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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玉宽|回到故乡安凤岭

 

回 故 乡

作者:陆玉宽

01

母亲去世后,我再也不想出去辗转,就一直闷在宜城的“家”里。

为了我们,母亲含辛茹苦了一辈子;还是为了我们,到了晚年,她不得不和父亲一起卖掉了老屋,离开了自己熟悉的故乡,迁到离我们稍近一点、但却人生地不熟的县城里来居住。

母亲生前一直眷念着自己的故乡。若是老家来人看她,她总是高兴地问这问那。记得那年春节正月初二给她过八十寿辰,她深情地对老家来人说:“真想回去看看。”说完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唉,现在是能讲不能行了哦!要想回去,除非是等到那一天了……”

“落叶归根、魂归故里”,是她那一代人固有的传统观念。母亲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死后能进入祖茔——与奶奶、父亲、还有我早逝的二弟,同在一个祖坟山上。她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几个弟弟和老家的侄儿:“我没有什么别的要求,你们一定要把我这把老骨头送回祖坟山去。”我们都信誓旦旦地答应了她。

然而世事难料。就在她去世前两年,安庆市出台了《安庆市殡葬管理办法》及相关一揽子配套措施。为了不给在县城医院工作的小儿子增添麻烦,她自己捐送了棺木;并经她生前同意,将她的骨灰盒安葬在远离故乡的县城公墓里。

尽管那是全县城最好的一块墓地——依山傍水,风景秀丽,但毕竟是魂飘异乡啊!我不知道在那个世界,她老人家是否能够魂飞千里,与已故的父亲在断魂桥边相会;还是至今与先逝的父亲在九泉之下,各自孤守一方黄土,远隔重山万水,泣眼相望!

呵——!每想至此,我泪眼模糊,心在滴血,万般无奈!

我常常深深地自责——连母亲最后一点小小的遗愿,都不能帮她好好地实现。我亏欠母亲的实在是太多了!

母亲已经走了,现在,我还能为她做点什么呢?

——为母亲守孝!整整七七四十九天,不管是白天黑夜,不管是刮风下雨,我独自一人,始终把自己关在母亲去世前居住的小黑屋里,陪伴在她的遗像旁,看着长明灯;按时为她点着上路香,敬献上路茶,供献上路果;逢七烧纸供请,希望在那漆黑的黄泉路上,无常不要为难她。

望着母亲的遗像,我常常伏案大哭。我用自己的泪水和着笔墨,代表弟妹,写下了我心中的悲哀——《灵前哭母》

月黑、天低、云暗

狂风、暴雨、倾盆

灵前亮着一盏灯

那是母亲的魂在走动

母亲您走了

——您真的是走了

您走的那么匆忙,又是那么从容

以至于我们以为这只是一场梦

——全不以为它是真

母亲您走了

——您真的是走了

您走的那么坦然,又是那么坚定

以至于我们还没回过神

心中却留下了永久的痛

虽然您已八十七岁高龄

浑身都带着各种病痛

但我们依然希望您活着,好好地活着

因为——您是我们唯一的母亲

虽然,您让我们十分地牵挂

确实也曾经劳累过我们

但我们依然希望您活着,永远地活着

因为——您是我们最亲的亲人

母亲,您走了

您真的是走了

从此不要我们再牵挂

您也不再需要忍受病痛

但,从此我们永远失去了您

——生养我们的母亲!

我们曾经经历了多少伤痛,

现又失去了您

——至亲至爱的母亲

但我们再不能失去兄弟姐妹的互爱

失去往日的欢乐与亲情

我们兄弟姐妹向您发誓:

“记住母亲,记住亲情;

忘掉怨恨,永不纷争!”

惟此,才能告慰您的亡灵,

才能对得起您——

为我们辛劳一辈子的母亲!

放心吧,母亲!

我们永远铭记您的教诲:

“兄弟团结,姐弟情深;

积德行善,修心养性!”

安息吧,母亲!

我们永记您的恩情:

寸草春晖,精禽大海;

养育深恩,报之不尽! 

——儿:玉宽、玉胜、玉满;女:玉英

跪泣于母亲灵前

我甚至妄想,如若有一天我也殡归西天,我一定要永远陪伴在母亲身旁,好好侍奉她的晨昏,以弥补我对她生前未竟孝道的缺憾。然而我现在毕竟还活着,还活着啊!阴阳两隔,无力补天。

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拿起笔来写故乡。母亲不是常常要我带她回去看故乡么?

虽时儿时故乡的印象常常潜入我梦中,但真要拿起笔来,又觉得没什么好写的了;况且自己也没有迅翁那么大的才气,写出脍炙人口的传世之作《故乡》来。

我现在唯一能替母亲做的,恐怕就是替她完成生前一件未了的心愿——代她回去看一眼故乡的土地和乡亲!

临行前我又犹豫了。我还能回去故乡么?老屋都已卖了,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再说,回去干什么呢?是怀旧、寻根,还是去寻找抚平自己心灵伤痛的灵药——那份违逆了母亲的孝心?

“虚伪!失去的已经失去,难道失去的东西还能弥补回来吗?”——我暗地咒骂和质问自己。

但我还是决计要回去!为了母亲,也为了自己!

——因为那里有母亲辛勤劳动的足迹,有她朝夕相处的睦邻与乡亲,还有她带着我们一路走过艰难岁月留下的一段温情。

我要带着母亲魂归故里,帮她找回留在家乡的温馨,再看一眼家乡的现在,以此告慰和安顿母亲至今还在他乡飘荡的游魂。

于是,我选择了一个桂谷飘香、风和日丽的日子,怀着“赎罪”的心情,独自一人,回到阔别二十余年的故乡。

02

汽车从会宫三叉路口拐了下来。渐近故乡时,我打开车窗,将头伸出了窗外,一股凉风吹袭进来,驱走了车内的热气。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笔直平坦的宽阔柏油马路;漫山遍野苍翠的松柏丛中,夹杂着几株红枫,一幢幢崭新的复合式小楼院落散落其中。

我凝望了多时。突然喊道:“这里不就是焦岭么?”

