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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李太斌:疫不容情(中篇小说)


疫不容情
文/李太斌

农历腊月二十,豫东平原的鸣鹿县城,人来车往,川流不息。清风楼脚下的东兴市场,更是热闹非凡。对于豫东人来说,过了腊八就是年,是上辈子传下来的习俗。尤其是二十这一天,是杀鸡买肉置办过年硬货的日子,卖鞭炮的摊主会不时的响上一两个爆竹,以证明鞭炮的质量,活跃着市场热闹的气氛。

在这热闹的氛围里,李卫东把车停在东兴市场外的马路边,回头对后座上的父亲李明启说“:爹,你多采购一些年货,年后办喜事还要待不少客呢!”

“差不多够了,前两天从武汉回来带不少年货呢。”

“爹,那些东西我得给小荷她们家分一半,我得让小荷她爹妈高兴高兴。”

“高兴?你备二十万彩礼,娶她家小荷,她们还不高兴?”

“别忘了她爹是村主任,脾气大着呢!您赶紧去吧,我去后街买几箱酒,回来接您。”

看着父亲李明启向东兴市场走去,李卫东掏出手机,他要与小荷视频通话。

“小荷,告诉你个好消息,我爹又大方一回。”

“他大方,关我啥事。”

“给老丈人的彩礼,又多了四个数。”

“不信,就你爹那性格,不会!他可是猴精猴精哩!”

“你爹才猴呢!不想要,是吧?”李卫东故意和小荷逗嘴。

“我爹不稀罕那彩礼,他要的是场面。咱们办喜事可不能小气!我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知道知道,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他厉害?”

“我也告诉你个最新消息,你们做生意的那个华南市场有冠状病毒,都毒死人了。”

“这还叫最新消息,前几天就关停了,要不,我能这么早回来?”

“那病毒可是人传人的,你没事吧?你要是身上有毒,可别来俺家,这婚咱也不结了。”

李卫东一听小荷这么一说,心里也是咯噔一下,这几天朋友圈里铺天盖地的信息,尤其是病人挤进医院的视频,都让李卫东提心吊胆,加上小荷又这么一提醒,让李卫东更加害怕起来。同时,也让他着急起来,他决定抓紧时间去小荷家一趟,把带回来的年货送过去,连同他精心准备的二十万彩礼。

李卫东挂了电话,发动车子,开向十里外的王家庄,去见他的未婚妻小荷,还有他暴脾气的老丈人。

车子刚过王家庄的村牌坊,李卫东就听到刺耳的猪叫声,歇斯底里,穿过车窗玻璃,直抵他的耳膜。李卫东对这个声音很熟悉,预示着一个生命的终结,而且是在本命年,李卫东在心里祈祷,那头猪应该有个好的来生吧!

李卫东的准老丈人,王家庄的村主任王治本,正猫着腰和其他人一起拽着猪腿,把猪往烧开的热水里放。李卫东就站在一堆人跟前,掀开手里硬中华香烟的盒盖子,抽出几支准备发给大伙。眼尖的一个村民认出了李卫东,慌忙用胳膊肘碰了碰村主任王治本。王治本刚扭过头,李卫东就亲切地喊了一声叔。这是豫东平原的规矩,未结婚的男女双方称对方的父母为叔和婶,代代相传,习以为常,听起来顺耳,感觉也很亲切。

王治本站起来,一堆人也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接过李卫东递过来的香烟,互相对火吸了起来。王治本给李卫东递了个眼色,然后又跟大伙打了个招呼,便带着李卫东离开了。

2

李卫东从小荷家里出来,感觉一身轻松。准老丈人对他的表现应该是满意的,否则不会轻易提出来,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小荷独自送他出门。

小荷坐在副驾位上,用手提了提围在脖子上围巾,把瓜子一样尖的下巴藏在围巾里。李卫东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扭头看小荷一脸的冰清玉洁。小荷轻轻地笑了一声,温柔地下了一道指令:赶紧走吧!


出了王家庄,车子行驶在村村通的水泥路上。路边的冬麦,长势很好,像极了茂密的韭菜。小荷看着看着,想到了她第一次到李卫东家吃的韭菜馅饺子,还有李卫东母亲那饺子一样圆嘟嘟的脸,那脸上的笑,像大馅饺子一样实在,给人亲近和温暖,让小荷一辈子都忘不了。

“卫东,你把车子停一下吧!”小荷浅笑着说。

“没问题。”李卫东找了一个较为宽阔的地方停了下来。

“下车喽!”小荷在车子刚停下的那一刻,推开车门跳了下去,跑向那一望无际的麦田。

李卫东愣了一下,看着一身红装的小荷在碧绿的麦田里跑着,雪白的围巾随风飘动,像一幅很美的画。李卫东赶紧拿起手机,追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录着小荷的视频,他想把这一幅画留在手机里,留在他快乐的生活中,定格成一种让他能够回忆一辈子的风景。

小荷拿出手机,美美地自拍起来。李卫东趁小荷不注意,跑到小荷身后做了个鬼脸。小荷情不自禁的笑了,然后回过头问李卫东。

“漂亮吗?”

“必须的!”

“那咱俩合一个?”

“必须的!”李卫东边说边调整着自己的表情。

正当小荷拍照的一刹那,李卫东在小荷的耳朵上嘬了一下,跑开了。小荷一脸浅羞,嗔骂着、追逐着像个孩子似的李卫东。

李卫东猛然一个转身,一下子抱住追过来的小荷,在绿油油的麦田之上旋转起来。小荷的笑声,随着身体的旋转高低起伏,荡漾开去。

李卫东抱着小荷没有松手,小荷也没有挣脱的意思,两个人幸福地在一起,在空旷的田野里,营造出一片两个人的天地。这时,李卫东的电话响了,是父亲李明启打过来的。

“你浑球小子后街买箱酒,用一个上午!”

“爹,我忘了接您了。”

“赶紧过来,我买了一堆年货,扛不动了!”

“好,好,您等着。”李卫东听出了爹的不高兴,也不管小荷怎么想,先答应了爹再和小荷解释。

李卫东挂了电话,还没张口,小荷就关心地问道。

“又闯祸了吧?我说嘛,你得意忘形这个毛病要改掉。”

“没事,让爹多等会,反正也没别的事。”

“不行,赶紧回去吧!”小荷边说边向车子跟前快步走去。

“卫东,你把我先送回家,我不能和你一起去。”两个人坐进车里,小荷向李卫东提要求。

“必须的!”

刚开出没多远,李卫东的电话响了,是父亲打过来的。可他没有接,而是看了看小荷,小荷有点莫名其妙,试探着问李卫东。

“你啥意思?想让我接电话啊!”

