和视频都已拍摄完毕。” 王维维说。

如今的年轻人啊，千里之外，尽在掌握。王维维心思缜密，近几年不知道啥样，那三年我可是全然尽知。自行操办之下，婚礼诸事定然无虞。

那天，王老师拿出来的是其弟子送给他的一瓶地方名酒，三十年陈酿。此酒市面上已不多见，入口绵软，好酒无疑。两人一人一杯，一人二两多酒。

举行婚礼的日子如期而至。前来参加的老师们居多，维维和光伟的男女同学也来了不少，都想见证这一桩美好的人间佳话。

婚礼现场，那灯光，那说辞，跟电影里演的一样抒情和震撼，先就是一番灯光秀，在暗背景下，各色光束交织，主持人妙语连珠，声情并茂。我和宋老师被安排在娘家席，靠近前台。悠扬的音乐响起，王老师拉着新娘王维维的手站在T台上，神情木然。当他把女儿的双手交到新郎郭光伟的手里后，在他转身的一刹那，我看到他眼里闪现了一丝泪光，反射流明甚微，其他人未必能留意到。

似乎是感同身受，一时共情，我心里不禁有些发酸，眼泪差点儿滚出来。

宋老师疑似受到了感染，在我耳边说：“嫁女就不如娶儿媳，两种感觉。但是这回他王显强可又有得显了，你说、你说我怎么招了这么好的女婿？！王显强之最又可新增一项，招了世界上最好的女婿。”

整个舞台灯光和众多手电光（手机）上下互动，精彩纷呈；过后好些老师都说：婚礼亮点多多，岳父祝词空泛，没有听到他的显强，表现平平。他们隐隐的有几分失望，没有听到臆想中的精彩桥段。

五、挥手之间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降，诞生了诸多孩子，等到他们的生育年龄，一对夫妇生育一个孩子——独生子女。王老师正逢其时，仅有一个女儿维维。光阴荏苒，自从孩子上了大学以后，每日在家他只能面对自己的另一半，与人见面就爱显强，比之以往更甚了，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有时我就想，他何以这样，莫非这就是他的人生至乐？如此也不失为一种活法，没什么不好的，只要自己高兴就行，又不碍别人什么事儿。

过去是讲究招上门女婿的。当年，郭光伟父母不幸离世，亦无兄弟姐妹。两个孩子大婚之后，他这不是上门女婿也是上门女婿。时下已少有人这么讲究了。一般两家各有一个子女，上门女婿一说已经名存实亡。尤其是在我们这个小城，孩子们成年之后，大多去外地谋生，都不在身边。王老师讲究不讲究招赘我不知道，他的女儿女婿那是“高知”，从事着高精尖研究，注定是不可能回到东北小城的。上门女婿一说更是无从谈起。

一桩美好姻缘业已达成，想必王老师又该一切如旧了。

十一假期一晃就过去了。开学第一天，学校里一切如常，只是偶有零星的树叶打着旋儿飘落，秋天已走到了尽头。听说王老师第一节有课，排课表时一般都给他二至四节，可能是跟谁串的课。

我们一个办公室的陈老师常跟王老师开玩笑，年龄上晃上晃下，说深说浅无关痛痒。许多时候直呼他王显强，他也不恼，并不言语，只是看了陈老师几眼，眼神那么一扫，转身扬长而去。其实他没准儿还很受用呢。不然他怎么还坚持那么做。

铃…铃…铃…，舒缓的下课铃声响过，原本肃静的走廊传来学生那高一声低一声的说话声音。

“周老师，你说王显强回来时，面对咱们他会说什么？”陈老师好像无比期待王老师的一席谈。

我沉思片刻，陈老师的话当然有所指，我说：“莫非还是老生常谈？”

“我看差不多。”陈老师点点头说。

正说话间，王老师左腋下夹着教案和课本同右手拿着教案和课本的宋老师前后脚走了进来。宋老师根本就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一下课直接跟过来了。莫非是想第一时间验证她有言在先的话？

节后首次见到王老师，我起身和他打招呼。王老师冲我点了点头，

回到座位上放下教案和课本，立马按开了电脑，上下嘴唇紧闭，不发一声，啪啪啪按键盘，驱动鼠标在页面上移动。

十一长假前，王老师就琢磨网上授课，尝试利用网络平台一对一，一对多名学生进行辅导。他的电脑和手机里拥有多款音视频编辑软件，还特意向我展示过他的“作品”。那个微信群里飞飘的颇具冲击力的结婚请柬，一定出自他手——一件横空出世、不同凡响的作品。

