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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日炎炎忆“双抢”

赤日炎炎忆“双抢”

肖海涛

摄影:易家镜

     六月 ,“夏至”既过,很快即将进入二暑相连(“小暑”“大暑”)的节气,又到了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

        赤日炎炎似火烧,

        野田禾稻半枯焦。

        长城内外热浪滚,

        大江南北暑气飙。

        空调电扇齐努力,

        冷饮冰镇都备高。

        汗流浃背神不举,

        何处清凉任逍遥。

胡诌的打油诗登不得大雅之堂,倒是南宋诗人陆游的《苦热》一诗典丽而又通俗的写尽了酷暑的难耐:“万瓦鳞鳞若火龙,日车不动汗珠融。无因羽翮(he)氛埃外,坐觉蒸炊釜甑中”。诚然,现代发达的科技水平能帮助人们驱散溽暑酷夏的烦躁闷热,但长久的宅居斗室,过度的依赖先进的降温设施既退化了人们的自限能力,更会增添人们精神上的空寂落寞。正如宋代诗人曾凡写道的那样:“赤日几时过,清风无处寻。经书聊枕籍,瓜李漫浮沉。兰若静复静,茅茨深又深。炎蒸乃如许,那更惜分明。《大暑》看来,面对赤日炎炎的盛夏,千年前的古人与我也有着同样的感受。奇怪的还有:人越是无聊落寞,思绪就越会浮想万千,许多尘封的过往就会从生活的沟底泛滥起来,许多人物和故事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炎炎的赤日,让我一下子又走进了那个火热的“双抢”岁月。

     “双抢”顾名思义就是抢收抢插。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双抢”是农村一年中最最忙碌的季节。从七月初开始到“不栽八一秧”结束,此时节令正“小暑”“大暑”,俗话说,“小暑大暑,上蒸下煮”,因而“双抢”也是农人最难熬过的日子。那时没有机械化助力,收割栽秧全靠人力,天气炎热,农时紧迫,农事繁重,劳动效率低下,加之劳动者超负荷的体力支出,连平常的油盐蔬菜也缺少供給,更谈不上有防暑降温物品。人们经历前后一个月左右的“双抢”就像是闯过了一次地狱的磨练,没有谁不会为它的艰辛和恐惧留下一番脱胎换骨般的印象。

摄影:易家镜

       首先是抢割。进入七月,田里的早稻已经成熟,沉甸甸的稻穗低垂着脑袋,铺展开一片厚厚的金色地毯;一阵微风吹过,满畈里便会涌起一波波起伏的稻浪,随即送来一阵阵沁人心脾的稻香。尽管禾杆上的谷穗还有些青黄,但生产队就要开始张罗开镰收割了,这样做一来是为了能及时翻耕稻田便于后面的抢插,二来是避免因谷穗熟透而抛撒在田里。开镰的仪式简单而平常,天刚放亮,趁着太阳未出,天气凉爽,上工的钟声一响,社员们便集合在村前的大树下。大家的装束各种各样:有的人戴一顶草帽,肩上搭着一条褪得不知是什么颜色的手巾;有的人严严实实的裹着一身旧的土布衣褂,只露出眼睛和嘴巴。大家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把磨得白晃晃的镰刀,那架势就像是临战前的战士们紧握枪刺等待着冲锋号角的吹响。队长作过简单的分工,大家便浩浩荡荡的走向稻浪翻滚的田畈。站在田头,放眼望去,沉甸甸的稻穗上挂满了一串串晶莹的露珠,平展展的稻海上隐隐地浮动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田野是那样的恬静和柔美。大家扎紧裤腿衣袖,一人占据一厢(一行,大约一米左右宽),依次下到田里,先是听到“嚓”的一声镰音,继而是“嚓嚓”的数声镰响,顷刻间便响起了“嚓嚓嚓嚓嚓嚓”的一片镰声。大家你追我赶,寂静的田畈上立刻掀起了一阵热火朝天的劳动高潮。大家挥舞镰刀,把收割后的禾秆一把一把整齐地平摊晾晒在草茬上,像是給收割后的田地铺盖上了一层厚厚的褥被。那是我第一次参加抢割,不仅动作迟钝,速度缓慢,而且漏割抛撒了很多谷穗,留下的草茬也高矮不齐。眼看着别人远远的割到前面,而自己却一个人在后面摆着尾巴,心情一紧张,不听话的镰刀一下子咬破了手指,弄得满手鲜血淋漓。我赶紧请人帮助包扎好伤口,咬紧牙关,继续坚持,最后在柏树哥的帮助下才勉强完成了收割的任务,当时的情景直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

