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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张正旭||​​乡村:立体的记忆


乡村:立体的记忆
                                文/张正旭

 
 1 乡村听琤琮
入伏后,盛夏高高举起炎热在乡村大地上乱蹦跳。
我家住在皖西偏僻的乡村,以种地为业。今年的天公仿佛跟我们村庄上的人儿怄气,近二十多天没有落雨了,田野里的秧苗正值打苞抽穗之时,正需要水灌溉田地。此时的秧苗在田野里遭受骄阳的炙烤,叶片蔫吧着,不住地呻吟着,喊着渴,一声比一声急切。秧苗脚下的泥土由黑釉色泛白,龟裂四通八达。泥土,由原来的软弱变成了强硬,铁锹使劲扎着,也深入不了泥土内部,只是象征性地在表层留下一道痕迹。
秧苗受到煎熬,水成了庄家人一块心病。蓄水塘里的水印一天天瘦了下来,到最后瘦成皮包骨头——塘底的淤泥裸露。由此,我想到了一首诗歌:“远峰近岫望迷蒙,翠带千环烟雨中。村北村南放田水,闲行随处听琤琮”。这样的场景适合城市人消遣去体会。乡下人的心是焦灼的,哪有闲情雅致去聆听琤琮——田水声,非常奇特,就像悦耳古筝是水在田地里弹奏,那种音律沾染着古朴的乡村浓郁色彩飞翔、盘旋。这很容易让人想到皖西的稻田。浅水漫漫,闲庭散步;田水清清,云卷云舒;清清的田水中,秧苗茁壮摇曳,碧叶擎绿梦,婆娑惹风吻。秧扬花时,仿佛一朵朵张开翅膀的白蝴蝶吸附在秧茎上,涌动着孕育下一代的激情。稻丛中,一群群鱼虾,浮游、嬉戏,一阵阵蛙声虫声嬉闹……
很欣赏清人李慈铭,写田水声的文字:“予尝谓天地间田水声乃声之至清也。泉声太幽,溪声太急,松涛声太散,蕉雨声太脆,檐溜声太滞,茶铛声太嫩,钟磬声太迥,秋虫声太寒,落花声太萧飒,雪竹声太碎细,惟田水声最得中和之音。”从田水声也能品尝出别样的人生境界——“中和之音”,中正、平和,不急不躁,舒缓从容。田水潺潺流淌着,不急不徐,不停不顿,持之以恒,让人觉得日子长长地流淌,舒展着岁月静好。
田水声有着另一番景观——“清浅田水声,静柔岁月情。正是酷暑日,农人谁聆听?”清且浅,静而柔,这是给水的定性注解:稻田里的水在流动着,清亮地眨巴眼睛,平稳地迈开脚步,平静的心跳声穿越田野,能让人看到鱼和虾在水中浮游清亮的的身影。秧花纷然而平稳落下,平静地飘在田水中,一幅辽阔田园画面徐徐展开,流动的田水熏染着丹青色彩,成为飘逸的秧花的背景,给人一种悦目的柔软感。鱼儿在游动中,吞咽着漂浮在水面的稻花,于是,水面冒出一串串气泡,荡起浅浅的涟漪,蛙声和虫声彼此呼应着鸣唱,流动着的田水声是悠扬二胡声的伴奏,夜色里的酷暑顿时有了清凉的感觉,让一天烦躁的心情顿时豁然开朗了。
人仿佛是立在稻田里的一株秧苗,踩着流动的水声,掬捧着月光、星光,掬捧着柔美夜色。但匆匆而过的农人绝对听不到这种声音的,他们关心着稻子的收成,一年生活打算的开支,他们的步履写在田间地头、写着披星戴月。“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烈日下的热汗是滋养庄稼另一种田水之声,有庄稼拔节的脆响、有田野奔跑的喘息、有村庄眺望的墨绿……勤劳的身影是大地经典的歌谣,抒情着四季、泥土与秉承。由此,我听到了躬耕陇亩的陶渊明另一番感受。据唐代冯贽《云仙杂记》记载:“渊明尝闻田水声,倚杖久听,叹曰:秫稻已秀,翠色梁人,时剖胸襟,一洗荆棘,此水过吾师丈人矣。”