一时间，屋里竟没有一个人言声。陈老师支颐而坐，不时看一眼王老师，意在看其怎么开口。宋老师随意地坐在另一张办公桌边翻看手机，似乎也在等待，那坐椅是我们这屋唯一的一位女老师的。我则臆想王老师即将冲口而出的“显强”，是否应验宋老师在婚礼上对我说的话。那可是宋大作家为王老师量身定做的说辞，也是他固有的显强方式，他并不知道那具体内容；熟知他的人亦足可想出个大概。

时间在一分一秒中过去，反常了。

“我说王显强，女儿成就了那么大的好事儿，来了怎么也不言声啊？”陈老师沉不住气了，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没有你这样的啊！”

王老师抬起头，仿佛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低头猫腰从办公桌的“一头沉”里，拽出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起身分别给陈老师、宋老师和我，发放了一小袋瓜子、一小盒喜糖和一盒软中华烟，放到办公桌上，这才开口说：“也不知道那天你们吃好没有，照顾不周，请多包涵！吃瓜子，吃喜糖，吸烟。”

我们都知道他不会落过，可我们的本意并不在此。嘴里吃着瓜子和喜糖，想着他这回该说了吧，对于他来讲，冲口而出不在话下。可他回到座位上，又低头忙上了，全没有说那件事的意向，似乎在刻意回避。这可奇了怪了！

这时，宋老师瞟了我一眼，见我无动于衷，——她也知道，我不便说事儿。她轻咳了两声说：“王老师，那天婚礼办的亮点多多，给我们带来了很多惊喜。维维就不说了，尤其是你那女婿可太好了，一表人才，谈吐不俗。精英啊！”

看看，这貌似在飘扬他的女婿，实则是在“诱供”，请君入瓮。

王老师笑呵呵地说：“这孩子还行，只是没想到会成为我的女婿。我也感到很意外。”

此言多少有些显的成分，但比之以往，强度不够，过于低调。

陈老师有些不甘心，进一步循循善诱，可是无论你怎么说，想必王老师心里明镜似的，就是顾左右而言他，不往“世界上”说，又不能真的刑讯“逼供”。

一时无果。我也不愿意看着这样僵下去，就说：“王老师，我陪你各屋走走？”

“我正有此意。好，你跟我去。”王老师说。

一圈下来，瓜子、喜糖和烟几乎分了个干净，他却只字不提“世界上”的事儿。本来那真是“世界上”的事儿，得不到老丈人的认可？

此后一段时间，许多同仁尝试“诱供”，均未成功，令众人失望，时间一长，也便失去了兴致。

入冬以后，天气逐渐寒冷，我有些怕冷，早早地穿上了棉服。不想，王老师穿了件薄羽绒服，应聘来到这所学校以后，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这样，我说：“怎么，穿羽绒服了？！”

王老师淡淡地说：“到时候了。”此后再不多言，看不出情绪有什么变化。

元旦一过，高一学年六校联考（全省这几所期末考试排名对比）一结束就放假了。我领着孩子回老家过年，媳妇三十那天才回来。大年初二，按着当地的习俗，要走亲访友拜年，我还没出屋呢就收到王维维的微信：“老师过年好！你发现没有，我爸他变了，连带着我妈她也变了。”

其实我早就发现王老师变了，说话方式变化明显。一回想，维维结婚后他就变了，几乎判若两人。

“都认为你爸变了。”我回复道。

“我爸把车卖了，换了一台中档黑色SUV。”

“放假至今这才多长时间，他动作倒挺快的。”

“我爸还说要换房，不住这么大的房子了。我没同意。”

“你爸你妈身体咋样？”

“还真听话，我要求他们每年一月份检查身体，前几天结果显示，身体都挺好。”

看来媳妇还没换呢，我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这就好！

“以前我怎么说怎么劝都不行，现在我爸这一变，不'那样儿'了，说话少了，我还有点儿接受不了呢。”

“我们也是啊，他不言声，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话了。能不能和你结婚有关？”

她像是没有注意到我的问话，一直没有回复我，我就没再和她提及此事。也许和那则结婚请柬有关，但又看似不尽然，有着多种可能性；话到嘴边了，我又生生地咽了回去。说明白了有意义吗？口水话一般。

再次上班时，我私下里问王老师，究竟是什么原因促成他行事风格发生变化的？他看了看我，面无表情，以沉默相对。自感有些僭越了。再好的关系也应留有间距。

他如此转身，缘起是什么？相识的许多人估摸来估摸去，只能是种种假设或猜想，本人闭口不谈，任谁也捉摸不透，不明就里。

【作者简介】

张军，1962年生，哈尔滨市阿城区作家协会副主席，有中篇小说《高光时刻》、短篇小说《雨搭》《有言在先》《大河》《有生之日》及散文《北京之春》《高天上流云》《故乡情思二题》《我是一只“老虎”》《妹妹请吃烤“鲜串”》《达子香开花》等作品在报刊和网络媒体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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