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写真实故事的猪小浅。
01
我爷爷叫赵树礼。
村里人都叫他赵老头。
爷爷会吹唢呐,以前谁家红白喜事都会叫上他。
1993年,我还是个4岁的小屁孩,被我爸送到爷爷身边。
爷爷看到我,眉头一皱说,一个女娃子你带回来干啥,送人就完事了。
奶奶抬手给了爷爷一拳,说,咋了,女娃子不是你儿子的种啊!
就这样,我留在了陕西的小山村。
02
我爷爷嘴巴毒,什么难听说什么。
喊了我奶奶半辈子丑婆娘。叫我,就叫小兔崽子。
一开始我真的好气啊,不是那种讨人厌的男生才被叫成小兔崽子吗?
我为此闹了好几天。
但奶奶说,爷爷是爱你疼你才这样叫你啊。
我那时理解不了,然而爷爷却乐此不疲。
他下地干活回来,一进门就喊,小兔崽子过来,给爷爷倒杯水。
我就拿着他的大茶缸子,屁颠屁颠地给他送去。
说起我的童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村里疯跑。
最喜欢春天了,万物复苏。
远山是深绿色,溪水是浅绿的,地里新长出的春苗是染着鹅黄的嫩绿色。
小虫子睡了一个冬天醒来了,一只只地冒出来。
我拿着奶奶给我的,黄桃罐头的空罐子,去野地里抓虫。
什么刚出生的毛毛虫了,肉乎乎的大青虫了,一一收集,然后放在爷爷的茶缸里,饭盒里,衣袋里……气得他破口大骂。
有一次,我把好多条毛毛虫放在爷爷的烟叶箱里。
结果等爷爷打开的时候,一群灰色的大扑棱蛾子飞出来,吓了他一跳,气得爷爷举着巴掌要打我。
不过只是要打而已。
他总是嘴上嚷嚷着打这个,打那个,事实上,他从没打过我。
而奶奶和爷爷斗了一辈子嘴,也只是挨过他一脚。
还是因为我。
03
是7岁那年的夏天。
邻村有个老人去世了,爷爷去给吹唢呐。
那时候,爷爷已经很少给人吹唢呐了。一是新派的人,不喜欢老传统。二是唢呐队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平时也凑不齐。
真得是德高望重的老人仙游,我爷爷才会挂帅出山。
那次爷爷要去三天。
他出门的那天晚上,我就病了,咳嗽,发烧。奶奶带我去村里的小诊所打了针,吃了药,可是没什么用。
爷爷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烧得意识模糊了。奶奶还给盖着被子,说要捂捂汗。
爷爷听说我一直高烧不退,抱起我就往外跑。
而奶奶却拉住他,要给我裹上小被子,说不能着风。
爷爷急了,双手腾不开,抬脚就把奶奶踹倒了。
那天爷爷借了板车,把我一路推去了县城的医院。
近30公里远,爷爷推着我,走了四个多小时的夜路,把我送到了。
医生说我是细菌感染,再晚一点就没救了。
他还说,孩子夏天发烧,不能一味地捂,要想办法物理降温,要不然会烧坏脑子。
爷爷气得回家直骂奶奶老糊涂。
04
奶奶总说,我这个小兔崽子的命,是爷爷一脚踹回来的。
所以她也就不记恨那一脚了。
这就是我爷爷,嘴巴臭得要死,心地却很善良。
他总说我奶奶丑,没人要,那是因为我奶奶左眼睛上,有一大块红色的胎记。从小就被人嘲笑欺负。
爷爷比她大两岁,要是遇见奶奶被欺负,他就会出头打架。
爷爷是外村人,6岁进了唢呐班子当学徒,还没出师,父母就先后过世了。
后来就留在了师傅家。
年轻的时候,也有姑娘来提亲的。
因为以前吹唢呐在村里还蛮有地位的。
爷爷又是一表人才,喜欢他的姑娘不少。但有一次,地里干活的时候,几个男孩嘲笑我奶奶,气得我奶奶一边回骂一边哭。
爷爷气往上撞,走过一叉腰说,都给我滚!谁说没人娶,这是我媳妇!
