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来

2018年02月22日 总第180期

小燕子不小了，老了，退休了。身架不像小燕子了，倒像一只大企鹅，摇摇摆摆慢慢腾腾回到生她养她的家乡金大桥。金大桥既是村名，又是桥名。村子傍河临桥，因桥得名。桥原先是由三块石板搭成的，名曰三板桥。不知哪位好事者因为何故，给它命名金大桥。乡下人爱浮夸，图虚荣，觉得叫金大桥好，有气派，很荣耀。不约而同把三板桥喊成金大桥，连同村名也沾了光，叫金大桥。金大桥从此声名远播，遐迩闻名。给桥给村子起个名，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却不料惊动了远方一位财主，他在自家后花园的荷池边用银子建了一座小银桥，炫耀自己富可敌国，赛过王侯。听说远方有一座金桥，且是金大桥。心中不服，耿耿于怀，不远万里，寻访而来。来到金大桥，就问当地乡民，金大桥何在？乡人指着三块石板的桥说，在那。老财主气得六神无主，七窍生烟，血脉贲张，痰堵咽喉，一口气没喘过来，倒地身亡。传说天上有只凤凰鸟，慕名飞来，落在金大桥上，左顾右盼，哇哇啼鸣，不肯离去。乡人更加高兴，编歌赞曰——

金大桥，金大桥，

气死老财主，

引来凤凰鸟。

桥下流水清见底，

鱼鳖虾蟹真不少；

桥上走成万人道，

走过金桥人不老。

金大桥名声越传越远，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桥下行船，桥上走车，商贾云集，游人如织。交通促进了经济，人脉激活了繁荣，商店、客栈、酒家、饭店、当铺、医院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水陆码头也相继建成运作，这里成了交通枢纽，繁华街镇。真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此处既是交通繁华之地，又是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它东接省城，西连大别山，北望中原，南指江淮。传说陈毅元帅挥师南下，在这里打了一个大胜仗。有诗赞曰：

华野勇士过金桥，

杀敌壮志干云霄。

饮马长江鞭南指，

直捣蒋家小王朝。

好了，对金大桥的介绍暂时就说到这儿。还是来说说主人公小燕子吧，不，应该是老燕子了。小燕子虽然成了老燕子，可乡亲们还是习惯性地叫她小燕子。小燕子就脸红，就气喘，就低下头去，不好意思地讪讪说道：老得屁都放不动了，还小燕子呢？乡亲们就笑着打趣：屁放不动不要紧，只要翅膀能动，照样是能飞的小燕子。小燕子就苦了脸，垂下头，脸上的皱纹堆起了浓云，内心的苦楚汇成了大雨，从两个深陷的眼窝里夺眶而出，泣不成声地说，翅膀早就折断喽！乡亲们感到很没趣，玩笑开过头了，引得人家伤心落泪，真没意思，一个个讪讪走了。

小燕子——我也习惯性地叫她小燕子——摆动着企鹅似的身躯，迈动着企鹅般的步伐，走到金大桥上，看看脚下由石板扩建成的钢筋水泥大桥，抚摸着双层护栏的桥栏，默默无语。一只鸟儿从头上飞过，她抬头注目望去，一架飞机在高空飞行，银白色的机翼被晚霞染成了胭脂色，像一朵鲜艳的玫瑰在湛蓝的天幕上绽放滑翔。她凝望着，凝望着，直到飞机消失了，她还在凝望。真是望眼欲穿啊！

假如人生可以重来，假如岁月可以倒转，小燕子一定会做出新的选择。她后悔，一生后悔，后悔得心疼肉疼骨头疼，可惜世间没有后悔药，她万念俱灰，默默无言地向村子里慢腾腾走去，记忆的脚步也在慢腾腾地向着村里，向着风华正茂的青春岁月走去。

皖南风光：宏村

那年她十八岁，中学毕业。高考揭晓，她到县一中去领录取通知书。早上她穿着紫红短袖衫，绿色长筒裤，白球鞋，头上扎着两个刷把小辫，高高兴兴出门去。下午她回来了，一手拿着一个大红录取通知书，柳叶眉笑成了一对月牙儿，杏仁眼眯成了两只小蝌蚪，小巧的嘴巴喷着热气，露出一口整齐好看的白牙。她高举双手，上下挥动，飞奔而来，真像一只奋飞的紫燕飞进金大桥村，村中男女老少听说小燕子考上了两所学校，也为她高兴，脚跟脚撵着她一齐涌进她家门。小燕子扑进母亲的怀抱。说，妈妈，我考取了两所学校：一所是东北航校，一所是师范院校。母亲说好好好，眼泪就流下来了，她在心里念叨：小燕她爸，咱燕子有能耐，考上了两个学校，待会儿去给你上坟，让你也高兴高兴。小燕子也高兴激动得流下眼泪，母女俩抱头痛哭，那是高兴激动喜悦自豪欣慰的泪水，任凭它纵情流淌吧！