“必须的,你比我要好使的多!”

小荷接通电话,还没张口,卫东的父亲就是一顿臭骂。小荷的脸一下子红了,感觉发烫,等卫东的父亲骂完,小荷才轻轻地说道。

“叔,我是小荷,卫东在这呢!”

“哦,好,好。给他说,年货我顺车捎回去了,不急着用他了。”

还没等小荷说话,李卫东的父亲就挂了电话。小荷扭过头来看看李卫东。李卫东一脸的神气,像是胜利的英雄,征服了凶悍的对手。

“还着急回去吗?”小荷问李卫东。

“不着急了。”

“不着急,那咱就说点正事吧。”

小荷犹豫了一下,然后向李卫东说出了她的想法。小荷说她等正月初八和李卫东办完喜事之后,就一起去武汉,去李卫东父亲开的蔬菜配送公司上班,不在鸣鹿县城教书了。

李卫东有点不理解,当初不是说哪也不去吗?做老师教学生是你一生的追求,怎么这会就改变了主意。

“真的不教书了?”

“不了。”

“为啥呢?”

“这还用问,结了婚,夫唱妇随呗!”

“现在武汉那边市场关停了,配送公司也没业务了,不知年后啥情况呢!”

“先不说年后,先说你答不答应吧!”

“必须的,我听你的!”

“这还差不多。唉,对了,你公司那几个工人没事吧?”

“还没去上班,就操上心了,了不起!”

“必须的!”小荷模仿着李卫东的口气,开了句玩笑。

“放心吧!市场一关停,我爹就给他们放假了,不过有两个还在那里打零工。”

“但愿都好吧!好人一生平安。”小荷温柔地说道。

李卫东被小荷的话语感动了,他伸手握住了小荷的手,久久没有说话,深情地看着小荷。他觉得小荷特别善良,和自己的母亲一样,总是惦记着别人的冷暖温饱,生怕人家不如自己,日子过的不自在。他觉得娶了小荷这样的女子,应该是他一生的财富,一辈子的福份。

3

腊月二十九,李卫东正紧锣密鼓地布置婚房,他想在春节之前就布置妥当,给年后来家拜年的亲朋好友一个惊喜,证明一下他在大武汉能运作蔬菜配送公司的实力。

正忙得不可开交,电话响了,是留在武汉做零工的强子发的视频请求。李卫东匆忙接通,视频里强子带着大口罩,像是在排队。

“东哥,你看着这里,是医院,我在排队等着做检查。”强子边说边用手机把长长的队伍扫了一遍。

“你咋了,强子?”李卫东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是密切接触者,通知我来检查。”

“不可能,市场都关停十来天了,要是的话,早就发热咳嗽了。”

“也不一定,潜伏期十多天呢!”

“你别吓我,强子,到底咋回事?我可是正月初八要结婚的,你得回来帮忙。”

“真的,咱们的房东是疑似病例,已隔离了,我是密切接触者,要检查确认。”

“那你有啥感觉?”

“没感觉,就是害怕!”

“赶紧检查,要是没事就抓紧回来。”

“回不去了,马上就封城了,说是八点封,现在都九点多了,还没封,估计不好封吧?”

“要是不封,就抓紧回来吧……”李卫东话没说完,强子挂了电话。

李卫东心里不是滋味,他开始担心起来,如果房东确诊了,他和强子等八个人都应该是密切接触者,毕竟都在房东家的出租房里住着,和房东几乎每天都能见面。

李卫东没有心思布置婚房了,坐在沙发上盯着手机屏幕发呆,他在想强子的现状,他希望强子平安无事。

越是心乱如麻,越是有人乱上加乱。李卫东看着小荷打来电话,他不想接,又不敢不接,于是按下免提,听小荷说话。

“卫东,武汉封城了,刚封的,你快看看。”

“知道了,知道了,我在忙着布置婚房呢!”

“还是你猴精,你要是封在武汉,就别想结婚了。”

“真是,也算是运气,是老天成全咱们俩!”

“你别高兴的太早,我爹听上面议论,说是武汉封城之前有不少人带着病毒都出城了。他正担心你有没有把病毒带回来?”

“不会,不会,我要是中招了,早就发烧咳嗽了。”

“但愿,但愿,老天保佑!”小荷在电话里为李卫东祈祷,可丝毫没有减轻李卫东心里的沉重,他愈发紧张和害怕,他想赶紧挂断小荷的电话,去联系强子,去打听武汉城里真实发生的疫情。

“你要是头疼发热的,赶紧去医院,不要耽误了。”小荷还在叮嘱着,而李卫东却心不在焉地答应着。

“知道了,小荷,你先挂了,我赶紧和留在武汉的工人联系。”心里异常紧张的李卫东不得不挂断小荷的电话。

李卫东一口气跑到老房子,看见父亲正点着一只烟,一脸愁云地坐在凳子上发呆。

“爹,武汉那边有事了,强子是密接人员。”

“你说啥?刚才市场疫情防控办老朱给我打电话,让我把公司人员的名单,行动轨迹报过去,还强调说一但有情况,就自己想法隔离十四天。”

“那你报了吗?爹”

“报个屁,人都回家了,得挨个电话联系。”

“强子没回家,还在武汉呢!”

“真是个二球,都放假了,他还在那溜达个啥?”

“不是溜达,是打零工,结果……。”李卫东还没说完,被父亲一个手势给叫停了。

李卫东看着父亲,欲言又止。等了很久,父亲李明启说了一句话:恐怕你这个婚结不成了。

两个人正在犯愁,小荷给李卫东打来电话,电话里小荷直接问李卫东。

“叔叔在家不?我爸有话要和他说。”

李卫东看了看父亲,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在。

李卫东说完,把手机递给父亲,并小声地告诉父亲:是小荷他爸的电话。

父亲接过电话,直接放在耳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连连点头,从鼻孔里发出嗯嗯的应答声。李卫东从父亲的表情里似乎预感到不妙,他向父亲跟前靠了靠,想听听电话里的内容。父亲下意识地后退两步,然后向李卫东摆摆手,示意李卫东离远点。

电话打了十多分钟,李卫东远远地站了十多分钟,他不敢走开,他急切地想知道他的准老丈人要发什么号令。就在父亲收起电话的那一刻,李卫东像只兔子,几步就蹿到了父亲跟前。

“爹,他说啥了?”

“问啥!该你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别问!”

李卫东不敢再言语,盯着父亲的脸看,他知道父亲一定有了难题,只是父亲不想告诉他而已。

“你赶紧去城里的药店,买口罩、酒精,凡是能消毒的,都买点,尽量多买。”

“没必要,爹。”

“哪那么多废话,快去!”

