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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

1

在暴风雪的前夜,赵清平回到故乡,那个边境的寒冷村庄。她走的时候还叫赵翠茹,离开家乡前,她去乡里改了名,但无论叫什么,她都是这村里上百户人家心里的赵翠茹。

她的名字人人皆知,是因为两件事。一件因为她是全县的高考状元,是这里第一个读名牌大学的闺女,但和第二件事比,则完全微不足道。

1999年冬,12岁的赵翠茹在放学路上被人强奸了,她是被害者,更是幸存者,警方认为凶手正是少女谋杀案的连环杀手。

1997年到1999年,当地10名12至16岁的未成年少女相继被害,作案手法相同。在冬天放学路上,被害者先被用匕首劫持,然后在野外被强奸,后遭尼龙绳窒息身亡。她是第11个,也是唯一一个活下的。

之后,凶手消失了,至今18年,今年她正好30岁。

警察很多次向她询问凶手的特征,她茫然毫无所知,就像挨了一记闷棍。后来慢慢想起,那人右小臂有个疤,在挣扎中,她扣住那个疤,就像钻进自己的心里。

渐渐这件事被大家遗忘,只有几个爷们在喝醉后提起来。大家都感叹这丫头命硬,不仅活下来,如今在深圳结了婚,听说年薪几十万。

赵清平是寡妇陈霞的独女,陈霞35岁守寡,在农村只能寄人篱下,一直靠着弟弟一家的接济。如今依靠女儿盖了村里最高的四层楼,却仍是和弟弟一家同住。

相比在外漂泊不定的女儿,陈霞更依赖弟弟、弟媳,还有她们的独女陈丽秀。外甥女大婚,她比嫁女儿还心疼。

也是在母亲再三要求下,赵清平才不得不回家。她是这村里的怪人,大家都议论被强奸后,她精神不正常,只知道读书,也只会读书。

今天,这栋四层小楼张灯结彩,舅舅,舅妈,和妈都喜上眉梢。赵清平在顶楼看表妹陈丽秀化妆,新郎马上就要迎亲,漂亮的表妹在梳妆镜前笑得真明媚。

迎亲队伍一进村头,鞭炮齐鸣,阵势压下了刚下起的大雪。赵清平在阳台远眺车队,一片雪落在她的手背,好多年没看见这么圆润的雪片,鹅毛大雪,好久没在记忆里浮现。

她突然想起,那个可怕的夜晚,正是下着这样的雪。

2

漫天大雪中,迎亲车队竭力奔向县城最豪华的酒店。大家知道过了十二点举办仪式不吉利,下车的仪式一切从简,大家带着满身的雪小跑着进宴席,赵清平跟着妈气喘吁吁坐下。

她看见前面几桌的人都穿警服,才想起,新郎在城里当刑警队长。宴会布置比她在深圳参加的婚礼还气派,表妹的公公听说是县里的首富。

表妹样样不如她,单只嫁得好,就全赢了,赵清平看着母亲喜上眉梢的表情想。

仪式堪比春晚,豪华而冗长。在主持人数度煽情后,终于来到双方父母致辞。昨晚,赵清平还在纠正舅舅的发音,稿子她也帮着改了几次,全家人只是不想与首富对比太强烈。

新郎父亲,只上台这几步,就定了胜负,矫健有型,步伐从容,还有那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西装,连赵清平都伸长脖子多看几眼这个大人物。

那人深深一鞠躬,拿起麦克风,嗓音浑厚磁性,众人沉浸其中,一支酒杯却被不合时宜地打碎了。

“你咋地了?”陈霞看见女儿张着嘴说什么,她却听不清。

“你说啥?”她贴在女儿的面颊,泪水粘合住她们。她不用看就知道女儿的嘴角在哆嗦,就像那次被警察送回家,在炕上,她们黏在一起。

她终于听清了。

“是他,是他。”

“是谁?”

妈眉毛一颤,女儿泪流满面,有几个人已经注意到她们,她连忙牵着自己的女儿离开宴席。

“是谁?”

她们躲进洗手间,赵清平趴在洗手池边上大口喘气,然后掏出手机。

“你要干啥?”