哭过之后又是笑，笑过之后才感到为难了——上哪一所学校好呢？小燕子毕竟分身无术，一个人不能同时上两所学校呀！小燕子想了又想，说，妈妈，我要上航校。母亲说上航校出来是干什么的呀？小燕子双臂一展说，开飞机——我要驾驶飞机，飞上蓝天，飞过金大桥给你看。哦呦呦，母亲又是高兴又是焦虑，摇头摆手说，不中，不中，鸟儿在天上飞累了，可以落在树枝上，岗头上，田埂上，草窠里歇一歇，飞机行吗？小燕子说，不行，飞机要降落在机场上。母亲焦虑地说，那万一要是飞不到机场就累了就落下来会怎么样呢？小燕子说那就会机毁人亡。哦呀呀，母亲大惊失色，不中，不中，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飞机在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前不巴村，后不靠店，万一掉下来，那多危险啊！小燕子的同村同学李贵仰着榔头头，眨巴着眯缝眼，张着蛤蟆嘴，笑嘻嘻地说：大娘，这飞行员可不是百里挑一，那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是人尖儿，是国家的宝贝。一个飞行员一天的伙食费，够咱金大桥全村人过一个月。听说飞行员拉的屎都营养丰富，比咱的山芋都好吃。一位外号“快刀嘴”的大嫂说：那就叫小燕子拉泡屎给你尝尝？李贵说去你的吧，她现在还没当飞行员，拉的屎跟咱们一样，不都是山芋屎？“快刀嘴”说那就让小燕子去上航校，将来当飞行员了拉屎给你吃。李贵歪着榔头头指点着“快刀嘴”说，我说你头发长见识短了不是？整天就只晓得吃吃吃——我的意思是说飞行员金贵，是国家的人才宝贝。培养一个飞行员，要花费一万多两黄金你知道不知道？“快刀嘴”说我的妈呀，这样金贵？李贵咂着蛤蟆嘴说我做梦都想当飞行员，可是体检第一关就把我打下来了——唉，老坟没气力啊，爹娘没把我养好啊！——还是小燕子有福自然来，大娘会养孩子啊！小燕子娘说我可不让小燕子去当飞行员，太危险了，我就这一个闺女，可不能让她去冒险。李贵说这冒什么险？即使飞机坏了，飞行员还可以跳伞，坐着降落伞像打悠秋（方言：打秋千）一样飘飘荡荡落下来。小燕子娘说，你说的轻巧，那悠秋绳断了怎么办？小燕子不是你妹妹你当然不心疼——她可是我的心肝宝贝，我不能让她有一点儿闪失。小燕子最讨厌这位叫李贵的同村同学，看到他就恶心。人家的头脸都是端端正正长在脖子上，五官对着前方。这李贵的头却像榔头一般横着安装在脖颈上，脸面朝天。他自己拿丑不当丑，还恬不知耻地说这叫“五岳朝天”跟明太祖朱元璋的相貌一样。他刚才说的话虽然有道理，也符合自己的心愿，但小燕子就是懒睬他，看也不看他一眼——她很想听听同村的另一位同学欧阳化雨的意见，她扫视人群，全村人差不多都来了，唯独欧阳化雨没有来。她在心里埋怨：欧阳化雨你为什么不来？难道你不为我高兴吗？难道你嫉妒我吗？我面临着难以抉择的选择时，很想听听你的意见，希望你帮助我排忧解难，你为什么头都不伸一下？我恨你。其实她表面上恨他，内心里却爱他，她喜欢他的英俊，喜欢他的才华，喜欢他的默默无言含而不露，喜欢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甚至喜欢他的左撇子，喜欢他胸口有一颗黑痣——如果到东北上航校，千里迢迢，山重水隔，此生恐怕很难相见相爱了。一头是事业，一头是爱情，我应该选择哪一头呢？她想到裴多菲的诗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事业与爱情相比，当然是爱情更重要了。她想我不能离开欧阳化雨，我要和他在一起。为了他，我什么都能抛弃。

这时，村长领着航校的一位老师走进来了。村长说，大嫂，恭喜你啊——这位是东北航校的老师，来看小燕子来啦。小燕子忙着端茶敬烟热情招待两位客人，小燕子娘却冷冰冰地坐在那里不吭一声。航校老师说，飞行员的身体条件要求非常严格，金小燕同学不仅身体条件每一项都符合指标，而且学习成绩优异，思想品德好，我相信她将来一定能成为一名优秀的飞行员。村长说好啊，我们金大桥飞出金凤凰啦。小燕子娘却冷冰冰地向航校老师提出了几个古怪的问题，她问航校老师：飞机在天上有安全带可以挂在天上吗？老师说没有。她又问：飞机下面有网兜兜着吗？航校老师说也没有。他接着说我明白你是担心安全问题，这你不用担心，我们会有许多安全措施和安全保障的。小燕子娘说我不管你们有什么措施和保障，我只问你一条，飞机有没有掉下来把飞行员跌死的？航校老师抓抓头搓搓手说，有是有但是很少很少。小燕子娘说这就够了——我问你，我闺女开飞机上天掉下来怎么办？航校老师说不会的——万一真掉下来机毁人亡，我们会以烈士对待，颁发烈士证书，给家属优厚的抚恤的。小燕子娘突然变了脸色，霍地站起身，拍着桌子，指着航校老师说，我闺女还没去上学，你就说当烈士不吉利的话，我做主，航校不上了。老师说这这这，这不是耽误孩子的前程吗？小燕子娘说那你问问我孩子吧。孩子很懂事，她知道母亲为了她，吃尽了辛酸，受尽了苦累，她没有理由违拗母亲的意愿；她也知道母亲心疼她，关爱她，母亲宁愿自己吃苦受累甚至去死，也不愿让她受委屈有闪失。她不能也不敢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当面和母亲作对唱反调，她小声嗫嚅道，我听母亲的话。航校老师跺跺脚，抬起头，仰天长叹一声，默默走出门去。接下来，乡政府来人劝说，县政府来人做思想工作，母女俩就一个腔调：航校不上了。上师范院校。

皖南风光：宏村

小燕子上了师范院校中文系，同村的欧阳化雨和李贵也考上了这所师范院校中文系。可巧的是她和欧阳化雨同分在中一班，坐同位。李贵分在中四班，他找到中一班辅导员，要求调到中一班来，辅导员说分班是按照高考成绩从高分到低分往下排的，你的成绩不够在一班。他又找到教务处，软磨硬缠非要调到中一班不可，教务处被他缠烦了，考虑到他和金小燕、欧阳化雨是同村人，就答应把他调到中一班。他到中一班后，又要求和金小燕坐同位。辅导员很烦他，看看他那丑样子，又看看美丽的小燕子，气不打一处来，挖苦道，你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李贵就记恨在心里。第二年暑假，李贵得知辅导员一家到黄山旅游去了，他白天到金大桥各家串门，傍晚悄悄乘车来到学校，偷偷摸进辅导员家，放了一把火，然后连夜赶回金大桥，在村里大声叫喊。公安局从蛛丝马迹中怀疑是李贵作案，可是到金大桥一了解，村人都说白天看见过李贵，夜晚还听到他的叫喊声。便以没有作案时间被排除了。这桩纵火案也就成了悬案。

