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味道.散文】杨华||新房

新房

文/杨华

我十岁那年，哥哥结婚了，后来又有了孩子，家里人越来越多，我们要和哥哥分家了。当时我家住的是土坯房，按农村的风俗，要给哥哥盖三间新房，让他搬出去建立一个新家。当时父母已年迈，考虑到等我长大了没有能力为我翻盖婚房，就和哥嫂商量土坯房给哥哥，为我盖三间砖瓦房，于是我们就有了新房子。

为了这盖三间砖瓦房，父亲倾其毕生精力。父亲不识字，年龄又大了，外出务工又找不到工作，还要供我读书。父亲全靠种三亩多土地和喂几头家畜作为家庭经济收入的全部来源，一头黄牛是全家人的生产资料。每到农忙季节，别人家用机器早早地就收种完毕，而我家被远远落在后面，因为我家是父亲用黄牛“精耕细作”。为了攒钱给我盖房，我童年几乎没有穿过新衣服。父母承诺等我期末考试拿了奖状就给我买新衣服。每次我考试第一名拿了奖状回去，父母从未兑现过诺言。记忆中小学阶段我只穿过母亲过年为我买的一套新衣服（其实那年期末考试我也没得到奖状），其余的衣服都是哥姐旧衣服为我改小的，有时连改就不改，我穿着非大既小，非常难堪。后来我发现得奖状也不是穿新衣服的必要和充分条件。

为了掙钱盖新房，父亲那年外出到一个工地看场子，因为他那个年龄找到活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全家人都很珍惜。母亲主动承担家里所有农活。过年了，全家人都盼望外出已久的父亲回家团聚，一家三口在一块吃个团圆饭。结果大年三十了，还没看到父亲的影子。我和母亲心里很失落，我不期望父亲回来能给我买新衣服，能回来陪伴母亲和我过年就很奢侈了。直到天黑还没等到父亲回来。我内心又有一点高兴，因为父亲过年就不回来，肯定是工地活多。别的工人放假回家过年，工地看场子还需要父亲，所以老板不给父亲放假。这次父亲肯定挣到“大钱”了，我家的新房就有着落了。

过完年初十父亲回来了，我欢欣雀跃迎接父亲。一年没见父亲更苍老了。母亲赶忙为父亲做了一碗酥肉炖粉条。父亲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显得特别饥饿。我和母亲都很纳闷：外出一年的父亲，过年都顾不上回家，从城市挣大钱回来的，怎么会如此狼狈、口馋？原来工地春节前就给父亲放假了，老板为了省钱自己看场子。但父亲不识字，不认识班车上标牌和路标，独自一人无法中途转几次车回来。老实巴交的父亲只好呆在工地上过完年（春节期间老板不开工钱)让老板带着回来。父亲过年没舍得买一斤肉，说完父亲从内衣兜里掏出一踏钱递给母亲。一家三口都默默无语。父亲这次出远门回来真没给我买新衣服，更不要说别的礼物了。父亲给我说几句话：“孩子，好好上学，不识字真难，在大城市连厕所都走不到。”父亲这几句时常在我耳边响起。我无法揣摩和想象：一个不认识字的老人，中途半路转车，不认识车上标牌和路标，难道每看见一辆过路车都要摆手让其停下问其将要驶向何方？后来长大后，我不再埋怨父亲那年过年没有回来和我们团聚。

新房要动工了，我非常高兴，因为盖新房要请很多建筑工人，家里要做很多好吃的。但我很纳闷：父亲没找一个工人帮忙。他和母亲两个人开始挖地基、和泥、搬砖，父亲一砖一瓦地垒墙，速度很慢、很慢，一天就垒一两层砖。但父亲从不让我帮忙，让我读书写作业。其实那时父亲让我在屋里写作业我也心不在焉，我认为憋在屋里写作业还不如跑出去搬砖头。父亲不会骑车，到哪都是步行。建房用水泥需要到县城去买，但家距县城二十多里路，买水泥又想省些运费，父亲趁哥哥在家时一块到县城买回来十袋水泥放在家里。父亲和母亲从屋里把两年前买回来的水泥抬出来盖房打地基用，发现水泥早已凝固成石头状无法溶解，父亲用锤子把块状水泥一点一点砸碎成粉末又用上了。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整整一个春天，父亲用愚公移山，水滴石穿的精神真的把房子四周的砖墙给砌起来了。父亲是全活，泥工、木工都会做，提前把建房需要的门窗、樑檩都加工好了。当时挖地基时我还不相信，但父亲以勤劳和坚韧作支点，用他那瘦小苍老的身体翘起一整栋房子！封顶（上樑）那天父亲请了很多人来帮忙，母亲做了很多饭菜，我盼望了一个春天终于在那天吃到了一顿肉。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新房盖起了，我们如愿以偿地搬进了“新家”，除了妈妈蒸了一锅馒头，没有任何仪式。家里唯一的家具就是从旧房子搬来的两张床。我想拥有一个独立空间保护自己的隐私，让父亲给我留一间单独的房间装上套间门。父亲用砖头把空间隔成三个房间，但始终没有装上套间门。也许父亲那时已经没有那个能力了。我用旧报纸和旧挂历把新房四周墙上糊了一层，既美观又免得落灰，也算把新家“装修”一番了。