妈攥住女儿的手。

“报警,抓人。”

赵清平洗完脸后已经清醒过来,警察问过她很多遍,凶手的样貌特征,甚至还画过很多次人物速写图。无论怎么画,不是眼睛大了,就是嘴巴小了,反正,就不是那个人。

最后连警方和她自己都认为是过度惊吓后的失忆,噩梦总会来,梦里那个人朦朦胧胧,18年过去,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你凭啥这么说?”妈惊慌的面孔,比她更惨白。

赵清平趁机夺回手机。

“就凭我看过那张脸。”

她已经拨打了110,对方刚接通,陈霞一个嘴巴扇落了手机。

“你是不是魔怔了?你是不是疯了?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一百年不回家,一回家就要闹得天翻地覆!”

手机落进水池,死机了。赵清平死死按着启动键,却被母亲的一捧冷水浇透。

“高一,你在公交车上看见一个男的,哭着闹着说是凶手,我们报警,结果呢!你妈我被对方老婆揪着头发揍了两个小时!

“还有18岁,你说你舅厂里新来的一个临时工长得像,你舅绑着人家送去公安局,结果赔了几万块。

“上大学,在火车站遇见流浪汉,你瞅着是,报警,是你老舅连夜赶过去才把事了了。

“前年,你在深圳还报过警,姑爷还得给你擦屁股。你们要不是大学同学,谁能受得了你?

“今天,今天,不行了。你舅舅辛辛苦苦照顾我们娘俩一辈子,你要是哪怕有一点点良心,就别这么做。”

“这和良心没关系。”

手机进了水,总打不开。

“我找人借手机打电话,现场这么多警察,我去告诉他们。”

赵清平冲到门口却停下了。

“咋不去了?新郎就是刑警队长,你去告诉他,你爹就是特大连环杀人案的凶手,你去说吧,看他们逮捕谁。”

母女俩都在大口喘气,最后还是母亲搂住了女儿。

“娘知道,这些年,你过得委屈,娘知道。”

“你真知道吗?”赵清平冷冷说。

案发从警局回到家,赵清平整整睡了三天,最终是饿醒的。厨房做了红烧肉,她最爱吃的舅妈拿手菜。

她摸索着爬起来,在门口,听见妈和舅妈说着话。

“本来我就是寡妇,这下,更嫁不出了。”

“等会我叫醒孩子,千万别说这话。”

“说不说都是这么个事,如果没怀她,我早就和那个酒蒙子离婚了,长大了和那个死鬼一样是倔头。如果没她,我也不至于混成这样,活着净给你们添麻烦。”

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她都忘记了。例如同学的谩骂,路人的口舌,邻居的嘲讽,络绎不绝到访的警察。只有这几句,赵清平记得真真切切,甚至比凶手的样子还清楚。

陈霞松开女儿,因为女儿毫不为所动。这些年,怎样攒钱供她读书,这丫头都是这么对自己。一年回一趟家,电话说不过3分钟。

“你要硬去,我这把老骨头拦不住你,可你想想,那个林立是个啥样的人。十里八乡没人不对他竖大拇指,不仅自己是大富翁,带动了几个乡的建设,年年节假日探望各村的孤寡老人,送钱送情。你说他是杀人魔,谁不认为你疯了?”

“他有钱做善事,不代表他没杀过人,说不定他在赎罪而已。”

尽管这么说,赵清平却一步未动,有几件事堵在前面,她也不敢轻易迈过去。

俗话说,知女莫若母,陈霞清楚透了女儿的心思。

“行,你去报警可以,我就问你几个问题,你要是能解答我,怎样都行。

“第一件,如果他是那个连环杀人犯,为啥要让唯一的儿子林昌乐去当刑警?他家财万贯,真要犯罪,为啥不逃到国外去?你疯了,人家还没疯。”

看女儿沉默,陈霞继续说着。

“还有,如果林立是凶手,他会让儿子娶你老妹当媳妇?谁不知道你是唯一的目击证人,他让你大摇大摆地去告发他?你要是能回答我,娘替你报警。”

她无法解答,她甚至也在问自己,一切都是自己的妄想吗?她没有任何证据,没有。

赵清平突然又洗了把脸,梳理好头发。

“妈,你说得对,那咱们回去吧。”

赵清平抢先了一步出去,陈霞满面忧愁看着女儿。

3

婚礼来到最后新人举杯阶段,几百个人笑容满面地举杯共饮,赵清平知道,这可能是她最后一个机会,彻底灭除噩梦的机会。

在主持人的带领下,碰杯的清脆,更像是洒了一地的玻璃碴子。

表妹陈丽秀拖着长摆尾的婚纱走来,新郎走近看倒是一表人才,听说这个林昌乐还获得过市里表彰。

小伙子走近亲友这一桌还很礼貌地躬身致敬,连赵清平自己都迷糊起来,是自己得了迫害妄想症了吗?