那一年,我爷爷19,我奶奶17岁。
连奶奶都以为他是随口说说,没想到第二天,爷爷托师傅上门提亲,把奶奶娶回了家。
每次回想起往事,奶奶的脸上总拢着层幸福的光。
她说,你爷爷啊,就是不会说好话,但做人实在。一口吐沫一个钉。我上辈子是积了德才遇到他。
当然,这种好话,是背着爷爷说的。
看见爷爷,我奶奶只会说,死老头子,你少抽两口烟!
05
据说,奶奶生了四个孩子。三男一女。
正是灾荒那几年,孩子不好养活,前前后后都夭折了,只有我爸活下来。
毕竟生他的时候,都是63年了。
我爸天资聪颖,对学习很有天分。
1982年,考到西安读大专。
那个年代的大专生,含金量可高了。尤其对农村人来说。我爸是第一个上大学的人,全村敲锣打鼓给他送行。
我爷爷说,那是他这辈子吹唢呐最得意的一次。
吹了一首接一首。
我爸毕业,留在了西安,进了一家国企,娶了一个城里姑娘就是我妈。
爷爷说我爸妈结婚,他是带着唢呐去的。
可人家搞的西式婚礼,我爸嫌他丢人,不让吹。
爷爷还生了一天的闷气。
那是1987年。两年之后,我出生了。
06
据说,我们家有过一段特别富有的日子。
正是变革的年代,有的人,飞升了。但有的人,却堕落了。
我爸作为当时企业里最年轻的干部,犯了错误。
他应该是知道躲不掉了吧。
1993年,和我妈离了婚,把我送回了农村的爷爷家,回去自首了。
后来,奶奶偷偷告诉我,爸爸送我回来的时候,背了一书包的钱。
被我爷爷连打带骂赶出了家。
我爸给爷爷跪下说,这是给我女儿的。她还没长大。
我爷爷说,你也是穷人家出来的孩子,咋能干这事呢?你看看你们厂子里那些下岗的工人,你好意思拿贪的钱给你女儿花?不怕她折寿啊?你赶紧交回去,说不定还能换你条狗命!
说完爷爷就关了院子的大门。
我爸跪在外面,嚎啕大哭。
07
有关这件事,我没有记忆的。
小时候,奶奶只会告诉我,爸妈有工作,太忙,回不来。听久了,也就习惯了。
直到上学,才隐约听邻居说起我爸坐牢的事。
电视剧里演时,小孩子都会冲出去大喊,不是的。可现实里哪敢呢?
我甚至觉得可能是真的,更不敢追问。
到了三年级。有一次和同学吵架,人家骂我是贪污犯的女儿。
其实也不算骂吧,就是事实。
我哭着回了家,问我奶奶是不是真的。
奶奶也跟着哭了。她说,你爸在狱里好好改造呢,每年都写信回来,问你好不好。人年轻,谁没犯个错。等他改造好了,重新做人,就回来接你了。
她还给我看爸爸写的信,一封一封,说他已经减刑了,会提早放出来的。
我就问,那我妈呢?我想见我妈。
奶奶一脸为难,说不下去了。
08
那时候不像现在,爷爷家里连电话都没有。
多年不见,就等于失联了。
我是到2000年才见到我妈。
那时候,爷爷看我可怜,不忍心我难过,托人去西安找,找了好久才联系上她。
我妈答应见一面。
爷爷带我过去的。那时候,妈妈已经改嫁了,生了弟弟。
说起来好奇怪啊,我已经记不住我妈的样子了,但我记得她身上的味道,甜甜的,有一股淡淡的奶香味。
她在市里的酒店订了房间,让我和爷爷过去住。
我一进门就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掉。
那天,我妈和我道歉,说她也是没有办法。
有个贪污犯的前夫,生活不容易。那些无处泄愤的工人,写恐吓信,来家里泼油漆。她一个女人吓得连门都不敢出,更别说照顾我了。
她说她来看过我一次的。看爷爷奶奶对我很好,就放心走了。
可我一点不记得。
我怯生生地问她说,那我以后还能叫你妈妈不?
我妈一下子就哭了。
她抱着我说,能啊,怎么不能呢。我没法养你,可也是你妈啊。
09
我们在西安住了两天就回去了。
回家的路上,我问爷爷,咱们怎么不去看看我爸呢?