李卫东不敢多说,掉头就走,开着他的越野车直奔鸣鹿县城。车载广播里,正在播报最新疫情。武汉封城不到两小时,其他省份紧随其后,纷纷启动应急预案。李卫东知道本省某市一个月之前就停发了去武汉的班车,当时认为是小题大做,可现在疫情的蔓延,不是谣传,而是可怕的现实。

4

大年三十一大早,王家庄的百姓和村主任王治本就杠上了,一方是老老少少的村民,一方是王治本和他的村委会成员。推土机在一旁轰隆隆的响着,几个村民站在推土机前,阻止推土机前进。

“这是上面的要求,要切断传染道路,不能让陌生人、陌生车进村入户,特别是从武汉疫区回来的。”

“拦人堵车都行,咱不能断路!”一村民接话怼着王治本。

“附近周庄、张庄都是这样干的,你们也别有意见,都是为大伙好。”

“人老几辈,都是修桥补路,积德行善,哪有断路的理儿?”

王治本无奈,只好让司机把推土机驶离了村口。这时一辆越野车驶了过来,大家立马警觉起来,不约而同的拥到路中央,严严实实地堵住了村路。王治本一眼认出了是李卫东的车,但他没有吭声,他不想让村民知道迎面而来的是他的准女婿。

李卫东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听说有不少村昨天都开始封路了。于是,他便在距离村民几十米远的地方停了车,步行向村民走来。这时,王治本大喊一声站住,然后小跑着冲过去。

“让你昨天晚上送来,咋回事?”王治本刚停下来,就劈头盖脸来了一句,吓得李卫东一身冷汗。

“叔,我昨晚折腾一夜,才搞来这么多。”李卫东指了指后备箱。

“赶紧卸下来,走人,你是疫区回来的,大家的眼睛尖着呢!”王治本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李卫东没敢说话,只是点头,把几箱口罩和消毒液从后备箱里搬出来,堆在路边,然后调转车头,一溜烟开走了。

村民们看着这一幕,有些懵了,不知道村主任王治本葫芦里卖的是啥药。大家正在议论着,王治本向村民招手,喊几个人过来帮忙,说是口罩和消毒液回来了。

村民们一听,都骚动起来,刚才还和王治本杠上的村民也朝王治本涌来。王治本连忙摆手,阻止村民。

“来五个够了,都过来想哄抢是不是?”

王治本毕竟是村主任,一句话摞下,村民都又往后退去,只有几个年轻人走过来,一人抱着一箱往回走。

王治本看了看村民,又数了数人头,一大半村民都到了,村委会的几个人也都在,他决定现场开个防疫动员会。村民们都没有反对,一是想看看王治本怎么处理眼前这几箱子口罩和消毒液,二是想听听王治本怎么动员,怎么对付眼前的疫情。

王治本首先承认了推土机封路的做法不妥,但他也强调是一劳永逸,不用派人拦车的省事办法,是村委会昨晚临时决定的,周边几个村也是这么干的。第二,据乡里说,要给村里配发口罩和消毒水,目前还没到手。这几箱口罩、消毒水,我托人弄的,一会咱分给大伙。最后一条,咱现在就落实,就是每家每户都不要出村,从外地回来的亲朋好友,也不要走动,特别是从武汉回来的。大家要互相监督,互相提醒,不要马虎,不要大意失荆州!

村民们拿着东西各自散去,村委会的几个人留了下来,准备商量下一步的防疫办法。刚走不远的王治仁又返了回来,他鬼点子多,人称“智多星”。他直接走到王治本跟前,对着王治本的耳朵说话。

“刚才来的是你女婿吧?从武汉回来的。你再给我几个口罩,我保证不对外人说。”

王治本没办法,只好把自己的那三只口罩又给了他两只。看着王治仁的背影,村支书王治本心里觉得别扭,他觉得有找王治仁单独谈谈的必要。可转念一想,现在还不能谈,万一谈崩了,没准又迸出个什么火星子,给防控疫情添乱。王治本更清楚,自他当上村主任之后,王治仁作为没出五服的堂兄弟,不是支持他,而是处处使坏,把一些事往黄里搅,让王治本难堪,以此证明他是块当村主任的料。

除夕之夜,王治本收到乡里疫情防控办的通知,要求利用一切手段,紧急通知到本村村民,不得串门拜年、聚众打牌、随便外出,外来人员不得进村;打工回来的村民不得出院,从疫区回来或有接触疫区人员的,必须居家隔离,要采取最严厉的措施封锁疫情传播,发现可疑人员,及时举报。

王治本看完短信通知,没有多想,拿着手机就往村委会跑,他想利用大喇叭进行广播,以保证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王治本边看信息边进行广播,磕磕绊绊,播了几遍还是不顺溜,弄得王治本口干舌燥。王治本只好停下来,而在停下之前又补了一句,让听到的村民给他回个信,确认都听到了、明白了。

村民们大都在看春晚,也是在看疫情。小荷也不例外,她的心情随着晚会节目和疫情的播报而起伏不定,几度眼中含泪。她觉得疫情不仅仅是在武汉,应该是在全国,在全国人的身边,每个人都得防,都得使劲出力。她拿起手机,给她的村主任父亲发个微信,一是说她和母亲都听到了广播;二是说她想当志愿者,为防疫做点事。

王治本坐在麦克风前,拿着笔在村民花名单上打着勾勾,来一条信息打一个勾,确保没有遗漏。除几个困难户和孤寡老人需要单独去通知外,其他都回了话,唯独王治仁没有回,王治本又单独给他发一次,结果也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其实王治仁早就听到了广播,还和自己的老婆孩子一起嘲笑王治本连话都讲不好,磕磕绊绊,八成是喝得舌头大了,在广播里耍威风显摆呢!

王治本拿着花名册走出村委会,他要去通知那几个困难户,还有没回话的王治仁。他认为防控疫情是大事,不是他一个人在战斗,要全民皆兵齐上阵,一个都不能少,一个都不能退!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大家要齐心协力,绝对服从上级安排,统一行动,统一防控,不能妥协,不能松松垮垮。

村街上安安静静,明亮的路灯照着平整的路面,沿路挂起的灯笼,点亮了王治本的心情,他叹了口气,心想要是没有疫情,此时他的家里会和往年一样,一屋子的村民热热闹闹,划拳喝酒,吹拉弹唱。

突然,王治仁从院墙的拐角处走出来,王治本吓了一跳。王治本问王治仁听到广播了没有,王治仁说听到了,但没听清,所以就出院子到外面来听了。

王治本知道王治仁是在耍嘴皮子,就没再计较,然后又拿出手机,给王治仁念了一遍,念完了,当着王治仁的面,又在他建的“王家庄人民群”里群发了一下。

王治本转身要走,被王治仁叫住了。

“你家女婿是从武汉回来的,你家闺女是不是密切接触了,你早上也算不算密切接触了?你全家都应该隔离。”

“他半个月前就回来了,也不发烧不咳嗽,人都好好的,没那回事。”

“那可不中,村里要是有人发烧咳嗽,我就得举报你!”