看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山岭,我心里一阵惊喜,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尖叫,以至惊动了满车厢的乘客。

一位头发有些花白的老乡回过头来问道:“你是回老家安凤岭的吧?”我头没有回,仍凝视着窗外,随口答道:“是的。”

“过了这道岭,前面就是拔茅山铜矿了。”那位老乡热情地介绍道。“对,离它不远处还有一个山庄叫'张洼’——在那里,我家曾一住就是三年。”我又随声应和着。

不知什么原因,我说这话时,心里不由地一下子紧缩起来。眼前突然浮出另外一幅图画:也是这条公路,但那时的公路却是一条黄砂土路,而且比眼前这条公路窄陡了许多。火红的太阳当空照着,光秃秃的山岭上冒着一缕缕紫烟;在这条又长又陡的坡道上,其间有一辆满载家具的人拉架车,像蜗牛一样在慢慢地爬行。拉架车的是一个剃着小平头的中年男子,他勾着腰,背着车套,两手紧握车把,一步一叩地向前挪蹭;旁边有一个打着长长大辫子的年轻妇女,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扶着家具相跟着;再后面,跟着一个少年,头上扎着小辫子,脖上带着一只粗大但已发了黑的银项圈,两只小手搭在车后的行李上,用力地向上推着。当车子爬过坡顶、突然向坡下迅速滑去时,这推车的小孩一下子扑倒、趴在了地上,摔了个“嘴啃泥”,满手满嘴被地上砂子蹭的都是血……

那前面拉车的是我父亲,旁边扶车的是我母亲,她怀里抱的小孩是我二弟,后面推车的少年便是我。

那是1959年10月11日的下午,一个我永生难忘的日子——我们全家第一次别离故乡,离现在已有五十八个年头了。

那时我还不满九岁,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最难熬的头一年。

那年春上,母亲为了生计,将我和奶奶留在了老家安凤,自己带着三岁的弟弟到了原安凤大公社所在地——官桥被服厂工作。后来大公社划小,她被分配到拔茅矿山被服厂,全家户口也就随着母亲一起下放到拔茅矿山附近的生产大队——建设大队,并临时租住在离矿山不远的张洼村一个农户家。

母亲在矿山被服厂工作时,总是天不亮就起床,做完早饭再去上班,到晚上九点多钟才回来。我则一边上小学读书,一边帮助母亲照顾弟弟和奶奶,还要开荒种地、寻柴、做饭、洗衣,并每天晚上到矿山按时接母亲回家。

记得有一天晚上,我走进母亲的厂子,看见母亲正在吃晚餐——雪白的大米饭加红烧萝卜,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而且再也挪不开,紧盯着母亲吃饭的瓷缸子,口水都快要流出来。母亲见我这个样,赶忙把瓷缸递了过来,说:“吃吧,孩子!”

我没有立即去接母亲的瓷缸,而是用手推开说:“不,这是你的晚饭,我的晚饭吃过了!”

“妈妈叫你吃你就吃!”母亲故作生气地说。

我到底年纪小,没有抵抗住那香喷喷大米饭的诱惑,用汤匙几下子将饭菜就送入了肚中。这是这几年来我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平时我们在家都吃山芋、白萝卜、野菜切碎在一起熬成的糊糊。那时能吃上这个糊糊,也还是托母亲下放到拔茅矿山被服厂的福。

回到家时,奶奶和弟弟都已睡下了。我打来一盆热水给母亲泡脚。母亲脱下袜子,撩起裤腿,只见她双脚和双腿,浮肿得亮光光的像鱼泡,用手指一按,一个坑陷多深。我抱着母亲的双脚,眼泪像泉水一样涌了下来,失声地痛哭着。我痛恨自己太不懂事,母亲的晚饭就是那么一小瓷缸,那可是她从中午12点到晚上9点才吃上的一顿饭啊!——她把她的口粮节省下来留给了我们。

母亲抚着我的头说:“儿哇!不要哭,你才是娘的心头支柱;没有你,娘都不想活下去!”说完,娘儿俩抱头痛哭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心里为什么这样悲凉,也许这次回来本就没有什么好心情!自从参加工作后,为了生计,一直在外面打拼,很少有机会陪在父母身边;后来父亲去世了,剩下母亲独自一人苦撑着。直至母亲去世后才幡然醒悟到:自己亏欠母亲的太多!现在,我就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思念自己的母亲,更加思念我的故乡。它像千斤巨石始终压在我的心头,叫我一直挥之不去……

“谢庄到了,安凤岭的在这下车!”司机的吆喝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在谢庄下车后,犯起傻来——眼前除了熟悉的山峦、田野外,再也没有什么熟悉的标志让我认识回老家的路。我仿佛不是到了自己的故乡,而是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原来熟悉的不同形状的村落不见了,现在几乎全成一个样——一幢幢两层楼带红瓦顶的院落,分散在马路两旁,不集中地排列着。连村落的方位似乎也改变了——分不清哪个是谢庄,哪个是余庄,哪个是何庄,哪个是朱庄?

去安凤岭的田间小路也找不到。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条不太宽阔的“村村通”水泥马路,也不知它到底通往哪个村庄?到底走那条马路才能到达安凤岭呢?我站在路口不知所措。

正在这时,那位在车上与我说话的头发花白的老乡这时也下车走了过来,问我:“你到哪里去?”

我说:“去安凤岭街。”

他说:“我家在陶家嘴。正好一路,跟我走吧?”

“我也是安凤岭的,我与你安凤小学同过学,在车上就认出了,但又不敢相认;现在从宜城打工回。”我说幸亏有他带路,否则真是找不到回安凤岭街的路了。

我与他一路同行,一边走,一边想:“真笨!到了家门口,却找不到回家的路”——自己想想也觉得好笑。

他见我发笑,便问我:“你已很久没回过家乡了吧?”

“自从卖掉老屋后就一直没回过家乡,大概已有二十多年了。”我惭愧地说。

“嗨!这还怪?你离开家乡这么久,家乡还能不变化?”

我点点头,不无感慨地说:“是呀!变了,一切都变了!变得连你我是小学同学都不相识了。真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同学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说完,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到了安凤岭街口,表嫂和表姐早在家门口等候多时。

岁月把沧桑都各自刻在了脸上、染在了发上、堆在了身上,虽然母亲去世时大家都已见过面,但那时只顾忙丧事,谁也没有认真地注意谁,现在一见面都嘘唏不已——发现“我们都老了!”