这些年她误认过很多人,但哪一张面孔都没今天这么清晰,都没让她这么胆战心惊。

“妈,我想回家。”

那位冠以首富名号的林立携着妻子,正在向宾客敬酒,兜兜转转,却总也不来,或者只是下一秒的事。

“那也好,你先回家,别胡思乱想。”

陈霞立刻找弟弟安排车送女儿回家,可积雪却让轿车都抛了锚,只有两辆大客车还能勉强开动,已经安排好了一台送娘家客,一台送婆家人。

赵清平听着舅妈的解释,却像是罩子外的噪音。她被封闭在这个空间里,那堵无形的墙将世界与她隔离开,那一晚就是如此。

雪后泥土的清香,布满繁星的天空,天亮一定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她嘶声力竭地呼喊,除了雪地里的摩擦声,寂静一片。

罩子外人影模糊,只有那张脸越来越清晰,只有她的心越来越沉。

那年她在家门口的江边站了很久,江中间有捕鱼的窟窿,她想跳进去,但还是没有,因为她得活着。

寒风吹过,赵清平猛眨眼睛,才看清那张脸,而大家已经尴尬地站了一会。

林立只是笑,从容配得上他的身份地位。

“亲家培养了这么优秀的闺女,你可是我们十里八乡的骄傲啊。”

陈霞掐了把面目惨白的女儿,先笑着应承。

“姑娘家不懂事,我们丽秀从小娇养惯了,还请亲家多多包涵。”

舅舅也忙笑着圆场,大家嬉笑一番,新郎父母去了别桌敬酒。

陈霞收起笑容,看着女儿的眼泪要流下来,可如今哪也去不成,她也盼着这婚礼早早办完。

女儿是留不住了,自从那年,她们虽住在同一屋檐下,也像隔着家门口的那条江,她早看不清自己的女儿。

4

“妈,手机借我用下。”

“又要干啥?马上就完了,有事回家说。”

“我给我对象打电话。”

“别办傻事,这都是警察,惹了乱子,收不了场。”

陈霞在把手机给女儿的时候,紧紧攥着女儿的手。

赵清平拨打丈夫的手机,这个时间他基本都在开会,意料中的无人接听。

走廊里人来人往,她在发一条短信,几次都写错了字。

“我手机坏了,在婚礼上我看到那个人,他就是凶手,但我报不了警。你看到信息给我妈电话打过来,然后赶紧来接我。”

写到这,赵清平发现自己无法控制开始抽泣,她攥紧右手腕,但还是手抖得无法打字,只好把未写完的短信先发出去。

她跑到大堂,必须人多,才能安全。

赵清平不准备把手机还给母亲,既然没人相信她,她必须要自己坚强地活着,就像是这十八年来的每一天。

她坐在角落里,迅速冷静下来,陈霞问出的那几个问题,赵清平也在反复问着自己。

“如果林立真是那个凶手,他会让自己的儿子娶自己的表妹吗?他不是在自投罗网吗?”

可那张面孔却那么真切,逻辑却解释不通。一旦自己真认错人,就真连最亲近的人都得罪光了。

想起舅舅,赵清平和妈妈一样内疚和感恩,这个男人是她们母女的依靠。

母亲借用舅妈的电话打来催促她回席,赵清平望着旋转门外的鹅毛大雪,丝毫没停的意思,身旁几个人在议论可能要受雪灾了。

很多宾客涌出来,她逆流而行,一张张脸迎面,哪一张她都记不得了。很多是亲戚的人她都忘了,时间真的会骗人吗?