“别给我扯,我还得去给几个困难户交待一下。”

“离人家远点,别让人家难上加难。”王治仁看着王治本的背影,不高不低地补了一句,估摸着王治本肯定能听见。可王治本没有回头,似乎走的更快,消失在王治仁空旷的视野里。

5

王治本回到家里,已过半夜了,晚会里新年钟声早已敲过,小荷坐在电视机,和她的母亲边聊着疫情边看着电视节目。

“这个年过的,闹心,整的我嗓子直冒烟。”王治本一边说,一边给自己的杯子里加水。

“您把村里大喇叭都快喊破了,都成躁音扰民啦!”小荷接过父亲的话说道。

“唉!就这还有人听不清,我又在大群里发了一遍。”王治本叹口气。

“这还听不清,装的吧?准是俺治仁叔!”

“去,去,别提他,还一口一个治仁叔,他就是整治人!”

小荷知道父亲讨厌王治仁,因为在很多场合他给父亲出过难题,让父亲很难堪,于是就转移话题,谈到了志愿者的事上。

王治本对女儿当志愿者的事没表态,说是等天亮乡防控办的人来了再定。提议一家人先商量商量闺女小荷初八出嫁的事。

“爸,这还用商量,不都是定好的事吗?”小荷不愿反反复复地提她出嫁的事。

“这不是非常时期吗?怕出差错。”

“能出啥差错?放心吧!不给你村主任丢面子。”

“不是这意思,是……”王治本欲言又止。

“是啥啊,爹!咱们不都说好了吗?不办酒席,不收礼金,就咱们亲戚一起吃个饭,那你还怕个啥?”小荷有点着急。

王治本没回答女儿小荷,而是把话题扯到了李卫东送口罩的事上。说李卫东真实在,头天没弄到,又折腾一夜,结果还真不少,村里人人都有份!

女儿小荷听父亲说完,差点笑出声来,看着父亲说:那是我下的命令,他敢违抗?

“你下的命令?看把你能的。”

“他跑了几个药店,都限购,没买多少。我说必须多买,让俺村里人人有份。”

“你中,随爹,知道为别人操心。”王治本忽然间觉得女儿懂事不少,快出嫁的闺女就是心疼爹。

“爹,你绕了一圈,也没说出个啥差错。”小荷一高兴,差点忘了刚才父亲说的话题,于是又扯了回来。

“怕连亲戚都不能走动,你看那武汉的形势,人传人厉害的很,爹怕出事。”

“有人得了才会传染,咱们村又没有,亲戚朋友也没有,整个鸣鹿县都没有,那你怕啥?”

“武汉封城之前出来不少人哪,你知道谁带谁没带这种病毒?”父亲王治本一脸愁容。

“爸,您的意思是担心卫东吧,他没事,我问过,而且回来快二十天了,已经过了潜伏期。”

“那也不行,昨天王治仁还揪着这事不放呢!”

“管他什么事!他就是找茬,给你出难题。”

“难题是一回事,要是整个村里传开来,你这婚事就不能办了。你妈肯定不干,卫东他们家也不乐意。”

“没事,爸,咱还有八天呢!没准疫情就过去了。”

“难说,看情况一天两天过不去。”

父女俩正聊着,王治本的手机响了,是乡疫情防控办罗主任的,让他赶紧组织村委委员,还有机灵点的年轻人到村口集合,有重要工作安排。

王治本在前面边大步走着,还不停地打着电话,小荷一路小跑在后面跟着。还没到村委会,王治本就看到了一辆车停在了门口,车没熄火,灯光亮的晃眼。

罗主任从副驾上跳下来,也不多说话,直接又爬到后车厢上,开始往下卸东西。王治本慌忙去接,小荷也麻利地搭手帮忙。快要卸完的时侯,几个委员和三五个年轻人赶来了,二话没说,搬起箱子往村委会里走。

“火烧眉毛了,还拖拖拉拉,真不像话!”大伙正搬东西时,罗主任突然冒出了一句,吓得大伙也不敢吱声。

进了村委会,罗主任让大家坐下,并作了自我介绍,然后长话短说地讲了七八条,王治本拿出手机,进行录音。最后罗主任又强调,刚才卸下的是统一配发的防护服,口罩,消毒液,体温表,红袖标,宣传材料等,口罩每人有份,消毒液每户有份,红袖标卡点值班人员,包括志愿者每人有份,宣传材料见人就发,不够就到邻村调剂。

罗主任讲完,问大家都记住了没有,大家都点了点头。罗主任看一眼,好像不太放心,然后看看表,说天也快亮了,他就用大喇叭讲几句吧!

王治本快速走到播音桌前,熟练地打开麦克风。罗主任讲话之前,对着王治本说“:你们也都记着点,多给村民讲几遍,要天天讲!”

罗主任用一句话作了自我介绍,简单的只有五个字:我叫罗济民。接着就是一条一条的干货,掷地有声,干净利落。大体是全省启动一级应急响应,进入战时状态,全民抗疫;村民窝在家里,不走动,不窜门,不聚会,不信谣,不传谣;村头路口设卡值岗,严查严堵外来人员,尤其疫区返乡人员;本村返村人员在家隔离,量体温……最后,罗主任又强调一遍,疫情防控期间,如有违法乱纪行为,罪加一等,严查严办,法不容情,疫不容情。

王治本全程录音,直到罗主任讲完给他示意停止。小荷有文化,手机玩的溜,直接开了快手,来了个现场直播。

罗主任看了一眼小荷,觉得挺显眼,很机灵,很利落,顺便问了王治本一句。王治本说是自家闺女,教书的老师。罗主任说了一句上阵父子兵,然后给小荷竖了一下大拇指,径直走出村委会,驱车离开了王家庄。

罗主任一走,疫情防控和小荷得到罗主任的大拇指点赞成了大伙的话题。王治本没有阻止大家,而是直接走到麦克风前。他想趁热打铁,多广播几遍,再讲的通俗点,让村民们更好接受,更明白事理。

小荷在大伙的极力撺掇下,被动当上了志愿者队伍的大队长。小荷没有推脱,反正自己也想当志愿者,也想在防控疫情阻击战上做点事情。

等王治本广播完,大伙都异口同声的让王治本分配任务。王治本略略沉思,就说了自己的想法,大家一致同意,立即成立村防疫队,村主任王治本就是大队长,委员们都是副队长,小荷是志愿者队长。

正要分头行动,王治仁跑过来,问是哪个干部在大喇叭里讲话,说是讲话水平太高,他没听明白。小荷看了他一眼,劝他赶紧回去,呆在家里别动。

王治仁指着小荷胳膊上的志愿者红袖标,问道。

“你这算啥官,和你爹是一个级别吗?”