图片选自网络

      抢割是个技术活,在这群男男女女的社员中当然不乏割谷的高手,但柏树哥则是这群高手中的高手。柏树哥姓梅,叫梅柏树,年纪比我大得多,因为是外乡人,所以湾子里的人姑且按低等的辈份称呼他。听说他的一家是解放前河南大饥荒时逃荒来到村子里的。一家人靠打短工为生(也曾給我家扛过活),住在破庙里;解放后在我们村子里参加了土改,分得了田地房屋并且定居了下来(房屋就是我大爹爹家的,在我家隔壁)。他的父亲叫二老乡,去世得早,我没有见过;他的母亲我们叫她周伯,一双小脚,十分和气善良;他有一个哥哥流落到云梦,后来当了别人的上门女婿,育有两个儿子,大的叫梅荒林,是我儿时的好朋友;他的一个弟弟开始跟着他和母亲,后来当兵复员到云梦工路段工作。柏树哥早年尚未婚娶,直到四十多岁才跟湾子里一个我们叫她赵婶妈的寡妇结了婚。赵婶妈也是河南逃荒过来的,他们也算是老乡配老乡,情意深且长了。柏树哥一家人的血泪史就是一部解放前大饥荒时河南人民的逃荒史,因而他对毛主席共产党有着朴实真摯的情感。柏树哥勤劳能干,样样农活精通,干活任劳任怨,从不偷奸耍滑;他是生产队里的贫协组长,朴实善良,大公无私,处事公正,身上没有其他少数贫下中农好吃懒做的痞子气,所以很受大家的喜爱和信任,想起他,我就想起《白鹿原》中的鹿三。我尊敬他的人格品性,更佩服他精通农事农活的本领。此刻,柏树哥已经第一个割完了一厢站到了田埂上,他看见了我的窘相,马上快步走到我的身边,弯下腰来挥动镰刀边帮忙割谷边給我讲解要领,只见他左手握住禾秆,右手的镰刀轻轻一带,一把禾秆就齐刷刷的揽入怀中,田里却不留一根稻穗,留下的草茬也齐崭崭平整,然后他用镰刀勾托起禾秆,侧转过身子,把它平铺在草茬上,那些平铺的禾秆前后相连,在田里延展成一道笔直的美丽的金带。看着他娴熟的割稻动作,听着他那耐心细致的讲解,我紧张的情绪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内心也感受到无比的温暖。在我沮丧无措的时候,是柏树哥及时的来到我的身边,用他的友爱善良在我黯然的心灵里点亮了一盏温情的灯光,这灯光明亮温馨,在我生命的旅途中时时的闪闪发亮。许多年后我外出工作了,每次回家,我都要准备一包好的香烟,走进柏树哥居住的老屋,见到他日渐衰老的形容,我只能恭恭敬敬地递上一支香烟,以回馈我埋藏在心中的那份迟到的感谢。现在柏树哥已经走了,但他留在我心底的那份人情的关怀和人性的光辉却永远不灭。