宴会大厅所剩的人寥寥,新郎新娘仍在敬酒。陈丽秀一看表姐连忙喊她过来,新郎仍是挺拔笔直。

“这就是我表姐,名牌大学高材生,深圳外企精英。”

“谢谢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新郎说完先干为敬。

赵清平想起自己横跨了整个中国,也许今天就是到了这个故事的结局。无论那人是不是,从今天起,她要彻底忘了这件事。

“祝福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你也是哦,姐,你也早点怀,别被我超了。”

陈丽秀像舅舅舅妈一样爱笑,赵清平无论如何也得挤出一丝笑容,随即将目光定在远处和宾客闲聊的林立身上。

“姐。”陈丽秀趁机低声贴近赵清平说,“我听我对象说你的案子好像有线索,昌乐现在正负责这个案子,你放心吧,他一定会缉拿真凶的。”

赵清平不清楚表妹为何没头没脑说了这一句,她一向不太喜欢这个快乐的妹妹,因为她体会不到那快乐。

5

表妹刚说完又被人拥去敬酒,林昌乐负责这个案子,如果林立是凶手,那林昌乐很可能会包庇父亲。但如果不是——

赵清平独自坐在位子想了好久,陈霞始终守着女儿,小心翼翼挨时间。婚礼估计快结束了,她害怕任何闪失,她没资本再失去什么。

她只看女儿突然起身到别桌拿了一瓶酒,倒满了一杯,然后起身径直走向前方。

她顺眼一瞧,竟然是林立的方向。她几步赶,却追不上女儿,因为那两个人已经目光相遇。

“叔叔你好。”

“你好,我应该叫你清平吧。”

赵清平扫过他的额头,眉,眼,鼻,口,甚至是鱼尾纹,那一切,就像是故友般熟悉,不过它们总出现在噩梦里。

那个梦里,家门口的江面上,她拼命往前跑,光着脚在雪地里,像在枯井摇着轱辘,咬牙奋力,却总也不见尽头。

身后的脚步在雪地里吱嘎作响,有个男人在急促地呼吸。

“哼!”那个人唯一留下的冷笑,被冰冷江面上无数个棱面峰角放大共鸣,直到今天。

她恍然回神到现在,林立正笑容可掬地站在对面。

“叔叔,作为晚辈,我敬您一杯。”赵清平耳边能听见雪地里那个吱嘎的脚步声和那个急促的喘息声,但她还是笑着说。

“谢谢。”林立豪爽地一饮而尽。

而赵清平却将那杯酒洒在林立的右胳膊上。<mark></mark>

陈霞冲过来赔不是,几个人围上来,林立一边笑着摆手,一边挽着右边的衣袖。

赵清平看见那白衬衣的袖口被解开,她摸过的那个疤,像条小虫子,凸起而细长。

赵清平咽着口水,因为实在干得冒火。她盯着那结实的手指绕着袖口一圈圈叠加盘起,每一寸肌肤,都是离答案的距离。

她听不见任何人,妈妈的责怪,舅舅的解释,旁人的疑惑,甚至是林立嘴里的话,寂静一片,只有刮过江面的风。

陈霞紧张地盯着女儿,只眼瞅着她出去,背过人开始哭。

“你又咋了?千万别吓唬我。”

手机却响起来,赵清平一看是丈夫的回电,甩开妈妈独自躲在洗手间里。

可丈夫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一是风雪中手机信号极差,二是她的哭声盖住了任何语言,只有她自己能听懂自己。

“我真的以为是他,我真的以为是他,可为什么他没有疤?为什么?那个人什么时候才能绳之于法?这个噩梦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结束?”

没人能回答,手机信号断了,她躲在卫生间里痛哭不停。

这些年来她这么哭过还有两回,一次是案发她醒来看见警察的脸,还没等人询问,她像初生儿一般哇地大哭起来。

第二次就是那次在家里听见妈妈和舅妈的对话,妈妈和舅妈听闻从厨房赶来哄她,可她们越劝,她就越哭个不停,仿佛只有哭,才能把以前的世界连接起来。

片刻后,她红肿着眼睛走出洗手间,一晃神才发现婚礼结束了,宾客走得都差不多,妈妈舅舅舅妈也都不见。询问才知道原来载娘家人的大客车已经开走了。

她又被丢下,心却想也好,可以在陌生人中冷静下来,收拾平复明天回深圳。她头疼地按住太阳穴,这场婚礼让她精疲力竭。

6

赵清平和婆家人挤在一起排队上大客车,准备回村。

酒店门口攒动的人头,如成片的雪花,纷纷在她周围,却无法近身。

她麻木在门口等着,队伍一阵欢动,新郎父母在给大家发红包。轮到赵清平,她只低眼说了声谢谢。

哼!