我把带来的果礼茶礼大致给两家平分了一下。二人先是推让了一番,然后又客套地谢了几句,便争着拉我到她们家去吃饭。

她们的盛情给我出了一道难题——一个是大姑的大媳妇,一个是小姑的大女儿——二人都是我的姑表亲,谁也不好得罪。

于是我平衡了一下商量着说:“先在表姐家吃第一顿饭,以后便在表嫂家就餐、表姐家歇息。如何?”二人都欣然同意。

03

吃过中饭,我迫不及待地要表姐陪我出去转一转。

第一站选择的是我下放的也妙笼牌楼生产队。出了上街头,过了新塘与画眉塘,便是我当年下放劳动的田野。

这时,田里晚稻一片金黄。沉甸甸的稻穗像金钩,密密麻麻的垂着头、弯着腰,齐扎扎地立在稻田里。我抚摸着稻穗感慨万端,拿出相机要拍下这丰收的景象,却不知自己的泪水已打湿了镜头……

农民一年到头盼什么?不就盼有一个好收成!

按我插队时所得的经验估算,像这么好的稻子至少亩产千斤以上。这么好的收成,那时连想都不敢想,现在实现了。

“这块责任田是谁家的?”我问表姐。

 “这片土地的承包者,就是你当年下放的牌楼生产队的王时王。他可是安凤村的小能人,不仅承包了你们牌楼生产队这一片田地,还承包了幸福圩的圩田,年收入相当可观,好的年成有十来万元。今年怕不行,幸福圩被淹了。不过政府对被淹的土地都有补贴,不至于亏本。”表姐滔滔不绝地叙说着。

我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十一二岁少年的身影来——紫色的皮肤,圆圆的脸庞,稀黄的头发,一双铜铃般的大眼,见人却很怕羞。他因家里穷,小学没上就参加队里生产劳动,干活像他父亲“王老好”,默不作声,只是一个劲地闷头干。

没想到他现在不仅成了种田能手,而且成了村里的承包大户。我不由自主地感叹,现在的“土地承包流转”政策是多么的合民心,适民意!它不仅解放了农村多余劳动生产力;同时也为留在农村的农民发家致富,开辟了一条新路。

穿过丰收的田野,来到了处在田野中的一个池塘——盘湾塘。当年,这里因离街道远,塘水清,母亲特别爱干净,吃水总是要我们从这塘中去取。现在我见表姐、表嫂家吃用都是自来水,池塘已失去了饮用水源的功能。这时,只见池塘面积比原来似乎小了些,池塘里布满了莲藕的残荷;几棵杨柳依然如故,弯腰向池塘一侧倾斜着。池塘周围除了多出菜地,还多了一圈尼仑网和一个低矮的白色薄膜棚。我不明究里,便问表姐道:“这些都是做什么用的?”

表姐笑着说:“这个你都不知道了?”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随便猜道:“是看鱼用的吧?”

“是看鸭用的!”表姐纠正说。

“那怎么塘里没见一只鸭子?”

“怎么连这个你也忘啦?你说这时鸭子都到哪里去了?”表姐诡秘地一笑,故意卖关子反问我。

看着旁边已成熟但还未收割的稻子,我猛然大悟!

我家原来的老屋后门口也有一个不小的池塘叫“水庙塘”——因地处水府庙而得名,小时候家里每年总要放养许多鸭子在这个塘中。母亲告诉我:“鸭子要吃活食才能长得快。”于是在雏鸭时,我总是要到各家厕所里去捞蛆,或是在池塘里、小泊里摸河蚌给鸭吃;等鸭子稍大时,便赶到生产队的水稻田里去吃虫草、鱼虾和泥鳅;待到早稻收割后,又将鸭子赶到空稻田去吃落下的稻谷和害虫。因鸭子吃的都是活食与硬粮,不到三个月,雏鸭就变成齐毛的肥鸭了;从雏鸭到成鸭,不吃家中一口食。母亲把这叫作“一季稻,一茬鸭”。没想到母亲当年教我的养鸭方法,也被别人学了去。这可是“一举多得”的致富妙招啊!

我会意地点了点头,又跟着表姐走上了原来的小王家祠堂的旧址——小金山。过去这里是坟茔和牌楼队山地,现在这里已都成了农家小院。但各家的大门全都是锁着,心里有些纳闷。

表姐看了出来,主动地告诉我:“现在农村大都是这样,夫妇二人都长年在外打工,小小孩带在身边,大些的孩子留在父母家里或住校上学,过年时候才回来,平时没人看家。”

过了农家小院,两排崭新的两层教学大楼迎面扑入我的眼帘。顺着学校围墙外面的小道前行,便是我来时进入街道的马路岔口,学校就坐落在马路岔口的拐弯处。学校的大门朝北正对着马路,校门口右侧上书“安凤小学”四个大字。因为还未到上学时间,一群孩子正在打扫院落,我走进院内好奇地问他们:“怎么这么早就到校?”他们回答说:“我们是住校的。”我在网上查过,安凤小学已办起了“留守儿童之家”,而且办得有声有色。只是因为没见到他们的老师,不好参观他们的“留守儿童之家”,可惜不能眼见为实了。

出了学校大门,碰见一位与母亲年龄相仿的老太太。表姐告诉我:“这就是你们队张耀华的夫人,常在我面前打听你妈的情况,说她与你妈是同龄工。”张耀华是一位退伍军人,曾当过新四军,在皖南大山里打过游击。结婚很晚,却生养了七个“萝卜头”。孩子多,当时家里很艰难——听表姐这一说,一个经常赤着脚、说话大大咧咧、性格开朗的老农民形象又活现在我眼前。

老人手里拄着一根长长的竹杖,背有点微驼,头发还没完全花白,只是脸上布满了老人斑和皱纹,精神还很矍铄。她看见我,端详了半天认不出来,便问表姐:“他是你家什么人啦?”表姐告诉她:“他就是你常叨念的我大舅奶奶家的大儿子。”老人显得有些激动,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啊嗟——,真是一表人才!长得就像你妈……你妈人可好呢!高高的个头,瓜子脸,人长得漂亮,又特别贤惠。她待我家特别好,常给我家小孩做衣不要钱……”我见老人说这些话时,混浊的双眼闪出了泪花。

不等我开口,老人接着又问道:“哎!你妈身体可好啊?她和我是同龄工,我常叨念她。”

我也有些激动,没想到在家乡竟然还有人挂念我母亲。我含着泪说:“她老人家上半年就已过世了!”