“没级别,是防疫服务。”

“没有级别,还管上我了。”

“治仁叔,不是管你,是劝你。听人劝,吃饱饭,赶紧回去吧!”

王治仁没有走,跟着小荷走了一段,然后叫住小荷,说他也想要个红袖标,当回志愿者。小荷犹豫了一下,怀疑他的觉悟,但又不好意思说拒绝,只好让他回村委会去要个红袖标。

6

疫情发展形势一天比一天严竣,新闻报道大批医生向武汉集结,各地防控疫情措施不断升级,手段不断翻新,奇葩的防控办法,每天在手机上都能看到。王家庄的防控力度也在不断加大,尤其是近邻张庄出现了情况,一个返乡人员发热咳嗽,已被救护车拉到县医院。这令王家庄的村民开始骚动起来,甚至有些恐惧,都在脑袋里反复回忆是不是和这个人有过接触,哪怕是擦肩而过。于是,外地返乡人员成了整个王家庄防控的重点,开始了严防严控,深挖细查,逐一摸排。

王治本加大了广播力度,每天三次改为六次。每次广播,王治仁都支愣着耳朵认真地听。每次听完,他就立刻会想到小荷,还有小荷要嫁的那个年轻小子,从武汉返乡的李卫东。他越想疑心越重,看看自己胳膊上的红袖标,心里产生一种冲动,他想揭发小荷与武汉返乡人员有过密切接触。

王治仁急匆匆跑到村头的卡点,看见小荷和一个志愿者在值岗。他跑到距小荷丈八远的地方停了来,让小荷与另一个志愿者离得远一点。小荷很纳闷,就站着没动。

王治仁看小荷没动,就让另一个志愿者走远点,然后自己又靠近小荷一步。直接问小荷的对象什么时间回来的,两个人之间有没有接触,有没有发热咳嗽。王治仁声音不高,但咄咄逼人。小荷的脸被问话羞红了,觉得王治仁是长辈,问的话有点难听,然后就回怼了王治仁一句:和你有什么关系,就看不惯人家比你好。

王治仁瞪了一眼小荷,认为她没大没小,很气愤地对小荷说“:你是密切接触者,不能当志愿者队长,你得回家隔离,不然我就告你!”

小荷非常生气,转身回家了。王治仁看着小荷走远了,他坐到值岗卡点的凳子上,招呼另一个志愿者过来,他要依老卖老,和小志愿者讲农村的疫情防控,讲农村防控的重点。而这些,村主任王治本在广播里已广播了很多遍,小志愿者都能背下来了,可碍于面子,必须听着,况且这是和防疫有关,事关生命安全,事关大局稳定。

小荷回到家里,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母亲看她不高兴,以为又和李卫东因结婚的事闹情绪,就没当回事,反正闺女大了不由娘,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去吧!

小荷拿出手机和李卫东视频,看李卫东戴着口罩,在床上躺着,心里一惊,以为李卫东有了问题。

“你咋了?发烧吗?咳嗽吗?”小荷着急地问。

“没事,就是感到身上没劲。”

“啊!你不会是……”小荷还没说完,被李卫东一声咳嗽给打断了。小荷的心里开始害怕,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卫东,你不要吓我,你到底有没有事,赶紧去医院!”小荷一边哭一边大声地对着手机喊。

小荷的母亲在外面听到了,听出了大概的意思,她琢磨着应该是李卫东出事了,感染上了病毒,于是一个电话把王治本叫了回来,商量着帮小荷拿个主意。

王治本在村委会把嗓子喊哑了,痛的说不出话来,一进门就找水喝。小荷的母亲没等王治本咽下,话就像子弹一样,一梭子打了出去,气的王治本直瞪眼。

小荷这时从房间里出来,看到父亲回来了,就把王治仁说的话重复了一遍。王治本十分生气,一抬手把水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老王家咋就出了这么一个货,没出五服就六亲不认了!”

“李卫东要是没事,我们也就没事了,那治仁叔还有啥话可说?”

“谁能证明他没事,县里已经确诊了两个,都是从武汉回来的。”

“卫东他真没事?”

“没事你刚哭什么,吵什么?”小荷的母亲接过话,反问小荷。

“妈,我打个电话,你也偷听?”

小荷有点不高兴,想不解释,可又怕爸妈误会。于是就把李卫东的恶作剧告诉了王治本。其实李卫东这几天布置新房累了,就戴个口罩躺上休息,刚好小荷在视频里看到了,而李卫东怕小荷心疼他太累,故意做个恶作剧逗了逗小荷。

“都什么时候了,还开这样的玩笑?”小荷的母亲埋怨起来,而王治本没有说什么,狠狠地瞪了小荷母亲一眼,戴上口罩又出去了。

7

坐在麦克风前的王治本,清了清嗓子,准备广播,结果还是发不出声来,一使劲就疼,像刀子划过一样。不使劲,痒的要命,觉得像是有痰,又咳不出来,王治本曾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染上了病毒。

自己播不了,他就放罗主任的录音,把手机放到麦克风前,让罗主任那高水准的讲话通过大喇叭,一遍遍地在王家庄上空回响。

喇叭声突然中断,王治本赶紧去看手机,发现是罗主任的来电和罗主任的录音冲突了,他慌忙接了起来,可就是说不出话,像被人捏着嗉子的公鸡,艰难地发出一丝声音。罗主任在电话那头骂了起来,怪不得有人举报你王治本和疫区返乡人员有过接触。都到这一步了,还隐瞒不报,纯粹胡闹,马上回去居家隔离!