赵清平浑身一哆嗦,那冷笑,从江面四面八方涌过来,穿进了她的耳膜,她的神经,她的心里。

林立只如风划过她,她知道,这就是这十八年的结局。

赵清平颤抖抬眼,林立麻木看着她,毫无血色。那夜月光下,那个人的脸就是如此表情。

可后面的人已经把她推上了大客车,她只能顺势向前走,坐在最里面的位置。

手机信号极差,打了几次电话都中途断了。此刻,赵清平反而冷静下来了,一切了然,这次,她也一定要想方设法地活着。

他的儿子林昌乐不可能逮捕老子,那她只能想方设法赶紧回深圳,在深圳报警。首先她必须要先回家,不管妈妈信不信她,那毕竟是她的家。

风雪更大了,手机现在干脆没了信号,大客车开了几个小时,这几个小时里,赵清平盘算着自己的处境。

她突然想起表妹陈丽秀突然毫无征兆说的那句话。

“我听我对象说你的案子好像有线索,昌乐现在正负责这个案子。”

事发这么多年,警方突然重启这个案子,而她是这个案子唯一的目击证人,却没人找过她,不合理。

林立是凶手,主抓侦破的却是他的儿子,自己的表妹是他的儿媳,自己的舅舅舅妈是他的亲家,而自己的妈妈——

赵清平全身抖了一下,吵醒了邻座的一个老太太。

“这是一个圈套,他故意让我来参加这场婚礼。”

赵清平不自觉说了出来,老太太早知道这个怪人,只撇了下嘴扭过头继续睡。

他儿子肯定知情,那表妹呢?那舅舅舅妈呢?

那妈妈呢?

赵清平不敢想,妈妈明知道自己这么惊慌失措,还是先走了。那些亲人无视她,在这个风雪天,把她独自抛在那里,像那个寂静的夜晚。

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客车即将驶向终点站,她已经看见风雪中的那条江。风扫过江面,却不是水纹,而是散落在记忆里的那些碎片,如飘起的纷纷大雪,重新冰冻在这里。

司机停在江边,最后的人陆续下车,只有赵清平不走。她知道下车,就会掉进这冰窟窿里,再没第二条命。

赵清平鼓足勇气走向司机,她用钱哀求他发善心送她去车站,驾驶室挡板后司机只打开保温杯喝水,喝够了水,他才吭声。

哼!

赵清平一个趔趄摔倒,她只扑向车门,那自动门却悠悠地合上了。

7

她回头看,那个男人慢条斯理地戴着手套,那个夜里他就是这么不紧不慢地戴上手套,然后一层层脱了她的衣服。

那个雪夜,她艰难地向前跑,她清楚自己可能活不了了,就像她现在所想的。

林立已经扯好了尼龙绳,好些年不用,他有点不自信又试了试,才向她走来。

这么多年,很多人都问过赵清平,为啥你能活着逃出来。

她从不说,心里却记得清楚,即使那绳子套在了脖颈,她也没放弃自己,而是奋力一脚踢到那人的裆部。

惊恐中的那丝冷静,让赵清平拥有了高学历,高收入,还有活到今天的机会。

林立只在几步远的距离,双手间的绳子已经套成圈,像绑牲口似的,准备勒死她,这刻她却抓住安全锤,敲碎车窗四角,奋力撞了出去。

那个夜里,她跑着,身后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时远时近。她只想,逃过这条江,她就能回家,她一定要回家。

她翻滚着爬起来,大雪迷途中,她几步一个跟头奔向那条江,江对面就是她的家。

12岁,她光着脚,冷月下,像一条飞鱼,泛着银光,在这江面掠过。

30岁,她穿着厚重的羽绒服,几步一滑倒,磕磕碰碰地连滚带爬。

“看来你现在是南方人了,哼!”

