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诗歌●纸刊精选】陈巨飞的诗

【作者简介】陈巨飞，1982年生于安徽六安，现居肥东撮镇，中国作协会员，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见于《诗刊》《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小说月报》等。参加中国作协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第八届全国青创会和《诗刊》社第三十四届青春诗会。先后获得安徽诗歌奖、李杜诗歌奖、中国青年诗人奖、十月诗歌奖。著有诗集《清风起》《湖水》。

从匡河到天鹅湖

秋风在渡我，也在渡燕子、梅树和顽石。

万物皆可被说服，成为合作的一部分，

万物在运动中取消偏见。

春天被匡河点亮过的人，秋天的夕阳

照在他的脸上。哦，他的脸，

和天鹅湖的湖面一样神圣。

想独处，就给他一片香樟树林——

香樟果子落满一地，踩上去，有隐隐的雷声。

他不必爬到香樟的顶端，就可以

接受秋风的教育。

想群聚，就给他一条隧道，

穿过天鹅湖的湖底，与湖面上的秋风再次相遇。

漫山岛夜谈

湖水退潮。这是显性的——

当我对着湖水喊了一声，

星空仿佛涌动起来。

白鱼于飞马座两侧，一头跃进

隐性的寂静里。芭茅在摇晃，

灯塔在固守，我们由此开始争论。

“最先来岛上的，是厌世者，

还是热爱生活的人？”