从此我在这个房子里度过苦涩的童年、懵懂的少年、晦涩的青年。多少个夜晚，我趴在床上写作业，父亲伏案床头“辅导”我，父亲不识字，但他会陪在我旁边到深夜直至我把作业做完，然后他把我的作业检查一遍，细致到指出我的哪个字写得工整，哪个字写得歪斜。他从来没有指出过我哪道数学题做错了，错在什么地方。我心里“鄙视”过父亲：你又不识字，更不懂书法，怎么知道我的字写得好看不好看?数学题我做错一道你也检查不出来。即使是语文作业我故意少抄一段课文，你也检查不出来。父亲对我的要求很高，每次都要求我考满分。有次期末考试，我数学考100分，语文考了了90分，担心回家挨批评。从学校取通知书回家的路上，我用事先准备好的笔把90分改为98分。回到家父亲让我把通知书拿给他看看，因为不识字，他让我读给他听，我说数学考100分，父亲问我语文多少分?我吞吞吐吐说语文90分，没有把90分读成我涂改过的98分，也许是我当时受到了良心的谴责，不忍心欺骗一个目不识丁而又善良的父亲。面对一个文盲的父亲，我涂改分数又有什么意义呢?父亲把我的通知书“看”得很仔细，让我把评语认真读一遍，其实评语都是老师让我们自己写的，但我还要一本正经地给父亲读完。父亲听得很仔细，然后根据评语教导我，为我规划下一年的学习目标。

父亲很抠，每次到县城上学他送我到路口坐车，一元钱的车费，他给售票员死缠硬磨给八角，弄得我好没有面子。他到县城给我送生活费，为了省下一元钱的车费（他能把票价从一元砍到八角），二十多里的土路他从来不坐车，来回都是步行。父亲每次都是步行二十多里路用木架车把家里的粮食送到县城一高面粉厂换成粮票供我读书。

在这个房子里我树立过美好的理想，描绘过锦绣的前程，梦想在这里扬帆起航！有获得奖状向父母报告的喜悦；有母亲说过等我得到了奖状给我买新衣服结果又没有买的失望；有无人辅导我做作业自己抠出来一道数学题后的欣慰，也有无数次考试不及格的痛苦；有懵懂的少年对异性产生过好感，又有青年失恋后独自回家刮骨疗伤的心痛；有和同伴谈天说地指点江山规划未来的热血沸腾、心潮澎拜，也有过迷失方向失去信心感叹天无绝人之路的迷茫。

高考那年我落榜了，分数下来那天，我躺在床上失声痛哭，对未来一片渺茫，找不到出路在哪里，甚至想离开这个世界。父亲没有哭，他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其实他心里很难受。父亲默默地卖掉家的唯一的生产资料－－一头黄牛，让我复读。哪怕没有一点希望，父亲也要把全部的家当都赌上了。他赌的不是一头黄牛，而是我未来和整个家庭的希望。第二年我金榜题名，考上了河南大学，高考分数下来的那天，我欣喜若狂，有范进中举般癫狂。父亲得知消息后，依然是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说：“天终于亮了！”这是不识字的父亲一生中说过最富有学问的一句话，也许他是用一生的积蓄迸发出来的。

我读大学一年级那年，父亲因病去世了。我呼天怆地，呼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我锥心般理解了“如丧考妣”这个词的切肤之痛。“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父亲烟隐很大，但他从来不买纸烟，都是买烟叶自己卷烟抽。我对父亲最大的“孝敬”也许就是我读书时用过的作业本奉献给父亲用作卷烟叶的纸。“树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常年在外求学，我陪伴父亲很少，掐指一算，陪伴父亲最长的是家里的那头黄牛。“俯首甘为孺子牛”，父亲用老黄牛精神把我培养成材。

作者简介：杨华，河南省新蔡县第一高级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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