小燕子和欧阳化雨坐同位，她的小刷把辫子已经长成乌油油的大长辫子了，上课时，她见欧阳化雨全神贯注地看着老师看着黑板，从来不歪头侧脸看看她，就来了怨气，就故意把长辫子往后一甩，辫梢不是扫到欧阳化雨的眼睛，就是打在他的脸上。欧阳化雨两道英雄眉斜竖起来，一对丹凤眼睁成了两个铜铃，狠狠瞪她一眼，却不敢声张抗议，怕影响老师上课和同学们学习。她就偷偷地笑，悄悄地乐，胳膊肘慢慢往欧阳化雨这边拐，屁股慢慢往欧阳化雨这边挤。欧阳化雨胳膊就慢慢让，屁股就慢慢挪，有时一不小心，板凳挪空了，就一屁股坐到地上去，引得哄堂大笑。老师走过来问怎么搞的？欧阳化雨不好说是被金小燕挤的，低着头不吱声。金小燕就捂着嘴偷偷地笑，把眼泪都笑出来了。老师认真地看一眼欧阳化雨，见他低眉顺眼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就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心中的重心要拿稳啊！转身离开。欧阳化雨心里就堵着一股气，下课后他趁小燕子出去了，就在课桌中间用粉笔画了一条线。小燕子回来看见了，就问谁画的？欧阳化雨说我画的。小燕子说，什么意思——是马其诺防线还是三八线？欧阳化雨说是界线。小燕子说界线是由双方商定划分的，你单方面划分无效。说着掏出手帕把线擦掉了，把手帕扔到欧阳化雨面前说，把我手帕洗洗。欧阳化雨把手帕扔还给她，你自己洗。拂袖而去。小燕子就哭，说欧阳化雨欺负她。同学们就笑，辅导员问明情况也笑。李贵上来讨好地说，他欺负你，我帮你报仇。他见欧阳化雨走进教室，冷不防从后面抱住他的腰，把他摔倒在地，举拳就打。小燕子扑上去揪住李贵甩手就给他一耳光，说，我要你扯什么能？李贵捂着脸说，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小燕子说你就是狗，滚一边去。

学院要选拔组建合唱团，小燕子和欧阳化雨被选中了，小燕子担任女声部领唱，欧阳化雨担任男声部领唱。学院合唱团排演的《黄河大合唱》在苏鲁豫皖四省高校合唱比赛中夺得了第一名，院长接见合唱团全体成员，拉着金小燕和欧阳化雨的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真是天生的一对啊。

学院要选拔组建体育运动代表队，迎接省大学生运动会的召开，小燕子和欧阳化雨又被选中了。小燕子的主攻项目是女子80米低栏，100米短跑，急行跳远和女篮队员；欧阳化雨的主攻项目是男子五项全能（100米短跑，1500米长跑，跳高，跳远，标枪）和男篮队员。每天早上要提前起床进行体质锻炼，下午课外活动要进行单项训练，周末周日要进行综合训练和实战训练。每次训练结束，小燕子就把欧阳化雨汗湿透的衣服抢去，洗干净晒干叠好送给他。欧阳化雨不要她洗就是不行，她等在男生宿舍门口，拿不到衣服就不走。弄得欧阳化雨好难为情。

省大学生运动会如期举行，为了让各大学师生都能看到比赛，比赛场地在省城各高校轮换，最后决赛在师范院校。小燕子参加女子80米低栏决赛，她站在起跑线上，脱下长裤外套，一把就扔到欧阳化雨怀里。她穿着紫色的短裤汗衫，发令枪一响，她就冲出去，左腿跨栏，双臂平举向左边大幅摆动，一跨一摆一上一下，像紫燕翻飞，紫蝶飞翔，第一个冲过终点线。欧阳化雨向她鼓掌祝贺，把外套衣服递给她，她不接，扭着身子说，给我披上。欧阳化雨把外套披在她身上。她又抬起一条腿说，帮我把裤子穿上。欧阳化雨见满操场都是人，红着脸把裤子丢到地上说，你自己穿。小燕子说，我就要你帮我穿。李贵跑过来拿起裤子说，我帮你穿，我帮你穿。小燕子一把夺过裤子说，滚一边去，自己穿上裤子，拉着欧阳化雨走了。接下来是男篮决赛，师范院校对体育学院。一出场观众就笑了——体育学院队都是身高体壮的大块头，师范院校队队员很明显矮一大截，但师院男篮指导是个经验丰富的“老篮球”他早就料到了，一开始训练，他就任命欧阳化雨当场上队长，做假中锋，跳球后改打左锋。欧阳化雨是左撇子，左手沿边线运球，对方用右手根本够不到球，迎面拦截就会阻挡犯规。小葛打右锋，他是个歪脖子，脖子歪向左边，他右手切边线运球，脖子歪向左边，前后左三面都能看到。指导交代，左右锋沿边线运球短传中，篮下交叉回应，侧板上篮。欧阳化雨虽然个头没有体院队中锋高，但他弹跳力极好，纵身跳起，就把篮球挑过来了。真中锋接到球，传给右锋小葛，小葛快速运球前进，对方忙去围堵，他回传给中锋，中锋传给左锋欧阳化雨，欧阳化雨迅速运球，侧板上篮，球进了。全场欢呼，掌声雷动。小燕子一蹦多高，喊一声欧阳，打了一个飞吻。对方发球，一个长传被欧阳化雨拦截，传给后卫，后卫传给中锋，中锋传给小葛，小葛侧板上篮，球进了。体院队请求暂停，改变战术，由联防改打人盯人。他们人高马大占据空中优势，也进了一球。接着欧阳化雨又进一球。对方又请求暂停，派出两名队员盯死欧阳化雨。欧阳化雨左躲右闪，在中线处抢得一球，无法传出，他做了一个假动作骗过对方两名队员，纵身跃起侧板投篮，球进了。可是就在他跳起落下时，坐在场边看热闹的李贵伸腿一绊，欧阳化雨重重摔倒在地，爬不起来了。小燕子看到了，骂一声“内奸！”跑过去扶欧阳化雨。老指导也看见了，骂一声“吃里扒外的东西！”他身边的几个运动员也看到了，怒不可遏，冲上去把李贵狠揍了一顿。欧阳化雨小腿骨折，被送进了医院，小燕子寸步不离地守护在他身边。场上换上替补队员，形势急转直下，师院队最终败了。老院长听了汇报，很是气愤，把李贵叫到办公室里，说，学高为师，身正为范。一个心术不正的人，将来如何去为人师表？李贵哭着说，院长，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为他高兴激动，不由自主一伸腿才把他绊倒的。李贵提了一网兜水果到医院去看望欧阳化雨，小燕子抓起网兜从窗口扔下去，说，你是猪，不要你来看。李贵说我不是故意的。小燕子说，故意不故意你心里清楚，大家心里也清楚。