毕竟生活不是金银珠宝碰撞的声响,毕竟躬耕艰难不是轻描淡写的矫情,一个成熟的作家、诗人,他的心胸是广袤无垠的田野、田野里努力成长的庄稼:秫稻已然抽穗,满目翠色莹莹,仿佛灵魂的金属对生活的金属碰撞着、激越着。有一份高调的生动宛若流水经过田野叩拜,荡荡的、清澈的、柔软的、安静的。这样的境界汇流着陶渊明的心胸。陶渊明内心世界就是一泓清澈见底的水,流经田地:秫稻之翠色,不仅可以“养目”,更可以“养心”——悯农广阔的情怀,涤人心灵的绿野。
有时,夜色是浓烈田水一首歌谣。那是一个刻骨铭心的夜晚,夜已经深了,田野里的秧苗集体喊着渴,声音颤动着我以及庄户上的人们。二十多天没有落雨了,秧苗正值扬花时节,田野里的泥土龟裂泛白色,铁锹扎在泥土上只裸露着一道浅浅的痕迹。我们村庄位于下游,河水像岔了气般瘫痪在上游田野里,难以踏进我们村民组的田野里。我和母亲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杂草葳蕤的田埂上。我和母亲去看抽水机。五部抽水机循环着从大堰里提水给秧苗救命。五家人轮流值班,照看抽水机。我家里的田地位于最边远,当水流吻动我家秧苗时,我听到清澈的田水声,多像波澜壮阔的田园交响乐,让人如醉如痴,仿佛能从流水的嘴巴里、秧苗的心跳中,看到厚重、缤纷的秋色与收获、奔涌的人生。
一汪田水,晃晃悠悠,一田秧苗碧波荡漾,一滴热汗蜿蜒绵亘,共同勾勒了乡村听琤琮速写,滋润一茬茬庄稼、一季季人生。
2那片土地
刚到工地入住工棚,有一个工友床铺下躺着一塑料盒子,盒子里养着蒜苗,嫩绿绿的,正努力地生长着。我看后笑了笑:“农民工也很浪漫,城里人在室内养花,打工者们在工棚内养蒜苗!”
后来得知,这项“创意” 是老董所为。老董介绍说,别小看了这塑料盒的蒜苗,这盒子里泥土和蒜瓣可是我从老家带来的。我与泥土和庄稼打了大半辈子交道,到了城市还是离不开家乡的泥土,只有陪着泥土睡觉才感觉到安稳踏实……听完老董介绍,我震惊了。是的,为了生活奔波不停,我们这群操着不同方言俚语的朋友,身上扑满被庄稼吮吸的泥土,从四面八方涌来,通过打工渠道来到这座城市。我们都有共同的敏感,像田野里干涸的庄稼沐浴在甘霖里,舒展了焉巴巴的叶片。每逢佳节倍思亲,每到逢年过节,那沉厚的思乡情绪,像锈迹斑斑的农具被老农擦拭得明亮。特别到了年末岁终的春节莅临抵达,我们都归心似箭,随风呼啸到故乡的村口。
故乡,那里是生我养我的天堂,那片土地里生长一株禾苗,向阳光深深地眺望;向蓝天痴痴地呼吸。
我来到这座举目无亲的城市,尽管朋友们与我相处融洽,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在我思绪里徘徊,像通宵达旦的蛙声在那片土地上歌唱。我的思乡之情像撒开的网,站在船舷,荡漾在故乡的小河里,打捞湿漉漉的失眠。记忆就在水面荡开——河岸还是那条河岸,只是往昔泥泞的土路铺上碎石子,但田野还是那里的田野,土地还是那片土地,方言像打开四季鸟儿的咽喉,鸣悦了岁月的天空。有的事物在时光的新陈代谢中消长,吸收的营养滋润了我丰腴的记忆,挥之不去。那些儿时玩伴,像我 一样,在城市里颠沛漂泊。