老人家耳朵也许有点背,或许是听清楚了不愿相信我说的话,便问表姐:“他说什么?'可是’了?'可是’什么呀?是不是和他一起回来了?”老人有点发急,把我的手攥得更紧了。

“她-过-世-了!”表姐大声对着她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说。

“什么?过世了!你母亲过世了?”她仍然不相信,抖着我的双手问。

我含着泪点了点头。

“哎呀!怎么这么好的人就过世了呢?”她松开我的双手,脸上挂满了痛苦和失落。然后转过身,躬着背,嘴里喃喃自语道:“我怎么到现在还不死呢?”

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转过身,拉住我的手说:“到我家去坐坐,我家就在前头。”表姐对我摇了摇头。我知道表姐的意思,这是我们这里的习俗——光着手不能到人家家里去,特别是老人。

“老人家!今天不了,下次一定登门拜访您。”我歉意地说。

“也好!下次你一定要来啊!”老人叮嘱着。

我对她点点头说:“一定!”老人这才朝着我们相反方向走去。

就在我与张耀华老夫人对话的时候,在我的前方一直立着一位老大娘。当我走近她身旁时,便问我:“你是陆师娘的大儿子?”

我点点头。她说:“你不认识我啦?我是朱傲家的媳妇!”

其实,我真的不认识她了。但朱傲我熟悉,他是我干爷陶宽傲的亲弟兄。但我还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认识。

她跟在我们后面走着,一边走,一边嘴里不停地唠叨:“唉!朱傲先我走了。你妈妈可是个好人,你看看,你们一个个都有出息!好人有好报啊!……”我们走了好远,她还站在那里唠叨。

这次回来使我感受最深的,除了家乡的巨大变化,那就是浓浓的乡情和家乡父老对母亲的称赞了。

我在当了二十七年安凤村老支书朱福龙家采访时,福龙老书记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母亲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女性,说她是安凤街上的女中豪杰也不为过。她聪明贤惠,不多事,说话和气,与人为善,处世有方。她不仅人品美,人也美,连名字都美——'景琴’二字,你看有多雅;人如其名,一听就知道是大家闺秀。你前头妈妈也不差,比你亲生母还漂亮,人也贤惠。你的父亲真是艳福不浅啊!”

更令我感动的是,我在福龙书记家采访时,有个七十多岁的陶家嘴老大爷路过他门口,问福龙书记:“老书记,他是街上谁家的?”福龙书记说:“街上仅此一姓——陆家的。”

老大爷一时没有明白过来,走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又折返了回来,试探着问我:“你母亲——是不是裁缝?”我说:“是。”

他满怀深情地说:“你妈妈可是个大好人啦!她可心疼苦人了……当年我家很穷,你妈在我家做上门工,对我说,'你家孩子多,就扯宽幅布,这样我可以给你套裁,省布。’你妈裁衣服呀,连块布角角都不剩。我们庄上人,家家都信奉她。你妈在我们庄做生务走不了。你妈妈可是个大好人啦……”老人不停地说。

 “……你妈人可好呢!”“……是个好人!”“……大好人啦!”这些话语,几乎成了母亲在家乡的代名词。

——我无论走到那里,只要是认识我母亲的,不管是男,是女,是老,还是少,见面第一句话都是这么说!

我的心里得到了莫大的安慰!没想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只是为家乡乡亲们做了那么一点点贡献;不,谈不上是贡献,应该说只是一点好事,就得到家乡这么多人的称赞和怀念;倘若母亲在天有灵,也应感到欣慰与知足了! 

04

我们从也妙笼庄的西边向东直插,向北一拐便到了陶公山。

当年,我下放在野猫窿牌楼队劳动,经常耕耘于此,却不知眼前的这座山坡,不仅有桐城八景的竹湖落雁,还封存着陶侃建亭观雁的故事。据老人说,当年这山确实是有亭子和一座庙,可惜现在早已荒芜。如今放眼而去,只是遍布坟茔的小山岗。

我一人顺着山路来到山顶,很想找到观雁亭的旧迹,也想体会一下陶侃当年“观群雁起落,似约同游;听芦语涛声,共诉怀怨;临风剪烛,举茗赋诗……”的感觉。可这里已是树木森森,别说找不到观雁亭的旧迹,就连观湖也完全被挡住了视线。

我只好重下山来,漫步在陶公山西麓的河沿,游览于湖光山色之中了。这里群山环抱,背风向阳;湖面开阔,山影倒斜;确实是大雁和鱼群的最好栖息地。竹杖湖就像一根硕大的竹杖,直插小拔茅山与陶公山之间,并向西细延,直至大拔茅山东南麓。只可惜现在这个湖两边都被圈圩,湖面只剩下一条狭窄的水道,竹杖湖真正成了一根光杆竹杖了。

不过我来的还是时候,今年枞阳发大水,两圩被淹,圩埂和光杆芦梗隐约露出水面,显出湖面的开阔。虽不能观“群雁起落”,但仍能听“芦语涛声”。也算是圆了我这游子的思乡梦境。

看这一湖秋色,念及故乡情愁,突然想起清代桐城诗人张骅在竹湖观景的诗句:

“怅望湖天旅雁过,蒲荒秋水意如何?声从向晚添寒泪,影带斜阳动碧波。月色有情沙更白,芦花无恙夜常和。只疑落后书偏少,不似凌空字尚多。”

一群“旅雁”,一湖“秋水”,一滴“寒泪”,一声“有情”;道出了几多旅居外乡游子的伤感与惆怅!我想,这样的情愁,何尝不似今日的你我乡愁一般,令我感叹不已!

沿着陶公山的北麓向东转去又是一个湖汊,这里仍属竹杖湖。她犹如竹杖弯曲的手柄,湾入“史家嘴”与“野猫窿”两个大村庄之间,两庄隔水能听见对面的召唤。湖汊南边是道冲队的田冲和史家嘴通往街上的大道;它又如竹杖的柄脑,紧紧锁住竹杖湖的出口,不使湖水南侵。出史家嘴口,便是烟波浩瀚的白荡湖了。

陶公山的东麓已修建成安凤村的公墓,此处真是一块风水宝地:日观湖水碧波荡漾,夜听林语涛声萧然。我想:逝去的安凤父老乡亲,也不枉在此长眠厮守了!