皖南风光：宏村

四年大学生活弹指过去了，这一届毕业生全部开赴西县一中实习。实习结束，由于金小燕和欧阳化雨学习成绩优异，实习成绩最好，被西县一中留校任教，其余学生一般分配回各自的家乡任教，李贵被分到金大桥中学。他赖着不走，跑到一中校长家长跪不起，说，我和金小燕、欧阳化雨是同村人，他俩留在一中，我一个人分回家乡，我有什么脸面回去呀？再说，我是个孤儿，回去也没有家呀。恳请校长把我也留在一中吧！校长不答应，他就跪着不起来，校长只好收下他。

上班那天，李贵第一个来到办公室，把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把热水瓶灌满开水。本来他的办公桌放在欧阳化雨办公桌对面，校长要他好好向欧阳化雨学习，他满口答应。他见金小燕和实习指导老师徐老师走进办公室对面落座，他马上把自己的办公桌搬去打横。徐老师说这怎么可以？座位是校长定的，搬回去。他不理睬徐老师，噗通一声跪在金小燕脚下，把一封求爱信递给她。金小燕看也不看，三手两把把信撕得粉碎掼在他脸上，郑重宣布：我金小燕非欧阳化雨不嫁，我爱他。欧阳化雨听了，既不回应，也没高兴，反而有点恼怒。他想，你金小燕怎么这样霸道？婚姻大事你事先也不跟我说一声，就这样单方面宣布了？他又想起了毕业分配那天，当领导宣布金小燕和欧阳化雨留校任教后，一中的年轻男教师就拉着他到操场去打篮球，下半场还没有打完，同班女同学王贤好找到操场喊他，说有几位女同学要见他，在女生宿舍门口等他。他穿着汗水湿透的裤头背心，跟着王贤好来到女生宿舍门口。三位漂亮的女同学笑着迎上来，拉着他的手说，欧阳同学，你真是太棒了，你发表的散文，赵教授当范文在班上朗读评价，说你才华出众呢！希望你以后和我们多联系，我们把通讯地址留给你——哎呀，谁有纸笔？王贤好说，你们就别费心了，他和金小燕已经私定终身了。三位女同学“哦”叫一声，捂着脸跑走了。欧阳化雨对王贤好说，你胡说什么呀？我什么时候和金小燕私定终身啦？你把金小燕叫出来，我和她当面说清楚。王贤好说你等着，我现在就进去叫她。欧阳化雨站在女生宿舍门口想，如果金小燕真爱我愿意嫁给我，我也愿意娶她爱她，她确实很不错。一阵风吹过来，他打了一个冷战，汗水湿透的裤头背心紧贴在身上，怪难受的。等了很长时间，王贤好才出来，说，小燕子说她今天不想见你，让你和那三位女同学谈谈。她说她和你分在同一所学校，以后见面的机会多得很，你要爱她以后随时可以跟她谈。说完转身进去了。欧阳化雨大怒，说，我永远不跟她谈了。想到这里，欧阳化雨走上前去对金小燕说：我向你和李老师表示祝贺啊！小燕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李贵见到欧阳化雨说，你今天表现不错，我请你喝酒。欧阳化雨冷冷地说，我不喝酒。转身就走。李贵追上来，从腰里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刀，举刀砍断一根树枝说，小燕子是我的，谁胆敢和我争抢小燕子，我就把谁杀掉！说完又砍下一根树枝。欧阳化雨讥笑道：小燕子爱你吗？愿意嫁给你吗？李贵说这不重要——女人就是一块田，谁撒上种子插上秧，就是谁的。女人就是一口塘，谁放进鱼，就是谁的。女人就是一朵花，谁采摘下来，就是谁的。欧阳化雨“呸呸”说声“无耻！”转身走了。在路上遇见师母，师母拦住欧阳化雨，愤怒斥责道：你欧阳化雨有什么了不起的？金小燕那么好的姑娘，对你那么好，她哪一点对不住你？她爱你，你为什么拒绝她？你说！欧阳化雨把前前后后详细情况向师母诉说一番，又把李贵持刀威胁的情况也说了。师母用手点着他的脑门说，你呀，你不懂女孩子的心理——三位女同学来看你，当然是向你示爱向你抛绣球，小燕子吃醋，怕你爱上三位中的一位，自己丢面子，当然不愿意出来了。她说你俩分在同一个学校，以后见面的机会多，这是实情。要你以后跟她谈，是向你抛绣球，这都不懂吗？亏你还是个高材生，这点情商都没有吗？欧阳化雨点点头说，谢谢师母的教导。师母笑着拍拍他的头，懂了就好。又说，李贵真不是个东西，我去跟校长说，把他调走——混账东西，这是个小人，这是个危险人物。

校长听老伴一说，跺脚叹道，坏了，我当了《农夫与蛇》中的农夫了——手段的卑鄙掩盖着目的的卑鄙，李贵在我面前长跪不起，要求我把他留在一中时，我就反感：男人膝下有黄金，他怎么能这样呢？考虑到青年人爱面子，同村两个人留在一中，他一个回去确实没面子，就同情他留下他。现在看来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以后有一天蛇会咬我的。老校长的预言在后来的文革中得到证实。调到别校的李贵带着造反队“打回老家去”，揪斗老校长，把老校长打得半死。

