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家乡，留在家乡的童年和那个小女孩就像合上的一本书。往昔美好、甜醉的情景，就像夹在书本里的鲜活的花瓣，再翻看还是那样的美好。记忆中的那个家乡，四省毗邻，像被包裹严实的阿拉伯少女。但是，每到春天，沉寂的砀山，总会用特有的香气和颜色惊羡全世界。最先感知到砀山春的，是桃花。有诗云：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我们这些孩童自打从灰褐色的桃树枝上看到红红的花苞开始，就流连于桃花园里不肯出来。看看这朵，瞧瞧那朵，啧啧称奇。那嫣红的颜色映着孩子的脸也亮了起来。在桃树下躲猫猫，或者爬到树上远眺另一块桃园的景色时，碰落的桃花会粘在头发上。看着觉得甚好，干脆折下一枝斜插在奶奶的头上，银白的发丝衬着朵朵殷红的桃花，有一种别样的美。我鼓掌大笑，奶奶也笑着嗔怪：“这一枝可是能结两个大桃来呢，浪费了。”而我从不在意，每年都会上演类似的好戏。被殷红的桃花包围的小院里总是欢笑声阵阵。嫁去城里的邻家姑姑白皙漂亮，说起话来软软的，温温柔柔的。她轻声请我们帮她摘桃花，她说桃花的花蕊挤出的汁可以祛除雀斑。我看她脸上的雀斑长得正是地方，随着她的笑，蝴蝶般飞舞，祛掉了倒觉得惋惜。但她肯定的眼神让我们生出一股豪气，在桃花园里就不单单是拼命奔跑，捉迷藏了，又多了一个借口和桃花亲密接触。不知为何，竟然还生出了“又摘桃花卖酒钱”的感慨。可是，摘着摘着就觉得索然无味。看看这朵，不舍得；那一朵，也不忍心。连带着对这位姑姑也不再喜欢。等明年她再来摘桃花，也不愿意帮忙了。为了自己的脸，竟然有这么狠的心！我开始背地里叫她“满天星”。殊不知，自己也跟着糟蹋了不知多少朵桃花！梨花是砀山的县花。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梨树，这种树，开出的梨花朵朵玉雕般美丽，这和黑黝黝的苍老的树身极不相称。就好像乌鸦窝里孵出了金凤凰，豆腐汤里发现了鲍鱼一般的不协调。清明前后，桃花刚刚凋谢，它就像等不及似的铺天盖地般开放。若是此刻，你坐上飞机飞到砀山上空，你会发现这个小小的县城被白色覆盖，被美景围绕，被香气包裹。而这个香气浓郁，晕开后波及四邻。我的衣服上、被单上哪里都有这个味道，很久都散不掉。我之所以不喜欢梨花，我一直认为是它的到来赶走了桃花。桃花落了，随风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的香味也被它替代。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的我特别爱闻柴油的味道。我家屋后就是大路，经常车来车往。那个时候的路况不好，路面最上一层是沙土，下面是胶泥。这种泥特别黏，是男孩子们“摔瓦屋”游戏的专用泥。一到连续下大雨，路面会被压得出现很深的沟，一有拉重货路过的拖拉机经过，准会陷进胶泥里去。我们这些小孩子就可以看好长时间的热闹。司机下车挨个发烟，赔着笑脸央求着帮个忙。忙肯定要帮，把烟别到耳后，二话不说就开始干。垫砖头、拿木棍，喊着号子别着轮胎：“一二一二……”拖拉机“腾腾腾、突突突”冒着黑烟。我专门站在烟囱处，刷抖音般痴迷地陶醉在浓烟中——这个时候可是我尽情享受的时候。半个小时过去，拖拉机终于筋疲力尽地爬了上来。车走人散，露出了我包公般的大黑脸。看热闹的人谁见谁笑，吃饭的古前叔笑得连碗都端不住。我见别人笑，自己也跟着乐，“哈哈哈……咯咯咯……”堂姐见了，恶作剧般在我的黑脸上抹了几把，嘿！一眨眼又变成了个小花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多美呀！像是化了妆，怎么看都看不够。乐颠颠地继续疯去玩。