顺着牌楼队老虎塘的后埂和老粮站后墙的林荫小道,穿过湖汊南边的道冲和史家嘴的村外大道,便是史家嘴墩。

“嘴墩”二字顾名思义,尖嘴高墩,沿湖村庄大部分都是依墩而建。这里是安凤岭的“好望角”,是观湖及浏览群山的最佳位置。

向北望去,史家嘴与史家湾隔湖相望。两个嘴墩犹如两条鳄鱼的长舌伸入湖中,挟白荡湖水从两嘴墩中间的河道流入竹湖湾中;鱼儿顺流游入竹湖觅食,然后又回游到白荡湖中。所以这里既是渔船停泊的天然港湾,又是最好的捕鱼渔场。“白天千人摊浆,晚上万盏明灯。”两句民谚足以勾画出当时这里捕鱼的盛况及昔日港湾的繁华。

史家嘴过去是个渔村,耕地面积很少,且经常被泛滥湖水所淹,村民主要以捕鱼为生。如今白荡湖渔场收归国有,禁止沿湖渔民私自下湖捕鱼,现在村民们除留少数年长的在家种田外,大部分年轻人都在外打工或以做生意谋生。我到村边时,见退水的田地里抢栽油菜的都是一些年龄较大的妇女,身边还带着小孩。

从史家嘴村庄的变迁,可以窥见沿湖农村变化之一斑。

过去这里是破破烂烂、零零散散的茅草屋;而今却是一个规划整齐、巷宇纵横的新农村。村中央宽阔的水泥大道直通村外;两旁前面带着小院的楼房排列整齐;房后面用混凝土灌注起来的高高平台和台阶,不仅节约了住房占地面积,也可以防止洪水的侵害。史家嘴的变迁,使我看到了安凤岭农村的希望。

向西望,湖光山色,风景如画。清澈的湖水像一面镜子,倒映着巍峨的拔茅山影;远处城山如黛。近观湖水潮涨潮落,远看山峦云长云飞。此时的我,仿佛置身物外,飘飘然有临仙境之感!

向东望,十里春水,半顷沙洲;一湖碧绿的诗意,倾泻于白荡湖中。湖水似邻家姑娘褪去冬衣一般,一半如水,一半如纱。我忽然想起白居易《忆江南》的佳句:“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碧如蓝。能不忆江南?”

啊,这就是我的故乡!难怪老母亲总是眷念自己的故乡了。

05

顺着史家嘴村外的大道左拐,便到了安凤岭的后街。这是一条由北往南,直通沿湖村庄和南面最远一个村庄陶家嘴的大道。

过去这里是一片坟场,一条甬道经这里到达野猫窿。

甬道东边是长满猫笼刺和荆棘的乱坟岗,岗上几棵歪脖子松树常有猫头鹰夜宿啼叫,西边是高高的坝埂菜园。小时候走到这里总是毛骨悚然,不敢停留;现在后街与道冲、野猫窿连成一片,分不清是村庄还是街道。

穿过后街便出了街口,这时已暮色苍茫,到了傍晚时分。

按方位这里应是安凤岭正街的下街口,但我却不知这是哪里?看了半天,见旁边有一个池塘,池塘虽缩小,但塘边一块长形黄赫色的条石唤起了我的记忆,这是“七里塘”——这里应是下街口。

街口已被毫无章法的已建房屋堵死,原来的龙王庙也不见了;几座新做房屋的大门紧闭着,尽管门前几丛“一串红”花开得比夕阳还红,但给我的却是“流水落花春去也——换了人间”的感觉。

走进似曾相识而又陌生的幽深街道,这里虽依然乡情浓浓,街石依旧,然而街道已面目全非,风光不再;昔日小镇古朴优雅、繁华灵秀的风貌,现已荡然无存。

街面破旧,街塘淤塞,巷道封堵,空场皆无——给人以窒息难耐的感觉。

原来石槛木门、窗台前突的古镇铺面,现已大部分改头换面成楼房;我家的老门面也改变了模样——来回走了两趟,没找到家门。不少的住房,因无人居住维修现已倒塌,仅剩屋架还在支离破碎地残存着;原来十户一个店铺、百步一个作坊的繁华街道,现只有一二家店铺勉强营业。整条街道死气沉沉,充满了荒凉萧条的景象——我的心一片凄凉!

尤其令人痛心的是:许多代表古镇历史和文化,有着独特建筑风格的古代建筑,如龙王庙、大染坊、大王家祠堂、将军庙、水府庙等全被拆除;昔日老远就看得见龙飞凤舞的漂亮蜈蚣垛和白墙黑瓦、具有皖南特色建筑的朱家汴公享堂,现也削头改面,淹没在她过去不屑一顾的普通楼房中,连她门前的风水池塘也被堵死——我仿佛听见她在偷偷地为自己哭泣!

啊!这就是我四十多年来时时梦想的故乡小镇么?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

06

我记忆中的故乡小镇全不是这样的。我记忆中的故乡小镇比这好得多了……

解放前这个小镇上就住有百十户人家。她与沿湖和周边方圆十几里的村庄互为依托、相互补充,成了本县境内白荡湖西边最大一个鱼、米、水产、山货、野味、农副畜特产品交易集散地。

在我记事的时候,一条不宽的青石板街道两旁,林立着经营日杂、百货、窑货、生资、烟酒、布匹、肉类、药材等大大小小的商铺、茶馆饮食店;还有缝纫、铁匠、皮匠、纸扎、金银器、黄烟、豆腐、糕点、挂面、糟坊等各种手工业作坊;柴行、鱼行则分布在上街头和中街宽阔的空场地;农、副、畜、特产品更是遍街都是。从早上到中午,这条不足千米的街道,一直是车水马龙,人流不断。逢年过节,街上更是热闹非凡,特别是早上,简直是人山人海,街道几乎被挤得水泄不通。

记得小时候,到处有孩子们的游戏场所与活动空间。如朱公享堂(当时是安凤小学)门前的大操场,合作社门前的小广场,水府庙和鱼行前的小空场;甚至包括整条街道及街边池塘与田野。