学校人事调动，一般在学期结束时，中途不好调动。李贵抓紧时间发起进攻，他见金小燕上街，就在半道上堵住她，要她答应嫁给他，小燕子不答应，他就扑上去抱住她，小燕子奋力反抗，把他的头发一缕缕揪下来，疼得他龇牙咧嘴。把他的上衣撕成布条条，披在身上活像个拖把，引得满街人耻笑。李贵也真有对策，他到理发店剃了个光头，打赤膊，只穿一条裤头又去拦截小燕子。他抱住小燕子，小燕子用巴掌打他头，他笑着说好舒服——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算爱。小燕子用牙齿咬他，他又笑着说，咬得好——咬是亲，咬是爱，咬我小鸡生小孩。小燕子就撕他裤头，他干脆把裤头脱下来，挺着阳具对着小燕子说，来来来，进我怀，让你快活生小孩。小燕子又气又羞，放声大哭。幸亏被几个教师看见了，一齐上前保护小燕子，护送她回学校。一面愤怒斥责李贵，李贵却笑嘻嘻地跟着回到学校。老校长愤怒了，欧阳化雨愤怒了，全校教师都愤怒了——这李贵还怎么为人师表？简直就是活流氓。全校老师陪同小燕子到公安局告李贵犯流氓罪。当时正是“砸烂公检法”之时，公检法从领导到一般干部，人人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顾得上其他事？便以年轻人谈恋爱有过激行动但没有造成事实为由，不予立案，推托了事。李贵更得意也更来劲了。他见小燕子回到宿舍，就去打门，小燕子问谁，他就是光打门不吭声。小燕子一开门，他一头撞进去，一脚把门踢上，一把抱住小燕子欲行不轨。小燕子一边反抗一边呼救。住在她隔壁的老师赶紧向校长报告，校长带着几个人破门而入，硬把李贵拖走了。校长跑到教育局说，马上把李贵调走，你们要是不把李贵调走，我这校长就不干了。局领导问明情况，也很气愤，一纸调令把李贵调到二里河中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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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贵接到调令，冷笑一声，把调令揣进口袋。他到二里河中学报过到又回到一中，既不转工资关系，也不转粮油户口，整天赖在一中，在一中吃，在一中睡，月月在一中领工资，眼睛盯着小燕子的门，耳朵听着小燕子的动静。老校长催他走，他笑着说，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呀？我现在又不是你学校的人，你还能管到我吗？滚一边歇着去。老校长真拿他没办法，老校长再有威望，也管不到调出本校属于别的学校的教师，他觉得自己又走错了一步棋。

当时各单位纷纷成立文艺宣传队，老校长知道欧阳化雨会弹钢琴，拉手风琴，拉二胡，吹笛子、唢呐，打扬琴，多才多艺，又有组织能力，就把组建宣传队的事交给他。欧阳化雨向校长保证，一定把宣传队搞好。他挑选出有才艺的男女学生，组建了一个演唱表演队，一个民乐队，指定了队长，分头指导训练，排演节目，再合成排练。俗话说“千日胡琴百日箫，笛子只要一晚教”民族器乐有的入门难，譬如二胡；有的入门容易，譬如笛子。但要达到演奏水平，都不容易，都要进行长期练习。白天训练还不够，就晚上加班训练。夏天晚上蚊虫多，欧阳化雨就带着民乐队的同学，坐在河岸上，把腿脚伸进河水里，拉二胡，吹笛子，吹唢呐，打锣鼓，引得许多市民去看热闹。小燕子也跟去学器乐，她学习键盘乐器倒是挺快的，但她对弦乐譬如二胡，始终不得要领。她要欧阳化雨手把手教她，欧阳化雨说你别添乱了好不好？乐队这么多学生，我要一个一个指导帮助，哪能顾得上你呀？小燕子说，我也参加你们乐队，做一名队员不行吗？欧阳化雨说金老师你别开玩笑啦，我哪敢管你呀？小燕子说我愿意让你管，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学生队员，该批评就批评，该打骂就打骂还不行吗？欧阳化雨一跺脚“这怎么行呢！”话没说完，“噗通”一声掉到河里，河对岸草丛里发出“嘎嘎”大笑声，原来李贵埋伏在那里偷窥监视呢。

众人七手八脚把欧阳老师拉上岸来，他浑身湿淋淋的，连头发都湿了。队员们说，老师，今晚就练到这儿吧，你赶快回去换衣服吧。欧阳化雨说，不，大家继续练，我陪着大家——夏天穿湿衣服没关系。小燕子说，我回去替你拿干衣服。对岸草丛里站起李贵，嘎嘎大笑说，欧阳化雨，你想投河自杀吗？——这多好，一了百了啊——干嘛又上岸来？小燕子气愤地大声喊：你是猪。李贵笑着说，我是猪？你想不想吃我的肉啊？我给你一块没有骨头没有刺的精肉吃，你来呀！小燕子气得说不出话来，欧阳化雨说你别搭理他不就行了？小燕子要回去替欧阳化雨拿干衣服。欧阳化雨说，你现在不能走，你没看见李贵在监视你吗？等我们练完了，大家一起走。小燕子说，你穿湿衣服会着凉感冒的。欧阳化雨说没关系，大家继续练习。又练习很长时间，欧阳化雨才宣布今晚就练习到这儿，你们先把金老师送回宿舍，再回家。

欧阳化雨回到宿舍，就感到浑身不适，他又发烧，又拉肚子，终于病倒了。小燕子知道了，赶紧跑去送汤送药，为他洗脏衣服。李贵就在门外大声喊：欧阳化雨，你掉到河里没有淹死，也会病死的。金小燕，人家欧阳化雨不要你，你为什么这样犯贱，热脸蹭人冷屁股？我要你，我喜欢你，快快跟我结婚，我让你天天晚上都快活，出来呀，快出来呀！小燕子气得直流泪。欧阳化雨说，你别理睬他——我送你回宿舍，你以后别到我这儿来了。小燕子说，你病得这么厉害，怎么能起来？欧阳化雨说，为了保护你的安全，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值得。小燕子一把抱住欧阳化雨，哽咽着说，欧阳，我爱你，我今晚不走了，我要把我的一切，把我的心，献给你。欧阳化雨抱着小燕子说，小燕子，我也爱你，等我病好了，我俩就领结婚证举行婚礼——你知道，我不是李贵那样的人，我不干偷鸡摸狗的事，在结婚之前，我绝不做苟且之事。小燕子说，那好吧，我走了。欧阳化雨说，你等等，我起来送你。他刚起身下床，就听到李贵在门外喊：欧阳化雨、金小燕，你们是不是在做爱呀？欧阳化雨猛地拉开门，怒斥道：姓李的，你以为别人都像你那样下流吗？我欧阳化雨做事，正大光明，光明磊落——金老师，你走。李贵见欧阳化雨护送小燕子走，扑上来揪住欧阳化雨就打。欧阳化雨奋起还击，两个人厮打成一团。欧阳化雨终因有病在身，没有气力，被李贵打倒在地。小燕子要上前帮忙，欧阳化雨大声叫道：你快走，别管我！小燕子转身就跑，李贵爬起来就追，欧阳化雨紧紧抱住李贵的一条腿不放，李贵就对着欧阳化雨拳打脚踢，恨不得将他打死才解恨。直到小燕子喊来许多老师，才把欧阳化雨解救出来。

