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惭愧，除了“老奶奶”豆腐乳，我几乎从未为母亲写过一点文字。想想从小到大，母亲在我脑海中的映像（不是印象）总是一个远景：矮小的身材，右肩挑着一担柴篮，里面装满草皮，左肩斜着一张竹筢或锄头，长长的把子绕过后背插到右肩的扁担下面，一路的“吱吱呀呀”显示着担子的沉重和母亲的吃力。而父亲在我脑海中的映像则总是近景：或是坐在父亲肩头，或被父亲牵着小手，或被父亲搂在怀里教我读书写字……
小时候，我的脾气特别倔强，父亲可以用竹枝甚至担绳狠狠抽我，我掉着眼泪拧着脖子原地不动默默跟父亲对抗，任由父亲抽打，旁人拉都拉不走；但母亲却不可以打骂我，印象中仅有一次，父亲不在家，我不知何事惹恼了母亲，她打了我一巴掌，我恨恨地瞪了她一眼，掉头就跑，一口气跑到大埂上，坐在蓖麻棵里生了半天的气，中午母亲到处唤我回家吃饭也不答理她。
母亲没念过书，能够识文断字的父亲是家中的主心骨，家里的大小事情都由父亲作主，母亲从不违拗，因此成就了父亲在家里至高无上的权威。其实母亲虽然不认得字，但在心里是识文的。外公是一名老中医，闲瑕时口中总是念念有词，要么《汤头歌》，要么古诗词，母亲聪慧，听得多了心中自然默记了一些，开口说话也时常出口成章，语惊四座。更让我们惊奇的是，母亲口算又快又准，有时竟让我们自愧弗如。母亲说她在家做姑娘的时候，除了常常跑很远的路去白荡湖拉猪菜，还去桃园挑桃子卖，赚点小钱贴补家用。不知她的口算功夫是不是那时练就的。母亲从山里嫁到铁板洲上来的时候，父亲家里真是穷得叮当响。祖父的婶娘、父亲的小奶奶、我们的老太太，两个儿子早夭，女儿们已全部出嫁，当年因家庭成分受限，生产队不给老人办“五保”，父亲自告奋勇义务赡养起小奶奶。一家三口，挤在一间半房子里，空间逼仄还是小事，母亲刚来分不到口粮，饿肚子成了“家常便饭”。老太太说我出生的时候，外婆来送“祝娩”，为招待外婆家里煮了一点点米饭，吃完一碗父亲准备给外婆添饭的时候，老太太急得躲在灶后给父亲打手势，用手指头在掌心不停地划半圆，意思锅里只剩下不到半碗饭了！为改善家庭境况，父亲冒着风险跟随外婆家门口的一帮人挑“鸭挑子”去外地贩鸭。母亲则几乎每天利用工余时间到处找寻树叶草皮，弄回家当柴禾，而生产队分得的棉花秸、玉米秸等硬柴全部卖了换钱。所以，儿时我们每见母亲回家，总在黄昏擦黑之时，那个矮小的、沉重的身影有些模糊，唯有母亲时常挽起裤腿露出的一段雪白的小腿肚分外显眼。父亲在家的时候，会赶去母亲寻柴的地方帮她挑回担子，但父亲总是在外奔波的时候多在家的时候少。大约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家里第一次盖起了三间土墼瓦房，横向盖的，坐东朝西，与原来的一间半房平行，南北两边以土墙相连，形成一个四合院，中间是天井。其时家里已有了三个孩子，全家六口人，清贫，亦其乐融融。生产队分得的硬柴、菜籽油、大一些的塘鱼，还有母亲腌制的白菜、萝卜等等，照例都还要卖了换钱。我们印象深刻的是，逢年过节，家里但凡有了一点好吃的，首先给老太太盛一碗，然后是父亲、孩子们，轮到母亲，基本没有了。在口粮不够吃的时候，一日三餐分配的顺序也是这样的，母亲说她在外寻柴的时候，肚子饿得实在难受，就去“河网化”（河沟）里捧几口清水充饥。这样长期下来，家里似乎忽视了母亲的存在。以至我犯了错误，母亲偶尔打我一回，我都认为这是一种对于父亲权威、还有小小少年心中隐含的自尊的侵犯。事实上，母亲并不是一个柔弱的人，除了个头较小，她的力气、她的坚韧、她处理问题的能力，乃至那刚强的性格，哪样都不软弱。只是为了维护父亲的家主权威，为了维护老太太的尊长地位，母亲从来都是甘当配角，哪怕受了委屈也只是放在自己的心里，回娘家也决不透露半分。母亲常说，会受气一个人受，不会受气一家人受！当年家里那样穷，如果我还天天跟你们的父亲吵嘴争执，家又怎能兴得起来呢？父亲重病手术后，母亲更是一个人扛起了家庭的重担。分田到户了，母亲除了繁重的体力劳动，还要调养身体虚弱的父亲。老太太年迈；三个梯子担一样的孩子，最大的才十来岁，也帮不上多大忙。尽管如此，那些年父亲依然是家庭的中心，母亲一直处于配角的地位，她心甘情愿地接受着父亲的安排筹划，把家里的生产、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在母亲数年如一日的细心调理下，父亲的身体逐渐硬朗起来，1983年，我十三岁的时候，家里第二次盖了新房，红砖青瓦的黑六间，外加一个大大的院子，老太太逢人就说没想到她有生之年还能住进这样宽敞气派的砖瓦房，开心得合不拢嘴。母亲的生日是腊月二十五，这个日子好记，但我们小时候从未见过母亲过生日。家里无论多么艰难的时候，其他人过生日起码会煮一个鸡蛋，唯独母亲的生日跟平常没有任何两样。我们长大后，因为头天是小年，母亲的生日照例常被忽略。直到父亲去世后，母亲的生日才被我们重视起来，但随之而来的是我们为母亲的生日礼物而苦恼。母亲向来节俭，给她买的一件衣服、一双鞋子都要穿很多年，每当我们想要给她买生日礼物的时候，母亲总是说，衣服有、鞋也有，都还是新的呢，别买啊！吃的呢？现在日子好了，也不缺吃，别买！给点红包吧，她全都攒给了孙儿辈，母亲说她用不着花钱啊！这几年，为了照顾小馋猫们，母亲同意我们给她订生日蛋糕。沾着老人家的福气，每年的这一天，我们又多了一次回家欢聚的机会。今天，腊月二十五，江南的乌沙镇，还有我们的大姨妈、母亲的亲姐姐，也要过生日，她俩生日同一天。敬祝母亲老姊妹生日快乐，福寿康宁！
后记：打开平台编文，记起今天是母亲的生日，想想自己编发了那么多亲情文章，竟没为母亲写过一点文字，不由心生惭愧。仓促之下划拉出这篇不能称其为“文”的东西，聊以慰心，算是一次“以权谋私”吧。诚请读者诸君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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