偶尔我也挺安静。隔壁的大展姐用指甲花把十个手指甲染得红彤彤的，和白嫩的手搭配在一起，美得让人眩晕。自己的小黑手胆小如鼠，死活不肯再探出头来。指甲花我家桃园的空地上多的是，现在开得正红。我心里急，不顾大中午太阳毒辣辣，直冲那片花海而去：侧身穿过蓖麻叶，灵活躲过甘蔗叶林，弯腰避开头顶果树上垂下的青苹果、小毛桃......一来一回，一把指甲花连嫩叶紧攥住手中。还需要什么呢？对，白矾！从抽屉里找到白白胖胖的它，用小锤子敲下来一小块，放到手里掂量掂量，应该差不多了。拎着让妈妈看，才知道还缺不少东西：绳子、青麻叶、石灰、臼子。又是一顿手忙脚乱地收集后，只差石灰了。石灰到哪里找？爷爷嘿嘿一笑，偷咽下一口口水：“小卖部傍晚会有人在那里吃皮蛋，还喜欢打二两小酒配着。那皮蛋的外皮包着的，不就是石灰吗？你去那里，准能找到！”天还没有黑，我早早地就到了，就在柜台旁边等着。泥巴地面扫得干干净净的，果然这个时候啥也没有。老夫子爷爷来打醋，准备晚上凉调黄花菜；弯腰进来的是志举爷爷，买了一把挂面弯腰又出去了；一会儿志举奶奶又来，埋怨自家老头子忘了买盐……我心里长满了草，密密麻麻，爬满了所有的空隙。终于在将要溢出来的时候有了转机——老夫子爷爷又来了！原来他背着老婆偷偷喝酒！他站在柜台一角，示意老板打二两酒，要两个皮蛋。老板也干脆，先打酒。只见他伸手拿出一个粗瓷敞口黑碗，变魔术般拿出一个小端子，轻轻地放进酒桶里，“咕咚”一声，再满满地提出来，倒进碗里。老夫子睁大了眼睛，盯着小端子里的最后一滴酒也落进了碗里，连连称赞道：“好得很，好得很。”老板再去拿皮蛋，在手里颠一颠，感觉颤颤地，隔着皮也知道是个好的。转身放到了柜台上。此时的老夫子早已是两眼放光，抢先端起碗抿了一口在嘴里，面容陶醉，半天才闭起眼“咕噜”一下，喉头一动，一口酒就下了肚，“哎呀”一声长叹，好像把一天的劳累都吐了出去。他拿起一个皮蛋，轻轻地在柜台边上拍了一下，像拍皮球般又拍了第二下，沿着这一个地方，旋转着拍了一圈。他一边和老板聊天，一边熟练地磕，那动作行云流水。觉得差不多了，双手拿着皮蛋，掐住中间的破处，轻轻向两边一掰，立刻有一个晶莹、嫩黄且圆乎乎的东西颤萌萌地探出头来，主人娴熟的剥蛋技术硬是让它浑身上下没有受到一丝玷污。只见主人微微低头，一个吸气，整个的皮蛋都被吸溜进了嘴里。连嚼几下，就咽下了肚，顺便再抿一口散酒，“哎！”又一声长叹，那叫一个舒坦。看他喝酒的模样，我忍不住又嘻嘻笑起来。不等他把手里的皮蛋壳扔到地上，就一步跨出去踮起脚尖，把壳抢先抓到手心，然后野心勃勃地盯着另外一个皮蛋。我美滋滋地把石灰拿回家，在妈妈的指导下，就开始了神圣的变美之旅。白矾用擀面杖擀碎，放到臼子里，指甲花、石灰也一股脑地放进去，像捣蒜一样捣成糊状。接着就需要人帮忙了，捏一撮放在指甲上，裹上青麻叶，用细线裹紧，打上死结。一个指甲就包好了。等十个手指都包好，就什么也干不了了，只能干坐着看别人洗澡、吃西瓜、聊天。孤独的小女孩知道明天的自己可是会变美的，带着这种高傲的心不知何时睡去。小孩子的睡姿千奇百怪，梦境光怪陆离，睡到半夜觉得手上不舒服，梦游般爬起来挨个拔，等到天明才发现十个手指的青麻套所剩无几。依然包裹得好好的手指上有惊喜：拔掉青麻套，手指甲的颜色红红的，连带着手指头都是皱巴巴的红。那掉的早的，手指上只留下淡淡的黄。皮肤上沾染的颜色过几天就掉了，唯独手指上的颜色红黄不均，然而依然能保留好几个月。和隔壁大姐姐比美是不太可能了，但我心依然欢喜。不时伸出手指对着太阳比，对着手电筒照，左看右看一阵后，觉得很是满意，又开始傻笑。作者简介：席振秋，乡镇小学语文教师。喜欢阅读、朗诵、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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