春天,孩子们到街边池塘去钓鱼;在空场地放风筝;到田野里铲野菜、割猪草,一边娱乐,一边参加家庭力所能及的劳动。

夏天,大些的孩子总是要到门口池塘里去打漂划子(洗冷水澡),打水鼓捉鳖摸鱼,池塘干了就翻泥巴捉泥鳅;小小孩则是在池塘边抠黄泥巴,光着屁股在街中心石板上摔泥炮;或是用瓦碴在塘边掷撇撇球。到了晚上,各街头的小孩,在自己家门口附近空场地,做“卖狗车”“抢羊子”“调马龙”等各种儿童游戏;或是在以水府庙为中心的街道角角落落捉迷藏、打“伏击仗”。

大人们也有足够的文化娱乐场所。如街上的王家大祠堂,申庄的大坟包,朱祖庄的草坪坦,也妙笼的粮站大空场等。每年一到春节的时候,这些地方都成了唱戏、舞灯的公共娱乐场所,村民们总是带着自家孩子一起去观看,全家沉浸在无比的欢乐之中。

白天,各村庄搭起戏台请来戏班子唱黄梅戏。先唱的叫“早子戏”,也叫开台戏,如《打猪草》《夫妻观灯》《男女对花》《王小六打豆腐》等;“早子戏”唱完了再接着唱正戏,如《天仙配》《女驸马》《小辞店》《槐荫记》《蓝桥会》《乌金记》《窦娥冤》等。那熟悉的乡调和优美的唱词,让孩子们和大人们都如醉如痴,有时,也跟在后面有模有样地学唱几句。

晚上,专业的狮子灯、龙灯班子,都要轮番到街上和各村庄表演。舞狮子灯是最热闹的,也是最危险的。每当这时,街上的孩子们总是坐在店铺窗台上,身边放着整整一箩筐爆竹,单等狮子灯舞到门口,点着的爆竹,一挂接着一挂地往“狮子”身上撂;与此同时,对门、隔壁的爆竹也像雨点一样抛到了“狮子”身上。这时,狮子灯是不能走的,必须使出浑身解数,将所有爆炸的爆竹舞下来,否则就有被爆竹将“狮子”身上的“毛”烧光的危险。一直到各家的爆竹放完了,这时各家大人拿出糕、糖等礼物赠送给灯班子的领队。

舞龙灯不但斯文,而且非常有讲究:先是由龙灯队送帖子,一般都是由单位或生产队出面接帖子。舞龙灯除了接送时各放一挂长鞭外,在舞的过程中是不准放鞭炮的;见到池塘,必须迎水而上;见到祠堂或大屋,进屋时,必须绕柱子走……哎、哎!反正小时候我对这个不喜欢,跟在后面看了一两回后,再也不想看了。

一九五六年春节,为了庆祝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取得全面胜利,安凤乡决定在这一年春节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

大年三十这天晚上,申庄的稻床上张灯结彩,大红灯笼在立起的桅杆上高高挂起;十八张大桌子搭起了一个四五层高的舞台。人们早已把稻床围得水泄不通。

不一会儿,一队人马高举着彩灯敲打着锣鼓从村头走了过来,欢迎的鞭炮炸开了,人群也开始沸腾起来。

进场后,首先是一队穿着彩色衣裙的少女表演“採茶舞”。她们手持连厢(一种两头系着铃铛的彩色花棍),边走边舞动连厢,敲打着两腿,发出阵阵“叮叮噹噹”的声音。

随着乐曲的伴奏,优美的歌声扬起:

“正月呀,採茶呀,

是呀啊新年啰!

家家呀户户点红啰灯!

……

清明呀採茶呀,

茶呀啊发青啰,

太阳啊出来,照山啰岭!

半山茶林半山桑……”

这歌声,伴和着远处的爆竹声,响彻了大年夜的夜空,给人以一种太平盛世的祥和感觉。

接着是扭秧歌、走旱船等节目……

压轴戏是“狮子望长江”。只见一群“狮子”在一个手持绣球引灯人的带领下,从人群外面舞了进来。最引人注目的是两个身披麻条、头戴彩盔的“大狮子”,他们一会儿伸腿弄爪戏耍着 “小狮子”;一会儿腾空扑地争抢着绣球,那矫健的身姿和憨态可掬的样子,逗得人群不时发出一阵阵欢笑。这时,只见这一对 “大狮子”跳到了大桌上,从下面一层开始舞起,在狭窄的桌面空间腾挪跳跃,悬空翻起筋斗,那一个个惊险的动作,先是叫人为他们捏一把冷汗,全场鸦雀无声;随着“狮子”在上一层大桌稳稳站立,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片喝彩叫好声。到了顶层后,一只“狮子”后脚立在大桌腿上,用前脚举起了另一只“狮子”,翘首远望,名曰“望长江”。那气势威武极了!全场顿时欢腾起来,喝彩声、鼓掌声经久不息。那激动人心的场面,至今叫我难以忘怀……

而今,这一切都成了儿时记忆。

啊!故乡安凤岭,你何时还能成为游子梦魂牵绕的故乡?

07

安凤岭地处枞阳县的中东部,长江中下游的北岸,滨江临湖,环境优美,地理位置十分优越。

烟波浩瀚的白荡湖,犹如一块碧玉,镶嵌在安凤岭的东边。

白荡湖的湖名,昭示了她的风貌,定格了她的形象,因湖水清澈白皙,湖面碧波荡漾,故名曰“白荡”。周围被七个乡镇环抱着。湖水南走与长江一闸之隔,连通长江,涝季为长江排洪,旱季又放水入江,默默地捍卫着长江,也抚育着她周边的人民。

白荡湖一路走来,阅遍沧桑,常常情不自禁地追忆起自己往昔的峥嵘岁月。

她依稀记得她的广阔度曾达现今的两倍以上,北极浮山,东连汤沟河。浩淼之于湖泊,有如美丽之于女人,都是各自的想望。每年黄梅时节,她的汛期如约而至。这时容不得她收敛,空中的雨水,河里的流水,合为她的进口;水体浑浊,浮物众多,东撞西突,成洪成涝;而长江这时也“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封锁住她的出口,它扩张到年度面积上最为阔大、气势上最为浩荡。

早先,她的周边地广人稀。人们选择高地居住,往往形象地叫这些湖畔的高地为“嘴”或者“墩”,乌石嘴、楂树嘴、史家嘴,大神墩、何家墩、汪家墩,不一而足。也许她的撒泼没有妨害到嘴上墩上的人;也许湖水退去后的土地更加肥沃;人们默许地接受了她的年度变形,甚至欣赏着一望无际的湖味。

她不枉为湖。

著名的桐城八景之一——“竹湖落雁”,就拱守在她的正北面,与拔茅山、乌金渡、史家湾隔水相望。这里曾经滩涂广阔,湖畔水草、鱼虾充盈,成群的南迁大雁把这里当成了远途最好的驿站,它们在此逗留、补充食物和修整,继而留下竹叶似的脚印,年复一年,人们把这湖叫作竹子湖。可以想象,那成群落地的大雁,该是一幅多么壮观而又深情的景致啊!