今年,我回到故乡。我问一位邻居的小男孩,你长大了干什么?他十来岁,爸妈都外出打工了,跟在爷爷身边。他不加思索脱口说:“我长大了,忙天帮助爷爷下田干活,闲天跟爸妈到外面打工。
这句话着实让我震惊,他简短的一句话,其实就像大师手中的画笔,将自己命运归宿走向勾勒得惟妙惟肖,每一笔,或粗或浅的笔势,明晰了祖辈们生命抛出的轨迹。
我们的现实,昭然如一片待开垦的荒漠土地,被那娃娃一语破天机:到城市里谋生打拼,结婚生子。对于一小部分人来说,她们在城市里站稳脚跟,强行介入城市生活拥挤空间;但对大部分人来说,城市只是他们漂泊的梦,自己的青春像故乡分蘖的禾苗,经历一次生命抽穗的守望。他们匍匐在城市里,像一群群携着泥土味道的蚂蚁,攀爬钢筋混凝土冰冷的丛林,浆砌城市高楼大厦崛起,抑或她们展开卑微的触角掀动工厂车间机器沉重的轰鸣……他们盼望自己的孩子长大,等待下一代延续自己生命旅程,谱写打工书本的续集。
进城后,手掌的茧皮不再与庄稼倾心交谈,而是在工地、码头等粗重的活儿一次次洗礼;在垃圾场、下水道等臭气熏天里一次次考验……城市像上紧链条的风轮,日新月异地旋转。城市丰富多彩的生活和高节奏的旋律,空中纷扬麻药的音符,麻木了我们眺望故乡的双眼,麻痹了我们牵挂故土的心。因为,城市的压力,像脚下踩着的弹簧,稍不留神,我们都成了弹簧舒展弹落的一粒尘埃。城市里的欲望疯长,像故乡那片荒芜的田块,野草肆无忌惮地蓬勃茂盛。
真正走到了城市,那里是水泥钢筋替代故乡的泥土,我们的梦是一粒种子,播种在没有立根的地方。我们常在现实的幻影里,只能将辛酸的目光打印在眺望上,从空中快递到故乡。而你此时,目光穿越繁华闹市的街头或鳞次栉比高楼大厦掩映的孤独,那片土地上,有个叫“家”的地方,才是收下邮递签单的主人。
回到故乡,也回到自己精神家园繁衍的子宫。然而,这片土地上仍然有很多人,沿袭我们走过的脚印迤逦而来,他们怀揣理想与抱负,仿佛前方是开采不完的金矿,他们用羡慕的目光在你身上搜索开采金矿的程序,他们盼望你给他一张开采金矿抵达走捷径的地图,到城市里开采属于他们的生活。你久经风霜,饱含沧桑,不忍心拒绝他们悸动的请求,你只能将黑色的符号在地图上注解,那是你内心凝聚的叹息。你尽可能热情为他们提供就业信息或渠道。一批批人像走进城市课程培训班的学员,在你无意识的鼓励下重复着你所培训的课程,以及,一条被你追逐过荆棘的路。生活就像叉开的圆规,在生命的履历上旋转一种轮回的轨迹。当他们不遗余力在城市里开采梦想的金矿,当他们筋疲力尽的时候,收获依然微乎其微,他们动摇了当初澎湃的热情,然后回归沉静。他们的脚步写满憔悴,丈量故乡那片土地。
对于我们这些城市里的种子,根须发于故乡的土地上,枝叶生长在城市窒息的空间,但那片绿色始终在胸口流淌,一条涓涓的河流连接两个端点:一端是葳蕤激情故乡的土地,一端是迷茫追求的城市;在故乡那端憧憬城市这头,在城市这头牵挂故乡那片泥土。
土地是大地的心跳,是滋养家的血脉。那片土地,最终是游子脚步归来叩拜的神灵;那片土地,也是一个人最终灵魂归宿的天堂。
3 铁锹
铁锹,铁头木制把柄的一种农具。铁锹融入了铁质的刚硬和木质的柔韧,是农民手里响当当的农具,也是农村版图中响亮亮的坐标。
