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片“无双”

电影《无双》是今年国庆档的最大赢家，这一点已经尘埃落定了。

在强敌环伺的国庆档，前有开心麻花的《李茶的姑妈》，后有国师新作获金马十二项提名的《影》，还有《胖子行动队》、《悲伤逆流成河》、《黄金兄弟》、《古剑奇谭之流月昭明》等七七八八，个个在宣发上都花足力气，看似各个都是当爆款的命，无奈没有那种运，可能只剩下《找到你》聪明地打了一个时间差，PK台上你们厮杀殆尽我方登场。

电影《无双》乍看上去确实缺少卖点。跟《李茶的姑妈》相比，“姑妈”的贴片预告至少进行了半年，看上去笑点一大箩筐，跟“悲伤”和“古剑”相比，发哥和城城的中年粉丝大部分都已拖家带口，近几年的春节档，看发哥在澳门飞一飞扑克牌，搅一搅风云，或者看郭富城秀一秀肌肉，说一说港普，跟张学友开演唱会总能抓逃犯一样，已成固定节目，中年粉丝们顺便在子女面前感慨一下自己的年轻岁月便是最本本份份的合家欢了。

不怕观众不识货，就怕观众货比货。

从《羞羞的铁拳》身体与灵魂的交换到《李茶的姑妈》玩起了男扮女装的老梗，开心麻花在消耗自己口碑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业内仍视其为票房“巨兽”避之不及；谁曾预料到在十一长假的第三天，朋友圈里便刷起了一波发哥“少女粉丝收割机”，“当年发哥收割了我妈，今天我又被收割了”…… 

花甲之年的发哥完完全全是励志的榜样，颜值身材均告在线，风采更是不减当年，一张周润发身着白色西装双手持枪扫射的剧照，瞬间将人带回《英雄本色》，那些年是香港电影的黄金时代。

此情可待成追忆。

于是，《无双》免不了被观众拿来与港片的巅峰之作《无间道》作一番比较，更何况《无间道》两位编导之一庄文强，正是电影《无双》的编剧、导演。

《无间道》之于庄文强，之于香港电影，就好比《活着》之于张艺谋，《霸王别姬》之于陈凯歌，之于第五代，都已各自在历史语境中完成了作品的经典化，纵使今天的《无双》再好，也难以取代《无间道》在观众心目中的地位和热爱怀念之情。

深谙一阴一阳相辅相成，熟稔太极八卦的中国人，恐怕是最会讲“双雄”故事的电影人，香港尤甚，吴宇森导演就曾把“双雄”故事通过《变脸》带向了西方世界，王家卫的《一代宗师》表面上看其所指仅为叶问，实则是叶问与宫二彼此成全更为打动人心。

就故事层面而言，虽然同为双男主戏，《无双》的“双雄”设定却是完全有别于《无间道》的。

《无间道》里的刘德华和梁朝伟分别饰演的“警察”和“卧底”，彼此身份重置交叠，双方势均力敌，一正一邪亦正亦邪，是是非、黑白、对错、善恶、生死之辩，人间炼狱，尘世无间。

《无双》里，郭富城饰演的李问身陷异国监狱，一开场便以弱者的姿态出现，在引渡回港之后，仍在假钞集团头目“画家”的死亡威胁中终日惶惶。当周润发饰演的“画家”出场，收买画假画技艺高超的李问加入假钞团队之后，两人形成了一强一弱，保护与被保护，控制与被控制的关系。

而从叙事的角度来看，《无间道》是多线叙事，而《无双》则采用了交叉叙事结构，通过李问（郭富城饰）的招供（叙述）展开围绕“画家”带领一群人制作假钞的一系列事件，影片的叙事在“正在发生”和“以前发生”之间来回跳跃，并留下了大量的叙事“间隙”，为影片结尾将之前一个多小时的故事重新复盘带来可能性和可行性。