第二天，宣传队队员们听说欧阳老师生病了，被李贵痛打一顿，人人义愤填膺，他们商量好，叫一位女同学到学校仓库去叫门——李贵调出一中后，学校收回他的住房，他就搬进仓库，对管仓库的老头儿说，我替你看仓库，你回家歇着光拿工资，仓库少一样东西我赔偿。老头儿落得清闲自在，李贵也有了安身之处——李贵听出是女孩子的叫声，不慌不忙打开门。男同学手持棍棒，一拥而入，把李贵痛打一顿。并警告他说，以后再敢碰欧阳老师一指头，决不轻饶。李贵跪在学生面前，苦苦求饶，保证以后不碰欧阳化雨一指头。学生才饶了他。

皖南风光：宏村

次日深夜，小燕子在睡梦中被一阵敲窗户的声音惊醒。她拉开灯问谁？没有回答，只见一个纸条从窗棂间塞进来，上面写着：欧阳化雨老师病危，医院发出了病危通知，快去看看吧。她大惊失色，来不及细想，穿上长裤外套，打开门就向医院跑去。途经学校仓库门口时，被等候在那里的李贵一把抱住，捂住嘴，拖进仓库里。李贵随手关上门，拉开灯，把她按倒在床上，把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剥去，把她压到身下，骑着她说，你不是叫我内奸吗？我现在就内奸啦！小燕子拼命厮打，把李贵的脸抓出一道道血印子。李贵全然不顾，抓住她的双手，并在一起，用一只手攥住，另一只手掰开她的双腿，就进入她的身体。小燕子大叫大喊，可是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人们都进入梦乡，仓库没有窗户，声音传不出去。李贵一夜把她强奸了四次。天刚蒙蒙亮，李贵收拾行装，离开一中，溜到二里河中学去了。临出门时对小燕子说，你现在是我的人了，你要想嫁给欧阳化雨也可以，只要他愿意戴绿帽子当王八头也行，不过你告诉他，他胆敢娶你，我迟早会把他的头割下来当尿壶。你要是想保留名声，最好的办法就是跟我结婚，如果你愿意，就打电话到二里河中学找我。说完扬长而去。

天亮了，仓库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声，许多教师跑去看究竟，欧阳化雨也撑持起来去看，见小燕子坐在床上抱头痛哭，忙上前问道：怎么回事？小燕子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他，那眼神充满着哀怨和绝望，说，你不能看吗？欧阳化雨看见床单上有四块血污，他明白了，只觉得天旋地转，太阳无光，树木灰暗，房屋颠覆，眼冒金星，两腿一软，就瘫倒在地。幸福的希望化为泡影，美好的未来成为末日，他绝望了，崩溃了，口吐白沫，昏倒在地。大家赶紧把他送进医院。他醒来后不吃不喝一言不发，两眼发呆，他恨自己无能，没有保护好小燕子；他恨李贵是畜生，禽兽不如。

小燕子天天哭得死去活来，到后来连连呕吐，吐光了胃里的食物，吐出了胆汁，把她送进医院，仍然呕吐，经过化验检查，确诊为妊娠反应，她怀孕了。她也绝望了。

老校长听到这件事，久久无语，长叹一声，从书架上抽出两本书，递给老伴，说，你到医院去看看这两个孩子，把这两本书分送给他俩。那是著名女作家陈学昭写的自传体小说《工作着是美丽的》作者叙述自己和最亲爱的男朋友同在美国留学期间，一个周末，她去看望自己的男朋友，走进男朋友的宿舍，发现男朋友不在。宿舍里坐着一个丑陋的男人，自称是学医的，和她的男朋友关系好，今天特地来看他。这个丑男人见她非常美丽，关上门向她跪下求爱，被她严词拒绝。他像饿狼一样扑上去把她抱住，剥光了她的衣服，把她按在地板上强奸了。她痛不欲生，回去后发现自己怀孕了。感到自己没脸再见男朋友了，只好嫁给那个丑男人。回国后她投奔延安，在《解放日报》社当编辑，丈夫有了外遇，她与丈夫离婚，一心扑在工作上，在工作中感到自身的价值，感到人生的意义，所以写了《工作着是美丽的》。小燕子和欧阳化雨一边读着这本书，一边流泪，为陈学昭的不幸遭遇而流泪，也为自己的不幸遭遇而流泪。