泥土是村庄的根须,深深地扎下去,接受四季的洗礼。泥土展开沉默的性格袒露着村庄的隐语,时不时发点性子,逃逸着盛夏之时渴得龇牙咧嘴的欲望。铁锹最能精准测量泥土内心世界的奔踹。锹头扎进泥土,虽然不是很深,但也够狠——泥土在锹的锋利作用下,发出疼彻心扉吱吱声,片片泥土的沉寂或伪装,从黑暗中翻转过来,见到了光,裸露一张张亲切的尖新脸孔。我清楚记得,一块只有半亩的废水塘寂寞地躺在村庄旁,属于集体所有的财产。当时,队长为了私欲独霸这块水塘,塘埂栽树,塘底淤泥清理后放养鲤鱼。正是这块小小的水塘惹起了祸端:村民集体抗议,按了手印写了一份材料递交给大队。大队干部与队长是一鼻孔出气的人儿,民意就这样被杀戮了。这更助长了队长的神气,耀武扬威,找来一群社会混混,恐吓闹事村民——村庄上的二楞那天喝了不少酒,扛着一把铁锹去找队长论理。队长不会把二楞放在眼里的,二楞也不甘示弱,高高举起铁锹,将队长右脚趾头剁掉两根,血液涌流……血液流进了泥土里去了。后来,队长没有找二楞算账,而是把霸占的水塘主动地归还给了村民们。铁锹和泥土的一次血淋淋的摩擦,这泥土,睡梦里突然被叫醒过来,愣怔了一忽儿,随即被大捧大捧的清光浣洗,在细细的微风中伸出一个懒腰——它看见了人间的烟火味,袅袅着《三子经》《道德经》的天空。天空是蓝的,纯净的蓝色,蓝色的天空镶嵌一朵朵白云。泥土看见了所有比它高远的事物——星空和一根刚刚被铲断的花草,还有一把铁锹的热汗……泥土安静下来。安静是时间的过滤器,在安静状态下,在铁锹固执地追问下,泥土完全交出了内心,敞开了胸怀,它的欲望得到了满足。但是铁锹,沉默着,靠着铁质的硬度作为支撑点,支起的勇气继续前进,以它和泥土贴心贴肺的那阵交锋——那种怀揣着贴到肉里去的刻骨铭心来认识泥土。
当年,我的父辈们扛着铁锹,枕着烈日与星星、揣着风霜雪雨,走在田埂上,走进庄稼的内心世界中,靠着铁锹的硬度和锹柄树木的柔韧与干旱和洪涝搏斗。庄稼的语言紧紧地系在锹柄上、庄稼的收成紧紧地咬在锋利的锹口上。当一把锹在我的眼前远去的时候,我怀想着、揣摩着它的感觉。我知道泥土是有欲望的。泥土的欲望就是不出声地狂躁,无声世界里的狂躁比有声世界的狂躁更加来得神秘。但是,泥土的沉默也并非一味的麻木。我总是想,一把世代的铁锹扎过它的胸膛,它是被彻底征服了呢?还是暂时隐匿了了欲望?
在一把锋利的铁锹面前,我才真正认识了泥土,闻到了泥土的原始涌动的味道,永远带着庄稼、田野、村庄以及鸡鸣狗跳的味道,也带着人类传承着欲望的腥味。我看到了欲望的颜色——褐黑色,散发着阴暗的光泽。我也看到了盛大的沉默——像在广大泥土的身子上只知耕耘、不问收获的广大人民,那样质朴,无言,吃苦耐劳,把一身的时间交付给了田野和泥土,身影圈养在村庄。铁锹是这样一把刀——它切开了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将忧郁的、温柔的、暴烈的泥土全新的一个方面,像赤裸裸的真理一样,曝晒在耕耘它的人面前。
铁锹一年里和泥土这样亲密接触的机会很多,但每次都很深刻,很彻底,很尽心尽力;每次,它都要让泥土的欲望坦白出来,长着庄稼、野草、树木,让大自然的精灵开花结果……当泥土开花结果的时候,铁锹总躲在一个僻静的门角落,靠着日子线条喝着廉价的老酒和抽着低廉的香烟,然后让铁的硬度传宗接代、木制韧性沐心浴德,形成一种轮回的曲线。节气、时令的手牵着铁锹一路前行,秋冬交替,春夏轮回——直到泥土固有的欲望重新喊醒它,保持我们民族性格中那道古老而倔强的姿势——深扎和腾跃!