西晋初年(304-321年),陶侃为江都督邮兼领枞阳令,治枞阳时,常常在闲暇或凝愁之时来这里休歇观景,并在湖边陶公山的小山坡上建起一座小亭,名曰“观雁亭”。那时湖面开阔,秋风阵阵,芦荻声声。陶侃心怀乡民,清廉施政,忙碌之余难免心思远乡。每每遇群雁落于竹湖休憩、而后共赴远途之时,他不免有感于怀,约邀一些同僚好友来此共赏共鸣,以解乡愁俗事。有诗曰:“观群雁起落,似约同游;听芦语涛声,共诉怀怨;临风剪烛,举茗赋诗”。可以想见,就是在这样的湖边,一群文人雅士,时而高歌,时而沉默;或低头把盏,或侧身远眺。那南雁远去的方向,该是家的方向,是归宿?抑或新的启程?他们品茗野茶,一边叙说高山流水,一边祝福留恋。然后仰天作揖,问何年他乡遇,何日再相逢?

镇的西边,是方圆数十里的沃野良田和村庄。西边逶迤延绵的城山山脉(蛇人头、赵马山、焦岭、七家岭)和北边的大小拔茅山构成其西北两道天然屏障,呵护着这一方水土不受西北寒潮的侵害,使其成为气候温和、空气湿润、物产丰饶的鱼米之乡。

由于安凤岭三面环水,水上交通是其优势;陆上交通是其劣势。故安凤岭的兴衰与水上交通是否畅通息息相关。

解放前白荡湖未建白荡闸时,其下游经王家套、汤沟河,直接与长江相通,白荡湖也就成了长江沿江城市与安凤岭水上运输的黄金水道。由于水上交通不仅便利,而且运资便宜,安凤岭也就成为枞阳沿江滨湖的重要商贸之地。

解放后安凤岭逐渐衰败下来,这与白荡湖下游的王家套被堵和沿湖滩建圩直接有关。王家套被堵,不仅使白荡湖失去了水上黄金水道的原有作用,而且使安凤岭变成了东西交通的死角;更为重要的是长江的鱼群不能进入湖内产卵,使湖内自然鱼苗资源逐渐枯竭;而五六十年代的沿湖滩建圩,使白荡湖、竹杖湖的湖面锐缩,容积剧减,不仅使长江的肾功能大打折扣,更使赖以生存的鱼群失去了天然的生长环境,野生鱼的数量以几何级数锐减。以出售鲜美野生鱼而著称的安凤岭,也就自然失去优势。

白荡湖自惭形秽,她只得静观其变。大小圩口成为粮仓,增加了口粮,却也拖累了人们。双季稻种植收获,夏初防汛,冬季固堤,三大重差,使远在山边和湖区的劳力者疲于奔命,十里迢迢,早出晚归,每年如此。面黄肌瘦,倦态挂脸,依然是他们的整体特征。人湖两亏,这不是白荡湖愿意看到的结果,也不是她所向往的和谐局面。

如今,保护自然环境和生态平衡,已成为现代人们的共识,退田还湖,恢复白荡湖原有的自然环境与风貌,是沿湖人民、也是白荡湖自身的最大愿望。

安凤岭,不仅风光秀丽、地理位置优越,而且还是一个人杰地灵、有着悠久历史和深厚传统文化底蕴的百年古镇。

这次回故乡,我采访了安凤岭的一些老人,他们向我讲述了安凤岭的历史:

安凤岭,古称“安坟岭”。不知是哪位先人将其“坟”字改为“凤”字,音同而字不同;虽一字之差,却使她的名字既美且雅,由此名气大振,她的名字作为行政区划的称谓,被标注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地图上。

从有文字记载的史料中,她的历史可上溯到明朝。据《枞阳县志》记载:“洪武四年(1371年),桐城县在东南乡设立𠙶山、破罡、五观、天荒河泊所;其后又增设长河、鳌山、竹子湖河泊所。”竹子湖河泊所,应是安凤岭小镇的雏形。镇中的古迹——中街坐北朝南、面对朱家泊的“水府庙”,应是当年竹子湖河泊所的水府所在。水府庙的名称和门前的石墩、石狮、石阶、石门等明代建筑以及府庙内的石碑碑文完全可以证实。可惜“水府庙”的古迹已在改革开放年代被人买去拆做民房,珍贵的历史遗迹被毁不复存在,令人不胜遗憾之至。

还有一所位于中街下街头的坐西朝东、面对长江的“将军庙”,记录了北宋名将杨延昭——杨六郎巡江灭匪救贾的故事,也证明了她的悠久历史。传说有一位商贾从上游景德镇运一船瓷货通过白荡湖边的江面,被一伙劫匪拦截,正要拿刀去取这位商家的性命。说时迟、那时快,一位赤面白髯将军正好巡江路过,挥枪拦住,枪挑了劫匪,救出了商家的性命后,便扬长而去。商家跪下,求问恩人的大名。只听他说道:“吾乃杨六郎也!”商家复道:“请将军留下府址,小的愿将此一船瓷货相送。”将军曰:“不必。此湖对面有一镇名安凤岭,汝可在此设庙,吾愿足矣!”后来这位商家不远千里,运来建材,果真在安凤岭下街头建起了一座坐西朝东,面对长江的“将军庙”。

这个民间传说虽然明显有误(杨六郎虽是北宋名将,但他始终镇守北方的“三关”,曾未听说过巡视长江。如果说是杨六郎的后代,那也是南宋迁都到杭州以后的事情),但不管怎样,它多少说明了这个庙宇久远的历史。这座古庙虽然曾一度被拆,但此后又由时任安凤村书记朱福龙牵头、街上居民捐资而建,也算是告慰这位将军的英灵了!