小燕子打电话到二里河中学，她对接电话的二里河中学校长说：我叫金小燕，县一中教师。请您转告李贵，就说我叫他来一趟。校长转告李贵，李贵一蹦三尺高，高兴得屁颠屁颠跑来了，蛤蟆嘴笑得合不拢，望着小燕子说，你找我？要跟我结婚吗？小燕子说，对，只要你答应我三个条件，我就和你结婚。李贵仰着榔头头说，不要说三个条件，就是三十三百个条件我也答应——你说，哪三个条件？小燕子说：第一条，婚后一切家务事都由你承担。李贵爽快答道：没问题，买菜做饭刷锅刷碗洗衣晒被打扫卫生包括给你洗月经带给孩子洗尿片我全包了。小燕子说，第二条，生的孩子跟我姓金，不跟你姓李。李贵说，行行行，不要说跟你姓金，就是跟他姓欧阳我都同意。小燕子说，第三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欧阳化雨什么时候要我，我俩就什么时候离婚散伙。李贵说这这这，让我考虑考虑。小燕子说不行，就现在回答。李贵抓抓榔头头，眨眨眯缝眼，一拍大腿说我答应——我还不了解欧阳化雨？他心高气傲，多才多艺，最看不起我。我吃剩的东西他绝对不吃，我穿过的鞋子他绝对不穿，我睡过的女人他绝对不睡——你就别做和欧阳化雨的团圆梦了。他在处理感情问题上很注意过程，我和他恰恰相反，我只讲究结果，抓住耗子的就是好猫，至于怎么抓，用什么方法抓，并不重要；抢得天下的便是王，至于怎么抢，用什么方法抢，也不重要。小燕子说，你真卑鄙。李贵说，卑鄙？卑鄙有什么不好？唐太宗李世民玄武门之变卑鄙不卑鄙？不仅卑鄙而且残忍；宋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卑鄙不卑鄙？不仅卑鄙而且无情无义；明太祖朱元璋火烧独脚楼卑鄙不卑鄙？不仅卑鄙而且丧尽天良。恕我直言，你和欧阳化雨失败就失败在小资情结上，只注意感情啦，过程啦，而没有注意结果。现在明白了吧？跟我走吧，去领结婚证。小燕子说，我还有一个要求。李贵说你尽管说，我一定满足你的要求。小燕子说我不能和欧阳化雨同床共枕，是我终生的遗憾，我要他把他睡过的床送给我，我睡他的床权当和他同床而眠。李贵哈哈哈大笑，把蛤蟆嘴都笑歪了说，又是小资情结，我相信欧阳化雨一定会把床送给你的——我们还能节省一笔买婚床的钱，多好啊！小燕子说，不，我拿我的棕绷床和他换。李贵说据我估计，他不会要你的棕绷床。果然，欧阳化雨一口答应把自己的床送给小燕子，但却严词拒绝要她的棕绷床。李贵像捡了一个大便宜一样兴奋，金小燕像失落了一件珍宝一样悲哀。

老校长跺脚长叹：唉！我又走错了一步棋，我送书给这两个孩子看，原本想让他俩静下心来，安心工作，在工作中寻求慰藉，找到美丽，结为夫妇，过幸福的生活。没想到小燕子曲解了我的用意，以为我暗示她让她像陈学昭一样嫁给奸夫。唉唉，我怎么尽是好心办坏事呢？我是不是真的老糊涂了？老伴劝慰他说，小燕子走这一步也是迫不得已，她总不能带着个野种跟欧阳化雨结婚呀！欧阳化雨那么心高气傲眼里揉不得沙子，他也不可能接受小燕子的。老校长说，可惜了这两个才华出众的孩子，他俩一生都会很痛苦的。情投意合的人最终不能成眷属，整天要和自己讨厌的人相处，整夜要和自己讨厌的人相拥而眠，那将是什么滋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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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贵和金小燕领了结婚证，一喜一悲步入洞房。李贵迫不及待地把小燕子抱到床上，脱去她的衣服，压到她的身上，进入她的身体，快活得哇哇大叫。小燕子像一个木偶人一样躺在床上，任凭他折腾，默默无语，默默流泪，把枕巾都打湿了。李贵发泄完了，爬下来看着小燕子的脸说，难怪人们常说西施心口疼，手捂心口，满面愁容，却更加美丽，引得东施效颦——你也是梨花带雨，更加美丽动人啊，哈哈，我真是艳福不浅啊！说着又爬到小燕子身上去。小燕子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小燕子跟随李贵调到二里河中学工作，为了躲避李贵的纠缠，她白天上班，上完课就在办公室批改作业，找学生当面辅导，三顿饭也不回家吃，要李贵送到办公室去，李贵如果不送，她宁愿挨饿也不回家，晚上她在办公室备课批改作业，一直工作到深夜。天道酬勤，她教的学生考出了优异成绩，由于工作成绩卓著，她被破格晋升为高级职称。俗话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她毕竟不能在办公室过夜，工作的再晚，还得回家睡觉。她一回到家中，李贵就把一碗糖水煮鸡蛋端上来让她吃。吃过上床，李贵就搂着她频繁做爱。她一连生了四个孩子，身体就垮了。由于工作劳累，饮食不当，她患了糖尿病，先是消瘦，后又发胖，胖得像一只企鹅那样步履蹒跚，连她自己也不敢认自己了。

小燕子调走后，欧阳化雨像丢了魂似的，整天默默无言，一心扑在工作上。他带领的文艺宣传队，成了全县最有名的宣传队，排演的节目非常精彩，加上阵容庞大的乐队，演出效果相当好。为“两会”代表慰问演出，受到代表们的热烈称赞，到工厂、农村为工人农民演出，受到工人农民的热烈欢迎。省艺校和市歌舞团招收学员，专程到西县一中请欧阳老师推荐人选。欧阳老师为他们输送了许多人才。后来省艺校特地选在西县剧场举行毕业汇报演出，主打节目《草原英雄小姐妹》龙梅和玉荣的扮演者以及乐队二胡、笛子、唢呐的伴奏者，都是欧阳老师推荐的学生。西县庐剧团招收学员，县委宣传部文化局指定欧阳老师担任首席评委。

一位县政府领导干部的爱人调到一中当音乐老师，老校长找欧阳化雨谈话说，新来的汪老师只会教唱歌，领导干部的爱人我又不好往外推——我想请你改行教语文，考虑到宣传队是你一手培养的，取得了很大成绩，现在拱手把成果让给别人，我也于心不忍。可是我不能得罪县大老爷呀！欧阳化雨说，请校长放心，我愿意改行教语文，我明天先试教一堂课请您指导，你看行不行？校长连说好好好。第二天，欧阳化雨在初三（7）班试教白居易的《卖炭翁》。校长、主任听课后非常满意，立即在校会上宣布任命欧阳化雨担任初三（7）初三（8）两班语文教师。全校教师震惊了，欧阳老师不从初一、初二教起，上来就教初三毕业班，这不是开玩笑吗？全校语、数、外，政、史、地，理、化、生，音、体、美教师都去听欧阳老师的课，想看看欧阳老师如何出丑闹笑话。下课后，听课老师边走边说，真没想到，欧阳老师不但课上得好，而且粉板字也写得很漂亮。老校长高兴地说，欧阳老师是块金子，放到哪儿都闪光。一位南京大学毕业的青年教师周泽龙说，校长，我要和欧阳老师比试比试，谁输了谁调走。校长说可以，立即通知欧阳老师做好准备，与周老师同教一课，两人举行公开教学，请教育局教研室的专业人员听课作出公正评判。听课后，作出的评判是：欧阳老师教得很好，可以教高中；周老师不会教书，不会教语文。校长很生气，立即下令：周老师调出一中，到二中报到。周老师哭了，请求调回家乡义城中学去。接着，一位叫孟祝长的合师院中文系毕业的老教师，因为弟弟在北京总参担任少将，将军打电话给县领导，请求把哥哥调到县一中工作，县领导找到老校长说明情况，校长说，孟老师来必须和欧阳老师同教一课，举行公开教学，只要能达到欧阳老师的水平，我肯定收；如果比欧阳老师差远了，我坚决不要。两人公开教学后，得到的评价是：欧阳老师应该教高中，孟老师只能教初中。