4 流淌心底的河
我无法把一条河折叠起来,装进漂泊的行囊里,带着它去远行。只有执著的河水在我的梦里痴情地流淌……那条河从县城身边轻柔流过,它被赋予一个壮美的名字——淮河。
我的故乡依偎着淮水,淮水环抱着我的故乡。故乡宛若一位宁静朴素的少女,而淮河就像少女腰间系着的彩带,飘袂着历史的沧桑与神秘。也许,在古老的时间的源头,这里就是我命定的故乡,我注定要在这里出生,饮着淮水慢慢长大。长大后,我又卷着眷恋,卷着痴情,走进打工的岁月里,踏上了漂泊之路。因为淮河留下了我的倒影,留下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这一切都汇成浩渺的词汇——故乡。故乡是人生中出走的起点,可梦想与爱情的支点却在别处,但梦的颜色始终涂抹着圆点。因为故乡终究是一块抹不去的胎记,河水一直流淌在内心深处。
河,一路蜿蜒,它向往着远方的大海。岁月与历史都发出了喘息声,而淮河水依旧流淌着它最初的执著与坚定,无私地润泽着大地。善良纯朴的人们,与淮河水厮守,在默默劳作中触摸到了淮河积淀的心跳和闪光的信仰。人们在这里种植大面积的水稻、麦子、豆类……引来淮河水灌溉。水,从河里流进稻田,又从稻田流回河里,一路发出响亮的歌唱,往返循环,万年不竭。一棵棵稻秧被勤劳的手插入水中,成为大地上的诗行;一垄垄麦苗青翠成大地的小说;那些羞赧的豆类像初孕的少妇,是大地一篇动情的散文……暮色中,炊烟瘦成一根琴弦,新炊的雾气缭绕农舍,那是故乡的味道,氤氲着岁月生香……
离开,也许是为了回归,而回归的行囊里装满的是和淮河一样弯曲的命运和升起的希望。河是一种呼唤,河是一种催促,河也是一种隐喻。岁月揉皱了多少人的容颜,那个白面书生,今天已经皱纹满面;那个妙龄少女,今天已经有人喊她奶奶……今天在淮河岸边垂钓的老人也许已不是昨天的那位……河是含蓄的,它隐忍着流淌成大地上的一道伤口,也成为一道风景,在风中发出声响。淮河赋予我们太多,而我们又能为它做些什么呢?我能做到的也许只有那支嶙峋的笔和一腔贫穷的思想,在文字的世界漫泳。现实中的反差,我感觉到了思想的沉重,沉重的还有世俗给我添加打击与嘲讽的砝码。时光的河流在物欲的河床汹涌着,澎湃着,那些被金钱浣洗的心灵能否睁开眼?能否睁开眼看清眼前的淮河?
我在一块泥土中寻找我的文学梦,我在一朵浪花的表情里凝眸。何时能再回到淮河边,掬一捧淮河水,让它再次沁入心脾,洗洁人们垢积的心灵……
5缺子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庄子
缺子是我们皖西一带民间的口语,就是从田块的田埂、沟塘塘坝等挖掘排水、引水沟渠。这一切,仿佛田埂或塘坝患有急性肠根阻病,急需要手术打开腹腔,直抵病灶,摘除梗阻部位,釜底抽薪,才能挽救生命。每一个农人都是技艺精湛的外科医生,手持铁锹手术刀,选准部位,不用表皮消毒,也不用打麻醉,只用力气传送到握锹柄的手腕,使劲地一锹锹地挖掘泥土,汗水从额头蜿蜒,扯着鼻腔拉着的喘息声,交给田野、沟塘。
有田野、沟塘的地方就有缺子。缺子又像田野或沟塘表皮滋生的溃疡暗疾,被一层层草掩盖着,不易被人察觉。好多人因为赶路没有避开缺子,而失足跌倒,引发闪腰岔气或骨折等意外伤害。更有甚者,从缺子处跌倒丧命。我认识一个农家的孩子,父母都是啃泥土喂庄稼的农民,老实巴交,家里很穷。这个人年龄与我相仿,读书时,很用功,顺利地考取了大学。这在当时,这孩子是一个“成功标高”,是每一个农村孩子的学习榜样。这孩子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市中学教书。后来,他转到了学校行政岗位工作,做过后勤部主任、副校长。就在他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他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农家孩子,忘记了走过的乡下的田埂、沟塘,一失足,跌落进缺子里,这个缺子很大、很深,挖掘者是他的母亲。