爷爷说,监狱哪是随便看的。
我又说,我爸一个大学生,字写得还挺难看的。
爷爷的脸顿时黑了。他扭头对我说,你个小兔崽子,你要是敢告诉你奶,我宰了你!
我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之前奶奶给我看信的时候,我就发现信的笔迹不一样了,后面都是爷爷的。
我奶奶不识字,我没敢拆穿。
我说,那我爸到底在哪儿呢?
爷爷的眼圈慢慢红了。他说,他在狱里,自杀了,我不敢告诉你奶奶。你爸是我和你奶奶最后的孩子,我不能再让她送黑发人了,受不起啊。
后来,写信就变成了我和爷爷的秘密。
10
我从初中起,就住校了。
因为村里没有中学,要到县城去。学费和生活费,是我妈给的。
从此,代笔的事,交给了我。
我每个月都会写封信,替我爸爸愧疚,也揉进我对爷爷奶奶的想念。
可爷爷不稀罕。他说,你写得太勤了,以前半年一封,哪有这么多。
我说,这不是好好改造了嘛,变积极了。
爷爷气得说,小兔崽子,你这是折腾我呢。你写了我还得回,不然你奶奶天天盯着我。
初三那年,我奶奶脑溢血,下半身不能动了。里里外外,都是爷爷在照料她。
当时,我不想读书了。想工作,想照顾奶奶。
我爷爷不同意。他说,你奶奶这辈子有我,就挺幸福的。可你这辈子还没开始呢,跟着我们干什么呀!
说一点现实的话吧,总看到一些文章抨击贫穷的农村不赡养老人。
可更残酷的事实是,许多农村的老人,自愿选择放弃。他们宁愿自己熬光最后的时光,也不愿耽误子孙跳出农门的脚步。
只是以前网络不够发达,没有人看得到。
奶奶最后那一年,脾气特别不好,像个小孩子,动不动就摔东西。
我爷爷嘴臭了一辈子,反倒天天陪笑脸,哄着奶奶了。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他还和我说,你奶奶能打我,说明她身体好。
11
奶奶的生命,停在了我高二那一年。
是10月10号的傍晚,爷爷打来电话,让我回去看看。
他难过地说,差不多到时候了,回来送送你奶奶吧。
我一路哭着赶回家。奶奶躺在床上,一直不醒。
干干净净,都养白了,只是唇色泛着青。
凌晨的时候,她突然睁眼叫爷爷。她不让开灯,月光中,半倚在爷爷的怀里,望着他。
她说,咱儿子判了多少年啊?减了这么多年,咋还不回来呢?
我第一次听爷爷那么温柔地说话。他抱着奶奶说,快了,快了,你快见着儿子了。就可怜我一个老头子,还要慢慢熬。
奶奶就在那天清晨走了。她去了另一个世界,和爸爸团聚了。
送葬的那天,爷爷吹了他这辈子最后一支曲子。
吹完,他就把跟了他一生的唢呐掰断了。他说,我送走的亲人,太多了,我不想送了。
说完,我们爷孙俩抱头痛哭。
12
2007年,我上了西安一所一本。
那一年,爷爷68岁了。
他的身体依然健朗,脾气依然火爆。送我去学校的时候,背起好大的背包,不费吹灰之力。
我妈一家去接的我。
我妈后来的丈夫,我叫他杨叔。他是个特别好的人。
他怪我妈一直没说我的存在,让我吃苦了。
以前他是捧铁饭碗的。那两年下海做生意,赚钱了。他承包了我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还让我弟好好向我学习。
爷爷从老家给我背了一床手工缝的新被褥。
杨叔就笑。他说,现在谁还用这个,买现成的多省事。
爷爷摸着被子说,是呀,以后也没人会做这个了,用旧了再给我背回去,可别扔了。
我眼泪哗的就下来了。杨叔看我们情绪不对头,没敢再说话。
那套被褥,是奶奶手还能动的时候,给我缝的。
她说,我孙女肯定会考上大学。现成的棉花不好,还是咱们自己做的好。
那天,爷爷走的时候,用力抱了我。他说,小兔崽子,要走正路啊。别学你爸爸。
我轻轻在耳边说,放心吧,我替我爸写了那么多悔过书,我都明白的。