欧阳老师在高中语文教学园地里辛勤耕耘，硕果累累。县教育局两度授予他所授学科在会考、高考中成绩名列全县第一的奖励。他刻苦钻研，勤奋探索，在省内外和国家级刊物上发表大量教育教学论文和文学作品，被理所当然地评为高级职称。

一天，李贵突然来访，他对欧阳化雨说，我在一中时，老校长就要我向你学习，现在金小燕也要我向你学习，请你不要啬刻，把你发表的教育教学论文拿几篇让我拜读一下，如果有获奖证书，也请拿出来让我开开眼。欧阳化雨本不想搭理他，一听小燕子叫他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拿了几本发表论文的杂志和几本获奖证书扔给他。他抓过去笑嘻嘻地说，我看过后一定完璧归赵。欧阳化雨说，我不要啦——你摸过的东西我嫌脏。李贵拿着这些杂志和获奖证书，找到办假证的人问：你能不能把这上面的欧阳化雨换成李贵？办假证的人说，这太容易了，马上用消字灵药水把欧阳化雨涂掉，印上李贵二字。论文和获奖证书摇身一变，变成李贵的了。他拿这些材料申报高级职称，也获得了成功，李贵也成了高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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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转星移，岁月匆匆，金小燕、李贵和欧阳化雨相继退休了。欧阳化雨退休后，应聘到省城民办高中任教，担任高三把关教师，深受校长、教师的尊重和学生的爱戴。金小燕和李贵在省城园丁新村买了一套楼房，定居下来。

一天傍晚，欧阳化雨接到金小燕的电话，说她要来看望他。欧阳化雨说免了吧，你我都老了，何必多此一举。他随即告知门卫，说如果有人来找他，请门卫不要开门，就说欧阳老师不在学校。不一会，一辆出租车停在校门外，金小燕下车敲门，门卫按照欧阳老师的嘱咐，没有开门，隔着铁门说欧阳老师不在学校。金小燕在门外站了很久，怅怅离去。又过了半年，小燕子打电话对欧阳化雨说：李贵死了，你能不能来看看？欧阳化雨说，鲁迅先生有言：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愿李贵在地下安息吧。小燕子说，你也不来看看我？欧阳化雨说，请你节哀顺便吧。小燕子哈哈大笑说，我有什么哀？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欧阳，我知道你不会到我这儿住，那我就搬到你那儿住，怎么样？欧阳化雨说不行，你没有丈夫，我还有妻子，不能乱来。小燕子说我知道你和妻子分居多年了，我也不要名分，就做你的情人总可以吧？欧阳化雨说我和妻子虽然分居，但是夫妻关系还在，我不想节外生枝——诗人林纾在《春觉斋论文》中说：“做人重晚节，行文看结穴。”我不能晚节不保啊！小燕子说，咳，都什么时代了？你还是榆木疙瘩死脑筋。欧阳化雨说，传统难忘，秉性难移。小燕子说，那好，我回金大桥去住，希望你有空回家乡看看，这总可以吧？欧阳化雨说，好的，我一定回家乡看你。

又过了一年多，一天，欧阳化雨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一个女子说，我是金小燕的女儿，现在在金大桥。母亲已经病危，她要我打电话给你，希望能最后见你一面。欧阳化雨说我马上来。他上了一辆出租车，匆匆赶往金大桥。到村前下车，就听到小燕子旧居里传出录音机的歌声——

金大桥的河水汹涌澎湃，

金大桥的路不再难迈，

心仪你的人已经归来，

你在那里是否也无奈？

曾经的纯朴拨动了芳心，

曾经的赤诚凝聚成相爱。

金大桥的浪花没有尽头，

在心向往的地方盛开不败。

曾经的许诺不会是儿戏，

曾经的相爱铭刻在心怀。

金大桥浪花编织的故事，

在梦开始的地方更加精彩。

……

欧阳化雨听出这是由云菲菲的《天堂里的爱》改编的歌，歌声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小燕子哀怨婉转的歌喉唱出来的。他不由得加快脚步向歌声传出的屋子走去，只见两扇木门紧闭，门上用白纸写了一副对联，是小燕子的笔迹，对联是晏殊的两句词：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他顿觉两腿像灌满了铅一般沉重，呆呆地像一截木桩一样钉在那里，怎么也挪不开一步。

稿边碎语

编完陆全润老师的小说《燕归来》，小编沉默良久，默视着窗外早春的杨柳若有似无的微茫新绿在风中荡漾，手头的烟卷燃烧了一根，一根……

诗人说：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燕归来》这篇小说，似乎在无意中再次印证了诗人的预言。小燕子的命运和欧阳化雨的人生，就像无形的手抓挠着我的心，让我痛苦、叹惋、愤怒，无奈。生活的真相大概就是这样，有些人在太阳底下各种笑，有些人躲在月亮背后各种哭，而哭和笑之间，原本仅是一念之差啊！

陆全润老师的文笔越来越圆熟老辣，勾引着读者的心情随着他的笔触跌宕起伏，纠结或者舒畅……直至小说读完了，心，还留在小说里，留在小燕子的身上。唉！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归来的燕子已不是当年的燕子，而归来的春天亦不是那时的春天！真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