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一些孩子录取分数线离市中学一步之遥,她的母亲开始四下活动,明码标价帮助那些学生们“圆”市高中梦。这样风风光光没几年,她的母亲收敛了很多,不再大张旗鼓地拉“生意”。她的母亲这一切所作所为是在通衢的田埂、沟塘坝挖掘缺子。而他呢,迎合着母亲敛财,就像肥沃的田野滋生着茂盛的野草,铺天盖地,掩埋了田埂、沟塘坝的缺子。他在市中心买了几套房子、买了一辆豪车。后来,因为情人举报,纪检委顺藤摸瓜,很容易把他的“底细”挖掘出来。他跌落缺子里,想伸手抓一把野草,可抓住的是一串与他一样走路跌进缺子里的人。铁窗内,他穿着囚衣,测量漫长岁月。曾经的房屋、豪车已经改线换乘,而他的娇妻决然而去,一纸离婚书宣告着婚姻的破产。
村庄连着田野筋骨,田野的筋骨支撑着村庄的茁壮成长。广义的村庄,民风、民情、民俗也是一种广漠的田野、沟塘,是一种鲜活血脉滋养的地域特色文化底蕴。缺子,是一种感染源,复制着大量的狭隘、偏执、自以为是、欺软怕硬的病毒,是一种猥琐、下流、龌龊思想繁殖的致命病菌。村庄以一种病态的方式存在,扭曲了面目、失去了尊严。让我感触颇深的是,田地灌溉水时的情景,缺口是引水之口,却无法将有用之水畅通流经,而让那些污水脏水泛滥成灾。村庄上有一些长舌妇是制造缺口的始作俑者。她对每个人都心怀大恨,吃饱了撑得没事干,想方设法编造一些空穴来风的“新闻”,进行四下播放。煽风点火,搬弄是非,把一些无辜的人推进缺子里,达到她的变态目的。这样的人在和谐明媚的村庄是恶性肿瘤,在村庄像幽灵般游动,给宽松的村庄制造吵架、斗殴紧张气氛。我遇到过不少这样的人,在家里跟公婆、丈夫、儿子、媳妇大吵大闹,在外跟邻居们打架斗殴,弄得整个村庄鸡鸣狗跳,乌烟瘴气。她骂起人比跑马拉松还有持久力,一天一夜不合拢嗓子,“恒久发力、魅力无限”。她的所作所为,给村庄以及村庄上所有的人心中挖下了缺口。由此,我想到了欧阳江河的诗句:生活滚动旋转的黑眼珠内,眩晕的不是我,是整个村庄萎缩的直径和圆心,而我始终,抓住眼球的一抹白,打开岁月……
村庄上还游动着道傲貌然的“缺口”,他的身上披着各种各样的光环,七十多岁了,头发花白,依然有着“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情怀,对一些留守儿童痛下性侵杀手。那些无辜的孩子,成为他魔抓下一道道深入骨髓的缺子……多行不义必自毙,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样游荡乡间的幽灵最终被推到了法律和道德的审判台。
缺子在乡村有时是一种循环的博爱,这种博爱是一种基因的繁衍,壮大了民间的春花秋实。那是临近春节的日子,按照我们当地的民俗,要给亡故的亲人上年坟。那天冷嗖嗖的,霜花把整个乡村、道路、田野等布置舞台,沟塘水面结了一层冰。我的父亲睡在老庄子的菜园地里,在新集体农庄南方。我肩膀扛着烟花、手里拎着冥币和炮仗朝坟地赶去。到了坟地,我把烟花放在一旁,点燃冥币,烟雾缭绕。坟地表面的霜花经受不了燃烧冥币的热量冲击,化成了大地的泪水,流淌着。被霜花覆盖着的野草、散乱的麦苗此时像受到了什么感应似的,摇摇晃晃地舒展了蔫巴巴的叶片。若不是它们闻到了暖暖的烟火味,一直躲在霜花下面,做着一种孕育春天蓬勃的梦。突然间,我被裸露外面的麦的主根所震颤、所感悟:主根其实是一粒干瘪了的麦种,麦的嫩茎的脚深深地扎进麦子的体内,给完整而饱满的麦子制造了缺口,而整个睡在地下的麦种被新生命抽空了自己,却不能给新的麦苗一个完整的人生。麦种能做到的是由饱满的颗粒提供新生命的提供营养、壮大成长。而它,与泥土融为一体。春天里,麦苗逐渐长大、长高,接着扬花抽穗,穗头挂着麦子的雏形,直至完整的生命体的呈现。此时,脱去“麦苗”的乳名,以庄重的学名”麦子“取而代之,风光无限。而地下的麦种早已经风化,化为永久的泥土。每年夏收的时候,农民们会到田头举办祭祀意义的盛典——开镰刀收麦子,也许是为亡故的麦种的一种敬意和缅怀的收获吧。镰刀又吐出呼啦啦寒光,迎着阳光,一排排麦子整齐倒下了。农民们开始忙着割麦,接着忙着把割了麦地翻犁,插上秧苗。田地上又绿油油一片。春夏秋冬季节巡回播放开始了。