王治本等罗主任发完火,想解释,可又说不了话,气的关了麦克风,大步流星往家走。刚进大门,看见小荷正向外走,王治本给小荷做了个手势,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意思他说不了话,让小荷赶紧回到屋里。

小荷看着父亲一脸严肃的表情,也不敢多问,赶紧回屋里给父亲倒水,然后在抽屉里找双黄连,小荷知道,每次父亲喉咙疼的时侯,都是拿双黄连来对抗,而且效果良好。

小荷等父亲缓过劲来,正要问父亲有什么事,这时门外有人喊父亲的名字。小荷戴上口罩向外走。两个穿防护服,戴着护目镜的人正站在门口,小荷一看这架势,有些害怕,电视上疫区医生救人时才有这样的防护,怎么就出现了自己的家门口,他忽然间感觉事情闹大了,两腿直打哆嗦。站着的两个人一个是医生,一个是罗主任。医生看着小荷,拿出测温仪对着小荷的脑门,测了一下体温,之后给罗主任摇了摇头,罗主任点了一下头,然后两人向院里走去。

王治本站在门口隔着玻璃向外看,正要出来迎一下,被其中一个人用手势制止了。这个人就是罗主任,全副武装之后,看不清脸。他对着王治本大喊一声:我是疫情防控办老罗。

小荷听出来是罗主任,心里稍微平静了点,她问罗主任到底是咋回事?罗主任告诉小荷,你们一家是密接人员,要隔离检查。

另外一个人走到王治本跟前,伸着胳膊,一边用测温仪对着王治本的脑门,一边问王治本。小荷听到了,抢过话来说她父亲这几天上火,喊大喇叭喊的喉咙发炎了,要问就问她小荷。

“你对象是从武汉回来的吧?”

“是的,一个月前就回来了。”

“有过密切接触吧?”

“这个……这个咋说呢?”小荷有点为难,不知该咋回答,李卫东在麦田里都嘬了她的耳朵,能不算密切接触吗?

罗主任觉得问的话有点直白,就换了一个问法。

“最近没有发烧咳嗽症状?”

“没有,一家人都好好的。”

“那也不行,先居家隔离。”

“为啥?”

“有人举报。”

“啥?”

“还不明白,是吧?问你爸去。”

“真是的,把村防疫办主任隔离了,把志愿者队长隔离了,王家庄谁还带队防控?”小荷有点生气,连珠炮似的发起牢骚。

“说啥也不行,必须居家隔离!”

“罗主任,前几天早上,你来送物资,和我爸也接触过,你隔离不隔离?”小荷不服气,直接和罗主任怼上了。

罗主任有点生气,嗓门又提高了一倍。

“胡搅蛮缠,别说隔离你,就连你的婚事都不能办!”

王治本一看女儿把罗主任惹急了,感到事情不妙,跑到罗主任面前想解释,但他说不出话来,又是双手作揖,又是点头致歉。

罗主任没理王治本,转头问另一个医生:没发烧,不咳嗽,还用带去医院检查吗?

医生听出了罗主任的话外之音,但考虑到自己的职责所在,没有否定带他们检查,而是如实地说了一句:目前来讲,问题不大。

罗主任就等这句话,一句话就是一个台阶,不高不低。罗主任很自然地把手一挥,做个撤退的手势。

当罗主任的车子经过路口时,王治仁伸着头往车里看,隔着厚厚的玻璃,他什么也看不见,嘴里念叨着车子上喷涂的防疫专用车几个字,等车子走远了,他低头扯了扯红袖标,然后坐在凳子上,抬头看那伸向远方的村路,还有远去的防疫专用车,他想王治本一家应该在车里,被拉到县里隔离起来。王治本一走,王家庄的防疫,没准他出出主意,就能有好效果,也没准在以后的庆功会上能邀个头功。

王治仁望着望着,他眼前幻化出王治本因隐瞒疫情没有及时救治而奄奄一息的画面,连同他的老婆,还有让他心生畏惧的“刀子嘴”小荷。王治仁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毕竟自己与王治本接触过,与小荷也说过话。他连忙用手摸了好几次脑门,确认自己没有发烧之后,拿出手机,编发一条信息。号称“智多星”的王治仁,编发信息手到擒来,分分钟就搞定了一条信息:冠状病毒没翅膀,中华大地到处闯。不管城市和村庄,只要出现就遭殃。不论民间和官方,贫富贵贱都一样。冠状病毒非常强,人人互传没商量。如今出现咱村庄,大家千万别慌张。有人还想当新娘,这等美事你别想。人入虎穴要受伤,男方武汉刚返乡。警报现在就拉响,大家眼睛都擦亮。别让病毒村里藏,保护咱们王家庄。

王治仁一键转发,他觉得自己一下子成了好人,他的广而告之,会让全村人提高警惕,严防死守,百毒不侵。

8

王治本躺在床上,一天没动,不吃不喝,也不言语。他一沉默,村里的大喇叭就成了哑巴。小荷心疼父亲王治本,就静静地坐在他床边,手里抱着父亲的热水杯,只要父亲口渴,她能确保立刻递到父亲嘴边。

王治本侧脸看看窗外,问小荷几点了,他告诉女儿他想等天黑下来去趟村委会,他不想让大喇叭在这个时侯成了哑巴,他更想证明他的存在,他还活着,还很健康,没有被感染,身上也没毒。

小荷告诉父亲,大喇叭广播的事就不用操心了,她已经告诉了其地委员,至于为啥没广播,就不得而知了。王治本半信半疑,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小荷太理解父亲了,这是父亲无奈地表现。但小荷不愿看到父亲这种无奈,这种被人曲解,甚至被冤枉的无可奈何和忍气吞声。于是,小荷把话题转移到了自己的婚事上。

小荷装作高兴的样子,和父亲说,她想通了,认为罗主任说的对,虽然是气话,但很在理。疫情期间,要求不能聚集,连亲戚朋友都不能走动。就算咱不大办酒席,叔叔大爷的总得请一下吧,这一请不就扎堆了吗?不就违反通知了吗?人家肯定会说你村主任带孬头,有了问题,都会赖到你的头上。

王治本听到女儿这么一说,睁开眼睛,看着小荷,脸上闪过一抹满意的微笑。然后又闭上眼,轻轻地自语:闺女随我,识大体就中,中!

小荷认真地听着,虽然父亲的声音很小,但小荷听得入脑入心,她听出了父亲对她的肯定。此时此刻,在疫情笼罩的天空下,在被居家隔离的空间里,父亲的话是世界上最温暖的语言,让小荷心里无比感动和幸福。

幸福来的突然,消失的也快。没等小荷从幸福里醒来,一条信息如锤头敲疼了小荷的脑袋。信息是她一个学生家长转发过来的,信息内容是一个截图,一部分评论还在上面,评论内容直指父亲王治本。学生家长反复质问小荷是不是被传染了,被隔离了。要是隔离了,她的孩子也要隔离,她一家都要隔离。小荷告诉对方,不要紧张,自己确实居家隔离了,是罗主任让他们居家隔离的,原因是有人举报诬陷,估计信息也是这个人胡编乱造的吧!