这种由李问作为叙述者的方式所进行的叙述，其真实性分明是不可靠的，但观众并无丝毫察觉。

一则是得益于发哥的演技，出自于观众的自我设限，对周润发饰演伪钞集团首脑“画家”这样的人物深信不疑；另一则是得益于编导的巧妙安排，李问被带到香港警局刚刚接受审问时，一场臆想的办公室爆炸的戏，剪辑进入发哥身着警服在警局内走动的几个镜头，悬念和危机一触即发，观众很快买账，迅速将周润发（他是“画家”，强者）和郭富城（他是李问，弱者）自觉对位；对观众观影心理的揣摩，巧妙的构思和简洁有效的剪辑，这些都是创作者的过人之处。

这一场以李问为叙述者的供述足足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在这一个多小时的叙事里，逻辑缜密，有留白但无不合理，观众仿佛被故事的紧张感和精彩程度所钳制，更彻底地说，是被一次精彩绝伦的伪钞制作过程给“迷”住了。

那些仿制美元图案的特写镜头，东欧低价拍卖的凹版印刷机，纸张呈酸性的电话号码簿，以及用数条人命换来的限量油墨，制造伪钞的技术性过程里每一个画面都散发出罪案类型片对于观众最为原始的吸引力，勾引出观众心底深处对于金钱、犯罪的欲望与冲动，继而又在枪林弹雨中血脉喷张。

终于，当观众以为在一个闪光弹的帮助下，警察总算擒住了炸警局未遂的“画家”周润发，危机已经化解故事走向终点之时，其实并没有GAME OVER（游戏结束），而是一个RE-START（重新开始）。

《无双》之所以让观众觉得好看，就好比看完了一场精彩的魔术表演，意犹未尽之余，魔术师还将魔术的奥秘告知于你，揭秘和解密过程的精彩程度更甚先前。

张静初饰演的阮文，为何前后性格差距如此之大？一个画家成名之后，连造型也全部改走名媛风？阮文的未婚夫因李问而死，她在接到李问的求救信之后不仅能不计前嫌，还能旧情复燃？

周润发饰演的伪钞集团首脑“画家”，恪守行规，黎叔之死看似无情，却对李问格外有情，真的只是惜才？爱才？独身潇洒，却又对李问与阮文的感情穷追不舍。

围绕着女警察这一配角，押送警车上的一句“看什么看”，和以打火机作为信物，与美国联邦调查局警官的感情线，也都是剧中重要的道具。结尾处，整容后的余秀清正是通过在打火机里留下李问（真正的“画家”，伪钞集团首脑）潜逃的游艇编号，为理解人物余秀清对真正爱情的渴望提供了线索和依据。

如此等等，之前观众自行填补过的逻辑空白，在复盘中进行了又一次地合理性的演练，观众每一次的“回顾”，每一次的恍然大悟，都成为让故事迈向成功的一种成就，并最终达成观众观影的满足感。

然而，无论庄文强在《无双》的剧作、叙事、手法上有多少改变和创新，这部影片的深度和悲剧性都很难再与《无间道》作比较。

当通过叙事和叙事的反转拆解开“无双”之迷后，李问的结局却只朝向了一个终点，从一个内心充满矛盾痛苦的边缘人到一个思维缜密、冷酷变态的天生犯罪者。

从画的真假，钱的真假，到人的真假，故事的真假，乃至人生的真假，创作者从一开始的追问“假的就没有价值了吗？”，到最终一场爆炸将所有“假”的统统炸毁，几乎是彻底放弃了对于价值的追问，这样的结尾看似紧贴在地面，却因此牢牢将自己钉在了仰望《无间道》的地板上。

对于港片，我们始终是有情怀的。

尽管“香港电影已死”的说法已经有好多个年头了，可能香港电影工业确实是不复当年，但只要香港电影的创作力还在，香港电影的风格和精神便在。

借用片名，向港片致敬。港片“无双”。

      作者|谈谈

  编辑|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