缺子是乡村民俗文化的一种见证的体验。在我们皖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嫁出去的女儿是这个完整而固有的家庭的缺口。当父母到了六十六周岁生日时,嫁出去的女儿要为父母“填缺子”的习俗,就是怕父母跌落缺子里上不来,走完了人生路。女儿的做法是,提前包好饺子,装在篮子里,挎着朝父母家走去。沿途有缺子的地方扔一个饺子放在缺子里,这叫”垫路“,就是寓意父母双亲们以后人生路走得顺畅,长命百岁。女儿直至把六十六个饺子扔完为止。有的女儿离父母家近,要绕道把饺子扔完才到娘家去。这种习俗早已经在我们这里消失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物质丰富的年代里,传统的亲情友情爱情观也在乡村出现了不可弥补的缺口:对金钱欲望过度的涉猎是制造缺口的唯一杀手。特别两极分化进程高速分离,对一些传统民俗礼仪致命打击。
行走之礼——在行走过程中同样注意人际关系的处理,因此有行走的礼节。古代常行“趋礼”,即地位低的人在地位高的人面前走过时,一定要低头弯腰,以小步快走的方式对尊者。传统行走礼仪中,还有“行不中道,立不中门”的原则,即走路不可走在路中间,应该靠边行走;站立不可站在门中间。这样既表示对尊者的礼敬,又可避让行人。见面之礼——人们日常见面既要态度热情,也要彬彬有礼。如何与不同身份的人相见,都有一定的规矩。入坐之礼——传统社会礼仪秩序井然,坐席亦有主次尊卑之分,尊者上坐,卑者末坐。饮食之礼——饮食礼仪在中国文化中占有极重要的位置,在先秦人们以“以飨燕之礼亲四方宾客”,后代聚餐会饮也常常是一幕幕礼仪活剧。迎宾的宴饮称为“接风”、“洗尘”,送客的宴席称为“饯行”。宴饮之礼无论迎送都离不开酒品,“无酒不成礼仪”拜贺。庆吊之礼——中国自古是一个人情社会,人们相互关怀、相互体恤,在拜贺庆吊中有许多仪礼俗规。在乡村,这些礼节性东西,也是千百年来前辈们遵循的一种操守展示,值得后人们学习效仿,发扬光大。现在这些礼节已经被金钱取而代之,除了钱,一切的东西都是虚无的。我就遇见以钱为礼仪先驱的事例。在我们老家,娶媳妇儿是大喜事。娶媳妇时,亲朋好友要去庆贺一下,喝喜酒,随礼。在随礼的习俗中,排在第一位的是新郎的“姥娘家人”(姥姥姥爷那系亲属),在皖西有一句俗语“三辈不忘姥娘家人”,无论对方随礼金钱数目多大,都排在第一位。有一姓赵的家办喜事,新郎的姥娘家穷,随礼数目少,大概二百吧,新郎姑妈家有钱,随礼一千。这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在当时,一般邻居随礼不超过二十元。新郎的姑父随礼一千元,稳稳当当的排名第一,包括随礼单上的位置。这下,有戏上演了:喜事变成了闹剧,新郎姥娘家的人现场大闹天宫,把桌子板凳全打翻,还把新郎姑父一顿暴打,最后报警,警察出面才把事情平息。
道德礼仪是一种社会意识形态,是人类精神层面的道德规范,是人们共同生活的行为准则。道德礼仪对于人类社会的发展、对于人与人的和谐相处具有重要意义。一旦道德礼仪被金钱撕裂了缺口,乡村延续的农耕文明基因也出现了断裂……



作者简介
张正旭,安徽六安霍邱县人,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读者》《文苑》《特别关注》等杂志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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