小荷没敢把这个信息说给父亲王治本,她不想让父亲的心再受刺激。小荷忽然间意识到这条信息已经四处传播了,王家庄的人肯定也传开了,只是她没收到而已。如果村里人不知道,村委会的委员咋不去广播呢?她是明明打过电话的,而且特别强调是受父亲王治本的委托,又打着罗主任的旗号通知的。小荷越想越不对,她预感到村委会可能因为这条信息被封了,毕竟她的父亲一直在村委会用广播喊话,和广播有接触,自然没人敢去。小荷甚至想到了此时死一般寂静的王家庄,防控疫情工作会停摆,如果人人缩在家中,志愿者也不去卡点值岗,那是多么的可怕,她必须告诉父亲,必须告诉罗主任,想出办法,否则她的父亲就成了罪人。她无法容忍那些不堪入目的评论,她无法接受在别人眼里父亲成了比冠状病毒还毒的毒。

父亲听过小荷的讲述,反倒平静地嘿嘿轻笑一声。他认为这不算什么事,比王家庄的疫情防控小多了。人有时候被误解、被冤枉了,也很正常,原因是大家不知道真相,而且现在是非常时期,大家都很害怕,夸张的表达,出格的议论,也很正常,只要讲清楚就行了,王家庄的村民是善良的,纯朴的,要不我王治本能在王家庄当着这个村主任。

晚饭过后,王治本就去了村委会,到村委会门口,他愣住了。两个木桩子杵在门前,一根横木用铁丝捆在木桩上,王治本打不开,只好从横木下钻过去。

王治本打开麦克风,清了清刚见好转的嗓子,他要通过大喇叭,把自己的事情讲清楚,讲明白,让村民们评论评论他王治本是人是鬼,是祸害老百姓还是保护老百姓。

王治本开门见山说自己被罗主任下令隔离了,原因是有人举报了他,而且编成了顺口溜,发了信息,真假难辨。实话实说,他的女婿是从武汉回来的,一个多月了,当时武汉还没这回事,哪来的病毒,要是有的话,他也活不到今天。王治本强调,村民们前两天拿到的口罩和消毒液,就是女婿送来的,免费发给了大家。另外,闺女出嫁的日子也改了,不摆宴席,不搞聚集,目的就是抓好防控防疫。可有些人,编造信息,封堵村委会,迷惑老百姓,影响村委会工作,这些都是违法乱纪的事情,群众都知道的理,难道党员同志就不知道?对一些错的做法不制止,这样能保护好咱王家庄吗?

小荷站在院里,望着大喇叭的方向,听着父亲苦口婆心的讲话,仿佛回到了自己小时侯。当时自己还是个孩子,父亲就是用这种语气,讲了许许多多这样的道理,也正是那些道理让自己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实实做事。而眼下这些村民们,难道还不如自己小时候,听不懂父亲这最易懂的道理?

9

小荷在自己的房间里,一边画画,一边在等李卫东的电话,李卫东告诉她十点钟视频连线,要给小荷一个惊喜。小荷想,你李卫东不也隔离起来了,还有什么惊喜,尽管医院给你做过检查说是没事,可街坊邻居那一关你过不了,已被生生堵在家里,连当志愿者的机会都没有,你视频连线还能变出什么花样。难不成你能变成小蝴蝶,飞过来和我一起双栖双飞啊!

一想到两人结婚在一起,小荷的眼泪就拼命的往外流,怎么也控制不住。从王家庄封村那天起,小荷就偷偷地哭了好几次,不敢让父亲知道,她心里清楚,父亲比她心里更难受,只是父亲很在乎面子,不提罢了。父亲比她更清楚豫东平原上的风土人情,婚嫁讲究。男女双方只要请人刻了八字,定好日子,不是说改就改的。吉日不成,择日而就,男女双方极少有这样做的,除非迫不得已。而小荷不一样,是有头有脸,小有名气的老师,是十里八村年轻后生看着眼馋的漂亮美女。李卫东也不一样,是在外面开着公司,回来开着好车,让很多人羡慕嫉妒的人。

小荷擦掉眼泪,看着自己画的一对鸳鸯发呆。李卫东的视频请求发了过来,小荷触屏连上了。视频里李卫东新郎官打扮让小荷一下子改变了心情,李卫东微笑着和小荷做着不同的萌动作。小荷不敢相信视频里的李卫东,在疫情弄得满天下恐怖的时候,他意然还能如此的折腾,让人怀疑不是心大就是精神有了毛病。

李卫东一番折腾之后,一本正经的告诉小荷,他把预定的酒店,婚庆公司都退了,且定金退还,一分不少。另外,美姻缘婚庆公司还有一个很好的想法,免费提供网上实景婚礼主持服务。

小荷有点好奇,网上实景婚礼,不是自己哄自己开心吗?有什么好的。于是告诉李卫东,她不感兴趣,现在疫情让人心乱如麻,坐立不安,哪还有心情网上举行婚礼。李卫东再三强调,婚庆公司已经给他演示过了,效果不错。李卫告诉小荷,下午婚庆公司会给小荷送去一个包裹,时下肯定进不了村,嘱咐小荷到村口接应一下。

刚吃过午饭,小荷就如约来到村口,美姻缘婚庆公司的车已停在了防疫卡点外。小荷走过去,让对方把包襄放在地上,做了一个电话联系的动作之后,示意对方可以离开了。     

在卡点站着的王治仁偷偷地用手机拍了照,录了视频,记下了小荷的一举一动。小荷提起包襄,看都没看王治仁一眼,只是向另一个躲在一边的志愿者挥挥手,算是打了个招呼。王治仁看着小荷走进村里,他心里郁闷极了。防疫办的车都来过了,怎么没把他们一家拉到医院隔离呢?昨天王治本大喇叭吆喝,今天小荷又和婚庆公司来往,难道村主任在防控疫情上也有特权?难道王治本大喇叭里吆喝闺女的婚期推迟,是糊弄老百姓的?王治仁越想越郁闷,越郁闷越想发泄,一想发泄就想到编段子,分分钟时间,他在手机上就划拉出一个段子来,只是这次他没发出去。他认为时间不对,毕竟才初五,距离小荷出嫁的日子还有三天,万一有个差错,显得他情报不准,砸了他智多星的名号。