图片选自网络

      如果天气晴朗,割下的禾秆晾晒一两天后就要收拢捆好挑回稻场,捆草头和挑草头也是个累活。由于田里积水很深,捆草头时只能把晒干的禾秆一抱一抱从田里抱到田埂上,赤脚踩在污泥里就像是陷入泥沼里一样,每挪动一步都要用尽吃奶的力气,加之留在田里的草茬短粗直硬,几个来回小腿上便被划出一道道带血的口子,经被晒得发烫的肥水一泡,划伤的口子往往会发炎红肿。尽管捆草头的工作艰辛异常,但我还是宁愿选择做它而不选择割谷,毕竟捆草头可以避免割谷的弯腰之痛。捆好的草头整整齐齐的摆放在田埂上,放眼望去,就像是筑起了一道道草头的长城。挑草头有时计件,挑一担草头记一个工分,每当日头偏西,气温稍显温和,田埂上便走来一队肩扛冲担(两头包上铁尖)精神抖擞的男社员,他们熟练地杀好草头,憋足一口气把百多斤重的担子一下子举上肩头,然后“哟嗬”一声,大步流星的奔向村头的稻场。那时的我尚处弱冠,身体瘦小,气力不足,挑草头时只好跟父亲两人交替接力进行。那一次,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沉重的草头刚刚杀好送上肩头,谁知脚没站稳向后打了一个趔趄,右脚刚好踩在一个铁齿朝上的钉耙上(这个钉耙不知是谁放的),锋利的耙齿一下子刺穿了脚掌,顿时鲜血直流,痛得我脸色发白,慌乱之中不知是谁咬牙帮我把钉耙拔了出来。闻讯的父亲赶忙背着我跑向附近的部队医院,好在那些军医们十分热情认真,也司空见惯了各种各样的外伤,他们用酒精和生理盐水反复为我冲洗伤口,细致清理创面,敷上消炎药粉,然后用纱布细致包扎好整个右脚。值得庆幸的是耙齿只是穿透了脚掌并没有刺破动脉血管,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在军医们精心的治疗下,只一个多月的时间我的右脚就痊愈了。我要永远感谢那些可亲可敬的人民子弟兵,他们的恩情让我没齿难忘。这次事故給我留下了深深的后遗症,直到今天,只要天气“走暴”,那只受伤的脚掌就会隐隐疼痛;平时只要是看到一些带尖的铁器,我的心里就会骤然紧张,右脚就会抽搐打颤。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愿它能給我的晚年带来平安幸福。

图片选自网络

       抢割給我留下了深深的伤痛,让我体会到人生旅途中成长的艰难,而抢插则让我更深刻的认识到稼穑的不易和农人的艰辛。抢割后的稻田要经过翻耕,沤泡,然后用蒲滚碾轧,平整。那时,祖父永远都是那个烈日暴晒、泥水浸泡舞台上的主角。他戴着一顶破旧的草帽,肩上搭着一条粗布的汗巾,手执牛鞭,赶着那头人人见之而唯恐避之不及的“触人佬”黄牯(我在《牛吟声声忆祖父》这篇文章中对这头牛有过详细的描述),扶着那张把手被摩挲得光滑发亮的木犁,不知疲惫地穿梭在他一生都没走完的水田里,用自已的生命之笔描划出一圈圈优美的曲线。从黎明到黑夜,从春季到冬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未休息,从不间断。此刻,在炎炎烈日暴晒下,田里沤泡过的水发烫发臭,浮动着一层层绿黄色的水锈,他枯瘦的双腿早已被水锈镀上了一层厚厚的“黄垢”,这层黄垢直到死时还牢牢的镀在腿上。早上收工的哨声响起,该回家吃早饭了,祖父用粗糙的双手解下犁辕,牵起黄牯,饥肠辘辘的走向挂珠含露的草地,因为让牛吃饱永远是他心中的第一需求,而他自已的饥渴则是次之又次的事情。我勤劳而朴实的祖父啊,犁是他的依靠,牛是他的心爱,鞭是他的权杖,田是他的命根,他是中国千千万万平凡渺小而又崇高伟大的农民中的一员。我饱经艰辛磨难的祖父啊,炎炎赤日黎黑了皮肤,四时劳作衰老了筋骨,风霜雨雪熬干了精血,最后一捧黄土回归了大地,但他永远是屹立在我心中的一座不朽的雕像。