林立还是那记冷笑,从容地一步步走来。

赵清平却在慌忙中又摔了跟头,差点溜进捕鱼打的窟窿中。

她甚至不敢动,双手只扣在冰面上,她能听见水底冰层裂缝的声音。

林立蹲在她的身边。

“我就不应该让你活着。”

“我死了,我的家人不会放过你。”

“你是自己失足掉进冰窟窿的,对吗?”

林立用脚把赵清平向前推了下,她尖叫爬在冰面,脚已经浸在水里。

“这样挺好,毕竟我好多年不杀人了,都不怎么会了。”

林立又是一声“哼”的冷笑。

“你放过我,我发誓不会告诉任何人。”赵清平越挣扎,就越往下滑,冰一层层从内部裂开,像冻得一片片的窗花。

“这十八年来,我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该杀你。一个杀人犯,最不该有的就是恻隐之心,但我就这么放过你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想变一个活法。

“1996年我从工厂下岗,一切突然都没了。我媳妇偷人跑了,只留下9岁的儿子。

“我愤怒害怕,什么办法没有,只能喝酒,那天我看见骑车下学的女孩,不知怎么就是想弄她,你知道我多久没碰女人了吗?”

赵清平的眼泪堵住了前方,一双手拍拍了她的头,却异常温柔。

“弄完她,她就一直哭,我也酒醒了,我知道不能留活口。”

那双手在她的头顶无意识地抓了一下,赵清平牙齿哆嗦地直响。

“留了你这个活口,我自己也知道保不准哪天就能被抓,我得给我儿子留笔钱,于是拼命挣钱,没成想我还有发财的命。人一有钱,真事事顺利,连我那老婆也回来了,生意越做越大,我品出生活的滋味,渐渐地,我开始想当个好人,你相信吗?”

林立说完顿了下,又发出了哼的冷笑。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我儿子又娶了你的表妹。那一刻起,想要杀你的念头又回来了,毕竟,你是唯一的目击证人。我的疤?那是我混蛋爹拿着滚烫的剪刀在我胳膊上烙的,这样的伤疤大大小小我有几十个,这些年赚钱后我全祛了,没想到你还是认出我了。

那双手已经移到赵清平的脸上。

“你说这命运可笑不可笑,我儿子非要当警察,我心想他爷爷是个老混蛋,我是个杀人犯,到他,我们林家该出个正经人了。”

那双手拍了拍她的脸蛋,然后缩回去。

赵清平的脚已经结了冰碴,她只能大口喘气。

“故事听完了,今天,就彻底了结吧。”

赵清平抬头只能望见林立的靴子,它向后缓冲一下,那是发力前的准备。

8

砰!

赵清平分不清这是什么声音,她又被世界封在孤立的罩子里。

有脚步,是很多的脚步向她靠拢。

赵清平仍然死死按在冰面上,她又听见那记冷笑。

哼!

然后,她听见他笑说:

“我一直都盼着抓我的那个人,是我儿子。”

之后的事情,她记得模糊不清,她被警察抱进救护车,看见痛哭流涕的妈妈,焦急的舅舅和表妹,还有一身警服的林昌乐。

然后,是毫无意识的昏睡,既无美梦也无噩梦,只纯粹地睡眠。

一周后,赵清平出院,医院电视里播放着侦破特大杀人案的消息,所有人都在传颂林昌乐大义灭亲的义举,表妹耐心向她解释警方的计划,可她却没耐心听了,她要回家。

舅妈早炖好了红烧肉,妈妈端来放在她的面前。

“那天是丽秀骗我说你在车上我才上车的。”

“嗯。”赵清平只夹了块肉放进妈妈碗里,沉默吃着饭。舅妈和丽秀说了一个不好笑的笑话,她扑哧一声,喷出饭来,却笑了很久。

雪终于是停了,丈夫开车来接赵清平,一家人在门口相送。

“没事,常来电话。”妈妈说。

赵清平上了车,车子却没开。陈霞不知何故走上前,赵清平打开窗说:“过年的时候,你来深圳吧,这里太冷了。”

陈霞涌上了泪,却笑了。

丈夫边开车边握紧赵清平的手,她扭头望去,家门口的那条江在暖日下平静美好,却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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