爷爷就笑了。
他说,他妈的,后悔了,应该留着唢呐给我孙女吹个《喜上眉梢》的。
13
大学毕业后,在杨叔的介绍下,我进了一家私企。
奉劝有些父母,作恶前,想想自己的孩子。
因为我爸有案底,许多好机会,错失了。
2013年,我在工作中,认识了黄伟。他对我展开了长达一年的追求。
我爷爷那几年,一直挺好。
学会了用智能手机,经常和他视频。
那时候,好多村里的老人,都跟着子女去县里住了。我也想接他来西安。
可爷爷不肯。他说,他不习惯住城里,来了尿急都找不到地方。
被他气死。
2016年的中秋,我和黄伟结了婚。婚礼上,我让爷爷牵着我的手,送我出的嫁。
爷爷那天穿得特别喜气,大红的唐装,腰里还别着把新唢呐。
哈哈,没错。当年我爸的婚礼,没让他老人家显摆,我的婚礼,终于让他吹上。
这一年,他77岁。依然中气十足,一曲下来,赚了个满堂彩。
爷爷哈哈地笑,笑出了眼泪。
他说,我的小兔崽子终于长大了,给人家做媳妇了。
我说,放心,做谁家媳妇,也还是你的小兔崽子。
14
好希望,时间就停在那一瞬。
可人生总要滚滚向前,不会歇息半刻。就在那一年底,爷爷摔了一跤。
老年人,真的好怕摔。特别是冬天。
开始在电话和我说,没啥事,就是左边有点麻。
第二天中午打电话没接,我以为他没带手机。
当时正好有个客户在纠结方案,我和他们修改到晚上六七点。黄伟心疼我,还给我点了外卖。
我送走客户,吃完外卖,才又给爷爷打电话。
结果还是不接。连忙找邻居,麻烦他们去看看。
爷爷就在那个晚上,一个人,无声无息地走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没法原谅我自己。
他都说身子麻了,我怎么就没在意。黄伟安慰我说,是爷爷身体一直太好了,所以才没想到这么严重。
可是,我真的没法原谅自己。
就为了一个改来改去的破方案,就因为吃了那份外卖,错过了挽救爷爷最重要的时间。
爷爷的葬礼上,我崩溃了,痛哭着抽自己的嘴巴。
黄伟抱住我说,你冷静一点,爷爷这个年纪,也算喜丧了。
我却哭着喊,喜什么喜!我没有亲人了知道吗?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妈妈就站在我身后。
她默默垂泪,却无从安慰。
15
这几年,我妈一直对我很好。
我知道,她想弥补过去对我的遗弃。
但亲情这个词,真的不能轻易被替代。
爷爷走了之后,我就觉得自己是个孤儿了。我不知道,别人能不能懂。
不论是我妈,还是黄伟,都是一种朋友般的存在。哪怕19年,我生下一个可爱的儿子。可我仍觉得,自己的家,已经随着爷爷离开了。
人生只剩终点,再无归宿。
我身边的人,对我都很好,温柔又礼貌。可是,无人的夜晚,我好想念有人再叫我一声小兔崽子。
那么粗鲁,也那么亲昵。
2021年,村里通知我,爷爷的宅基地要收回了,让我回去收拾东西。
因为户下没人了。放下电话的时候,我放声痛哭。
没想到爷爷的一生,终结得如此干净。
因为疫情,也因为忙。我到今年4月才回去。
老房子里,盛满了灰。奶奶亲手做的被子还在,我挂在阳光下晒了一天才打包。
三种不同笔迹的信,仍放在陈旧的铁皮盒里,记载着时光。
我拿出来,一封一封地读,好像说给爷爷奶奶,也好像在说给自己。
后来,有两只白色的蝴蝶飞过来,一只停在我鞋尖,一只停在我的肩头。
我不敢动,就那样默默地坐了许久。
我想,是他们来看我了吧。
直至它们翩翩飞起,飞去远处深绿的山林里。我才轻声说,再见了,奶奶。再见了,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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