图片选自网络

       马上就要进入抢插的主题。这时的天气更加炎热:连续多日干旱无雨,响晴响晴的天空偶尔飘过几片白云,通红通红的太阳燃烧起熊熊火焰,耀眼的白光放射出千万支的毒箭;村头路边的树枝耷拉着脑袋,卷曲起叶子,连地上的草儿也匍匐蜷缩,奄奄一息;所有的鸟儿都停止了歌唱,也听不见虫声,只有聒噪的蝉鸣还在无休无止的添堵。与抢插早稻秧时的寒冷相比,此时的炎热给人带来的痛苦忍受要超过其十倍百倍。田野里更异常闷热,一丝风也没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臭腥臭的味道;男人们挑起满满一担的秧头,赤脚踩在田埂上就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一样;大田里的水被晒得滚烫滚烫,即使是把脚踩入深深的泥巴里也不会感受到一丝凉意;插秧的姑娘们每人从头到脚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大家排成一排,弯腰低头,屏声吸气,以最大的忍耐和最坚强的意志克服着那种超越生理极限和精神极限的难耐痛苦;一衣秧(一厢秧)栽下来,每个人的衣裳里都能拧出一盆的汗水。闷热,劳累,饥渴,晕眩,人啦,只有亲身经历过这样的“抢插”才会留下锥心沥血的记忆。插秧有时候也搞包,插一亩秧记若干工分,因而有许多人宁愿少挣工分或不挣工分也不愿意受插秧的煎熬,羞愧的是我也是其中一个。我要永远讴歌生产队的那一群“铁姑娘”们,年年双抢,都是她们包揽了生产队里全部的抢插活路。炎炎烈日下,蒸蒸暑气中,腥臭泥水里,是她们拼搏生命换取了抢插任务的完成,与她们相比,我又显得多么的渺小自私卑下丑陋。写到这里,我的泪水已不能自已,不禁想起了那首极具鲜明时代色彩的打油诗:

     “我们是公社的铁姑娘,

      铁手铁脚铁肩膀。                                                                 

      浑身上下都是铁,

      响当当来硬邦邦”。

图片选自网络

这首诗虽然写出了公社姑娘们铁血豪情,但却没有表达她们作为青春少女的心思柔情。尽管常年风里雨里,成天泥水汗水,我想这并不能泯灭她们爱美追美的天性。我又想起了她们年轻美丽的面容,想起了她们活力漾溢的欢声笑语,想起了她们在苦痛中开出的灿烂花朵,想起了她们流淌在故乡土地上的汗水滴滴。她们是我的姑姑,是我的姐妹,我永远崇敬她们,爱戴她们,感谢她们。随着光阴河流的远逝,这种情感就像水流带不走的沉沙,愈积愈厚,堆积成一座山峰般的记忆。

后排左一为肖海涛老师的夫人丁桃先

    有一种回忆

    总是在秋叶飘零之际

    让人伤感

    有一种怀想

    总是在气笛鸣响之时                     

    让人留连

    有一种感动

    总是在岁月落幕之后

    让人潸然

    如果有一天

    我忘记了你

    所有的足迹

    被风轻轻遮掩

    只留下亲切的乳名

    和村头的榆钱

    我的亲人们

    也请你一定记得我

    记得

    沧桑中长大的

    一把把

    蒲公英的小伞……

摄影:易家镜

我的诗并不伤感,只是我的心中蓄积着思绪万千。远逝了,火热的“双抢”,那段时光,那些往事,早已氤氲成岁月的落寞与狂欢。所有的一切都已成昨,时代再也不会翻开旧的一篇。此刻,我伫立层楼,极目眺望,似乎听到了远处传来了收割机和插秧机隆隆的轰鸣声,我知道,在生机勃勃的田野上,一场全新的“双抢”正在忙碌上演。

我把往事

    在热浪中晾晒

溽暑在晚霞中

     溃败

我睡在一首经年的旧诗里

风轻轻的吹进了心怀……

2020613日草)

摄影:易家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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