10

正月初八,刚吃过早饭,小荷就开始了忙碌,按照昨天模拟的婚礼程序,打开手机上下载的钉钉软件,又通过魔投设备,把手机屏幕投到电视上,然后等婚庆公司的司仪连线他们。小荷非常兴奋,不但自己穿着婚庆公司送来的婚纱,打扮成了新娘子,而且还认认真真地为父母戴上了胸花。小荷看到父亲不苟言笑,就提醒父亲,说一会和直播一样,咱们亲戚朋友都拉到婚礼群了,都能看到的。父亲点点头,微笑了一下,小荷也跟着笑了。这是几天来父亲第一次缓解了严肃的表情,她觉得父亲不笑的日子,特别难熬,就像不知道疫情什么时候结束一样,让人揪心,让人着急,让人害怕。而今天不一样,一家人的心里应该是喜庆的,屋内应该有欢笑,室外也应该洒满阳光,一院子满满的美好和吉祥。哪怕她和李卫东的婚礼一结束,阴霾重聚,阳光不在,至少她拥有了李卫东,又多了一副像父亲一样壮实如山的肩膀,既便疫情再凶猛,她也有斗下去的信心和力量。

十点整,司仪开始连线,电视大屏上显示着整个婚礼现场,布置的十分漂亮。小荷知道,那是她和李卫东一起去预定的宴会厅,虽然此时没有客人,但酒店和司仪却尽心布置,实在让人感动。正像央视春晚一样,虽然现场没有一个观众,但十四亿人的目光却都聚焦在一起。司仪连线之后,把画面切换了多屏互动模式,小荷和李卫东的实景图像就出现在了屏幕上,李卫东就在他精心布置的新房客厅里,微笑着挥手与大家打着招呼。小荷也不由自主地挥挥手,模仿着李卫东的动作,然后又特意为李卫东竖起大拇指,夸奖李卫东考虑周到,办事利索。这时司仪提醒,亲朋好友已经一百多人在线,两位新人可以再发出邀请朋友参加,来见证这美好的网上婚礼。话音刚落,屏幕上就依次出现了亲戚朋友的画面,小荷和李卫东微笑着与亲戚朋友打着招呼,接收他们真诚的祝福。

网上婚礼进行了一半,王治本的电话响了,是乡政法委书记打来的。王治本心里咯噔一下,他心里清楚,只要政法委的电话,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事,一定和王家庄有关。凡是和王家庄有关的事,他王治本都脱不了干系,一村之长,肩头上有责任。

王治本匆匆忙忙换好衣服,戴上口罩,骑着摩托直奔乡政府。政法委书记把王治本带到讯问室门口,让王治本看了一眼坐在干警面前的王治仁,然后又让王治本离开了。政法委书记说有人举报王治仁微信朋友圈散布疫情谣言,蛊惑百姓,制造紧张气氛,影响农村抗疫。王治本说他知道这事,也看到过,谣言是针对他的,王家庄年后就他一家嫁闺女,他也和返乡人有过接触,可人家早过了潜伏期,而且防疫办的也去找过他,这事应该翻篇了,怎么又把王治仁抓进来了呢?

说话间,两个干警走进来,直接问王治本,今天你家是不是嫁闺女,有没有聚会。王治本说今天出嫁,正在举行网上婚礼,没有聚会。两个干警傻了眼,又相互看了看,一个干警说道:幸亏这条信息他没发出去,否则又给他罪加一等。

两个干警刚出去,政法委书记就告诉王治本,疫情阻击战期间,就是战时状态,法不容情,疫不容情,凡是影响抗疫的违法乱纪行为,都会提级处理。目前,非常时期,全部警力下沉,连我这政法委书记都干了所长的活,你们村里千万别再捅篓子,别给乡里县里添乱,别给国家添乱。防控疫情出了事,咱们谁也别想好,谁也别想跑,不是革职为民的事,而是罪人,是老百姓的仇人。

王治本看着动怒的政法委书记,吓得不敢说话了。在递给他的担保书上签了名字。王治本准备带着王治仁离开,政法委书记把王治本叫到一边,低声说,举报人是王家庄的小荷,注意保护举报人。

王治本骑着摩托车,王治仁在后面坐着,一路上没有说话,口罩像是成了狗皮膏药,死死地封住了他们两个人的嘴。

在村口的防疫卡点,王治仁冷不防跳了下来,王治本车把一晃,差点摔倒。他双脚支在地上,回头对王治仁喊了一句,你给我把守好了,别再惹事生非。王治仁像个孙子一样听话,乖乖地坐在卡点的凳子上,望着王治本骑着摩托驶进村子里。

王治本回到家里,王治仁就打来电话,向王治本赔了不是,悔过了他几年来对王治本的嫉妒,承认了他曾经做过的坏事,请王治本原谅他,不要计较。王治本举着手机,半天没说一句话,他的心里五味杂陈。

此时,网上的婚礼早已结束,小荷看到父亲回来了,就开始埋怨父亲。王治本没有说话,他心里忽然想起政法委书记的话,要保护好举报人。而眼前这个都成了家的孩子,怎么还长不大呢?别人举报咱可以,咱怎么能举报人家呢?况且咱们确实是接触过返乡人员的。

小荷看父亲的脸又阴了下来,感觉又要有什么事发生,便不敢言语了。王治本看了一眼小荷,欲言又止,转身走到院子里,仰头望向天空。小荷隔着玻璃窗,看着父亲的背影,她知道父亲这个动作是把泪水往眼里逼退,不想在她和母亲面前流下来。

小荷后悔自己埋怨父亲,心里开始难过,她不想伤害父亲,她知道父亲的心里在承受着什么,不仅仅是当前的疫情,还应该有别人的嫉妒,甚至是诬陷,她觉得这些比病毒更可怕。

正在沉思,李卫东发来视频,小荷打开一看,是强子在武汉方舱医院给李卫东和小荷录的一段话。

卫东哥,知道今天是你和小荷结婚的日子,原来答应回去做伴郎的,可是疫不容情,把我困在了武汉,而且成了疑似病人。但我很幸运,被“应收尽收”的大网,从死亡的黑洞边拉了回来。我现在好了很多,生活能够自理,每天晚上跟着视频做方舱操。最后,我还要衷心祝福你们两个白头到老,你要待嫂子好,她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好老师,好女孩。我们几个穷小子都暗地里追她好几年,没一个人胜了你。你是幸福的得到了白天鹅,可我也不差,幸运的靠近了白衣天使。有天使在身边,我一定会坚强,会挺过这一关,等疫情过后,咱们在这英雄的城市,做真正的英雄!

小荷看着视频,泪流不止,她在泪水中明白,疫不容情,是不容私情,不容情面,而大疫之中必有大爱,也必有真情!

作者简介:李太斌,笔名梦丰,河南周口人。现为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沧州市作协首批人才库入编人员。著有诗集《风过海棠》,小说、散文、剧本在多个纸媒平台刊载。

责任编辑:陈淑娟

发稿编辑:丁   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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