有那么一瞬，我们似乎听见

柿子落地的声音。有时候，

拥有一个帝国，不如拥有一座小岛。

拾得板栗，不如收藏栗壳。

那是因为邻座姑娘被扎一下。

却使我们警醒：原来，夜晚是由

很多光芒的刺构成。当我们

迷路时，手电筒打开了小径的穴位。

清晨，我们在码头与她作别，

银针翻腾，浪花像一副草药。

南官河

少女用美颜拍照，一个老者

参与构图。吃泡虾的，

身上有烟火味。贩烟花的摇着木船

从远方赶来，吃泡虾。

这个场景，有，还是没有？

石桥说有，桥边的枫杨说没有。

宋朝过去多久了？河水晃动历史。

桨，拨动邮亭的幻影，

东岳庙门口，抱桨的人还在看戏。

以上是在直播的视频里——

镜头前，记忆可以重新获得

缺席的船只，展示了穿越的手艺。

秋风似邮差，将白云的信笺

寄到河底。油纸伞倒悬，

过去与未来，沿屋檐实现了对称。

包括白云在内，

一切都可以驻足。

除了秋风，一切都可以折叠。

青阳腔

用什么来阻止母亲的衰老？

如果，她一直活在青阳腔中。

陪嫁的杏木箱子，就会

回到一棵杏树，结青青的果子。

而如今，杏花开在

母亲的头顶。像一朵白云，

开在九华山的山顶。台上人，

唱着“滚调”，俄尔鼓起、铙落，

有裂石之声从云端

直泻人间。台下人仰首，

接纳了不能承受之重。

母亲流下浑浊的泪水，仿佛，

陨石比杏花还轻。仿佛，

青杏的酸涩终于被释放出来，

浸泡着旧木箱子的一生。

散场后，火圈熄灭，山风

穿过寂静的黑洞。吊杆空空，

只有孤月，挂着一盏明灯。

雕刻时光

阳光如何解救？

锯末提供答案。而座中饮者，

偏爱杞木和黄花梨。

在木头里写章回小说，

无非是秋风紧，落叶覆在杯中。

无非是一种声音，唤醒紫檀。

无非是从天上来。大熊星座，

作为榫卯结构，不停地旋转。

修缮紫禁城的时候，

木匠猜透时间之谜。

以形造形，用心中的佛陀，

捕捉一头大熊，身着袈裟。

终究是一样，也可以

用意念中的大熊，供养一座菩萨。

无非是伐木的人

放下斧子，拿起刻刀——

当我们仰望头顶的星空，

内心充满了香火的力量和气味。

晚安，长江西路

晚安，下自习的少年。晚安，

一条写满黄金代码的

河流。晚安，人工智能的隐身术。

晚安，图书馆里抱着轮毂

读《庄子·外篇》的工程师——

云朵带着眷顾，替你预留了

热气腾腾的毛巾。晚安万象城，

晚安国购，晚安嘀嘀作响的刷卡声。

晚安，你在告别、我在重逢的

立交桥。晚安，声谷里的老教授。

设计图上他练习左右互搏，后来

一只倒悬的蜘蛛陪伴他。

晚安香樟，排队等了多少年，

或屠龙、或骑虎，才成了大道。

晚安玉兰，和路灯形成互文。

晚安，沙盘上被反复论证的乌托邦，

古老的月光照着的登山人。

爬山虎酒吧

我们谈论湖水，短暂的和永恒的，

在一块表壳里相遇。

柳树有低垂的针尖，蔷薇

不谙世事。它开到了门边，

让彼此琢磨的人，有点偏离。

而白鹭用一只脚保持警惕。

此时，云正在涌来——

仿佛与会的人，还有一半在路上。

另一半在花海里学会隐身。

有人在翻一本旧书，

德文版，《存在与时间》。

细碎的雨点尝试翻译它。

麻雀从不空谈，蛞蝓

拖着长长的疑问。

时光的滴答声中，它们，投胎为我们。

这使辩论成为可能——

在夜晚，来不及发呆的樟树，

会变成一盏灯。

上林瓷风

清晨，一只白鹭贴着河面飞行。

像瓯乐中

一个延宕的音符。

青瓷空缺的部分，音乐给予了补偿。

而敲击瓷瓶的，

前世是苦行的僧人。

——他的拐杖修炼为

用于追问的箸根。

演奏越钟的女子，头上

顶了一只空碗。

从空碗中飞出的白鹭，必然比

飞进奚琴的，多出三只：

一只前文已叙，不再赘述。

一只收藏雷霆、细雨和胃病，

由一只变为一群。

还有一只，停在庙堂的屋檐，

俯视着

野菊花和石头扳手腕的决心。

微醺时光

——暮色排队入席，将要测试

江水的度数。晚霞点燃酒杯，

杯中的每一滴酒，都藏有

清风翻阅高粱地的秘密。

六百年前的窖泥，对此守口如瓶，

大曲使她开口。微醺的人，是真实的。

——在宜宾，酿酒的工匠将语言

释放出来。席上五人，刚从

流杯池抽身，便一头扎进

固态的钟摆发酵出的流光中。

此时，繁星满天，只要浮一大白

瞬间便能拥有宇宙的真身。

——北斗勾调着苍穹，瓷质的庙宇

封藏着五种谷物的牌位。

有人拈春酒，有人倾一杯重碧色，

有人叩门而入，将世界孤悬在

圣贤聚居的岛屿上。那时，

江水澄澈如玉，时间，发出醇厚的浓香。

日暮乡关——致李杰

豪饮的诸位：就此别过。唯有你，和我练习

旋转着飞升。抵达第五层时，才浮现出那些年

我们背下的诗句。这和教鞭指点过的黄鹤楼

多么不同！没有木头，生长过松果

没有牌坊，沐浴过钟声。也没有巨笔

书写出“江山入画”！芳草萋萋，变成摩天大楼

西辞的故人，一言不发，屏蔽了朋友圈

有黄鹤，但是飞远了。有长江，不只在送别时流淌

但乡关，仍然遥不可及，仍然要由高铁换乘轻舟

顺流而下，穿越层层黄土，坐在殷墟里哭泣……

坐摆渡车时，这现实烟火到浪漫主义的一段

我们谈起纪念馆的枪，被革命打响的那一刻

它的灼热和酣畅，和眼前的天气，多么相似

谈起席中饮者，黄沙子、铁舟、小箭，因为这首诗

留下笔名。而他们的本名就这样消散了……

我偏要走向庙堂，就如你执意登上顶层

极目楚天，你看到帆影了吗？没有。

我不是喜欢香火的供奉，我的龟甲上

注定要刻上汉语的烙印——这是一尊铜鹤

得以飞翔的翅膀。广场上，荷花正在盛开

合欢叶梳理着热浪。你的手上

粘着洗不尽的粉笔灰，我也不是不能在淤泥里

拖着尾巴。我是为看一看这神秘汉语的源头

从哪里流来，在中游，在一座楼里

开出了绚烂的语言之花。这是你我营生的一部分

是朗朗书声上，一朵壮阔的白云

多年后，当你的后人继承衣钵，他站在讲台

会不会，把这首诗碾成砂砾？会不会，把这一座楼

拆成朱漆、琉璃瓦、椽木和水泥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