诸如此类的古迹与故事,不胜枚举……

最让我魂牵梦萦的还是家乡的年俗。一进入农历腊月,家乡就充满了“年”味。

“过了腊八,杀猪宰鸭”。从这天往后,农村人开始宰年猪,互相请吃“杀猪酒”,腌制腊肉咸鸭;蒸米坯,做米面,换挂面;给孩子老人添置新衣。街上的居民则忙着买柴、买炭、买饲料,备足一个冬春人畜禽的柴火与食物。

“腊月腊八日子好,多少大姑改大嫂”。很多人家把婚嫁活动安排在这一天举行,故有以上民谣。

腊月二十四是“小年”,从这一天开始,各家除了开始筹办年货外,都要打“扬垃子”,炒年货,打糖食,做豆腐,磨汤圆粉,炸鱼圆肉圆。在这一天,各家开始接祖祭祖;夜里还要送灶,乞求灶神爷“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各家会做上一顿丰盛的晚餐,吃点鱼圆肉圆———一年的团圆就从这一天开始了。

大年除夕阖家团圆。贴门庆、换对联、挂中堂,办筵席、拜祖先、吃年夜饭,扫地、炖鸡、炆鸡蛋,接灶,守夜,放关门炮。

过年的规矩特别多:大年三十这一天,要给孩子压岁钱;孩子犯错不挨打,但不能打碎东西;真要打碎了,又取“碎”字的谐音说:“岁岁平安!”正月初一不动刀剪不杀生,不下生米,不扫地倒垃圾和对外泼水;来客要先吃“元宝”(炆鸡蛋)。

最令人难以忘怀的是家乡的社戏活动。从初一到十五,几乎是天天有戏唱,夜夜有灯舞。

解放前,这里就有专门唱傩戏(当地叫“目莲戏”)的戏班子,而以朱泽田家族八兄弟最为专业。傩戏的存在,是家乡年俗世代传递最好的见证。傩戏被很多专家认为是安徽年俗中的“活化石”,虽然一些资料说起源于明末,但实际在表演过程中更多看到的是宋杂剧的影子,甚至还保留有先秦时期人们过年时候祈求风调雨顺的伞舞。

傩戏是家乡解放前过年期间一个代代相传的规矩,安凤岭的村村庄庄,朱、王、史、陶等大姓家族有“无傩不成年”的说法。

解放后傩戏被当作宣传封建迷信不准唱,这些戏班子成员就改唱黄梅戏。解放初期直至文革期间,安凤岭都有业余黄梅戏剧团并远近闻名。这里不仅有大批的业余爱好者,也有专业水准的群众演员。如旦角有老旦朱绵武(男),青衣曹桂英(全才,各种旦角均可演)、方应生(饰丫环),花旦朱孝云(曹桂英嫂);生角有老生朱泽田、朱友富,中生朱友庭、朱友宽、王庆友,小生朱荫成、朱根兰(女);花脸有黑花(包公)朱士武,三花(丑角)朱长生……等。一九五四年,安凤业余黄梅戏剧团冒着严寒到兴修白荡闸江坝堤上的民工队去慰问演出,曾获得湖东县颁发的“百花齐放、推陈出新”锦旗一面。

附近各个村庄也都有各自的文化团体和独特的传统剧目,如罗庄的“採茶灯”、王家祖庄的“狮子灯”、野猫窿的“龙灯”、石墙的“虾子灯”,街上的“踩高跷”等。

另外,平时在一些公共休闲纳凉场所,一些文化人如朱士武、史根宽、朱启发等,自愿充当说书、讲民间故事的角色,常常引来许多听众;讲到精彩之处,爆出阵阵掌声,这就是对他们最大的酬劳。

这些乡村文化艺术对于丰富乡村群众业余文化生活,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和传统文化,起着其他宣传形式不可替代的作用。

08

回乡的第二天,天就阴霾起来;接着,又一连下了好几天雨,无法再按原计划去追寻母亲的足迹。我采访了老书记福龙以后,也再找不到第二个了解安凤岭历史情况的老人,更不用说去探究小镇的历史了,只好准备启程返回。

回乡后的第四天清晨,表嫂送我到街后,搭上了去会叉公路的三轮车。三轮车颠簸着向黑暗的田野驶去,沉睡的小镇和沿途黑黝黝的村庄慢慢向后倒退着;故乡离我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模糊。我的郁闷心情并没有因此次回乡采风得到排遣,反而却因目睹小镇的变迁更沉重——是对故乡过去的眷念,还是对她未来的担忧,自己也说不清……

“嘀——嘀”,随着一声汽车的鸣笛声,一束雪亮的灯光从我们车后由远而近地照射过来,当后面的客车靠近我们三轮车时,才看清是一辆大客车,里面坐满了清晨上学的学生。原来是一辆校车,表嫂在拔茅中学上学的大孙女就坐在里面。

我的心绪随着车灯的照耀也为之一亮。

据表嫂说,她有两儿两女。大外孙和大孙子都已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二孙子去年从浮山高中毕业后,又以高分被某名牌大学录取,正在就读;小外孙今年在中考中又以高分被浮山中学录取,现小女儿和小女婿都在浮中学校外面租房陪读。

——他们就是安凤岭街的希望!

我又一路深想去,世上的万事万物皆有生有灭——旧的东西总是要被新的东西所替代;尽管这种替代有时是痛苦的,甚至要以牺牲旧的东西为代价;但每一次替代总是在不断地向前进步。正如伟人毛泽东所说:“不破不立;破,立也就在其中了!”

譬如眼前这条路——最初它本没有路,后来经过人们的践踏,踩出一条小路来;随着岁月的推移,小路变成了大路;若干年后,土路消失了,大路又变成了一条水泥路……

人生亦如此。从一个生命的孕育诞生开始,中间经过童年、少年的成长,再到青年、中年、壮年的创业,娶妻生子,抚育后代成长,最后衰老,直至生命的终结。这是一个生命接着一个生命不断地从诞生、成长、发展、壮大,直到最后消失的过程;这个过程相互替代,相互交错,相辅相成,循环往复,直至无穷。

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是如此。母亲如此,小镇亦如此,你我他皆如此。这是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改变的自然发展规律。既然这样,又有什么旧的东西消失值得我们去挂怀、值得我们去感伤呢?!

一切顺其自然。

想到此,自己一下子释然起来。 

二0 一六年十一月于安庆
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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