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夏，草木已盛，果良师约我走了一趟项铺镇，登上了镇子后的西山。这个镇子，年轻时去过很多次，有求学，也有谋生。记得的是镇上的经济繁盛，却没有想过要去那山，一座绵长的山，秋日里，稀疏的山树，裸露的石块，怪样的山地和山地上的红薯，微雨淡烟的日子，看上去也很有画意，就是没有去走一遭的念头。这山上，近年也建了一座庙，可我并非看庙，倒是果良眼里山中的民间文化让我很感兴趣。
到了镇上，有人很热情地指引，横过一道巷子，只见清水池塘，三五鸭戏；曲桥一拱，翠林人家，紧依着一道绵亘的山。穿过老树清溪，迤逦往山中且行。路，铺上水泥，曲折向山顶延伸。路侧野竹丛生，高树挂云，浑然石坡与成片沃土相间。山涧溪水潺缓，在叶隙间闪着亮光。此前已有好长时间没有下雨了，难得山涧细流不断。并不宽敞的山径上，有几个挑工在往山上运建材。
我们在一片高朗的石坡上坐下歇息。果良师，指点起山水来。目光越过楼房鳞次栉比的项铺街，是一片开阔的湖水，波光潋滟，连着青翠的远山，似乎是一张极有灵性的山水名片。近岸处，一条水道的两侧，各是低矮平缓的小土冈。果良说，那里旧时叫矶头上，有不少渔民聚集。这说法很快在我眼前浮现出一道当年的水上巷子，人们枕水而生，鱼米互市。于是就有了“巷上铺”的名字见诸《桐城县志》了。若是这样，我在无意间，撞着了地名文化的源头，姑且自我满足一番，真意所在，留与方家论说。视线回归山中，山石苍古，松遒枫拙，小憩林下，满眼湖光映着岸边隐现在林木中的粉墙彩瓦，听不见喧嚣，听得见鸟鸣；也可以世事纷繁闲看，只管享受这既已拥有的自在闲适。当年首阳二老也许不能享受如此闲适，因为不食周食的块垒仍压在心头。不能苟同，不能改变，权且独处一隅，还是任块垒与野风闲云俱散，方好。享受着慵懒，慢悠悠的对话在山风中飘散：法师沉默一会，又幽幽开口：“当年一位风水先生，不知盘桓多少日月，不知多少次指天察水论山，终于找到了藏于山水之间的玄机。”
玄机？带着这个奇密，我们再度上行。左折右弯，接近山顶处是葫芦状山谷，世俗说是卧椅地。此时再看远景，湖面更觉浩渺，想象一下烟雨，自是妙不可言。东南方向，左侧灵山，右侧拔茅山，正好拱卫一湖，形成一个狭窄的水口，旧时是一古老的渡口，小舟往复如梭，现在是长虹卧波的乌金渡大桥，形制不同，但都正好锁住水口。风水学认为这是极好的形貌，可以藏风聚气。更有甚者，昔日木船归岸橹桨摇动，俨然作揖而向葫芦谷。这不是一个想象的简单赋予，却被视为天地灵气给人世的安排和暗示。因而，这里就被视为宝地而生于斯，并被那位先生识得，默记于心，专等德位相配者授之。明代丁觉万（音，非实名人物），地方上名声很响的传奇人物，经商颇守商道。两人相逢，相谈甚欢，先生自喜觅得相付之人，但他深知一经点砂结穴，便破天机，必将双目失明。丁觉万慨然应诺，真得宝地，必然奉养一生，有福同享。按着指示，丁觉万将过世的双亲葬于此地，自此，生意场上呼风唤雨，富甲一方，风光无限。
叙聊行走间，我们到了谷深处，发现有一座寺庙正在修建。说起这个故事，七八个工人，个个滔滔不绝。自从得此宝地，丁姓巨贾命运翻天覆地，神奇到了是左脚金右脚银的财神。在旅馆歇宿用餐，跺一脚就是金银。主人不认帐，这位丁财神在大街上踩一脚依旧是金银。做瓷器到了景德镇，赌气争胜，炫富比豪，命人砸碗，竟然砸碗成山，留下了打碗山的传说。人富了，尊荣日盛。一日，佣人把丁财神自己的金盆给瞎眼先生盥洗，结果遭到毒打。知道真相的老风水深恼财神负诺，设法惩治其不德。夜间总是喃喃呓语：“有钱财，无人才……有钱才，有人才……风吹海螺，越吹越多……”弄得丁家总要疑惑着打听原委，再三求之，才知更有上佳之地，可以人财俱盛，长久不衰。于是决定迁坟。掘开坟地，棺木坚固如初，紫色藤根络满棺椁。心智已迷，移坟不止，另作安葬，传说起棺时，有烟如龙飞去。经此一事，丁家生意一落千丈，家道衰落。不知哪一辈后人，追悔当初，又在此辟为坟山，一处老旧的砖石瓦房依然存于新庙之侧，据说是丁姓家族看守坟山的老屋子。依此看来，丁家一定是出过很多俊杰而又视此为发祥之地。
故事毕竟是故事，与历史的真实肯定会相去甚远。故事在流传过程中，必有许多思想的附会，又都带着自身情感的重构。我无法在是与非之间求证，也不愿意作莫名的慨叹。不过，果良的一句话倒也耐人寻味：学活容易学死难。似乎有着司马氏的况味，但琢磨起来，又不是那种非此即彼式的宏论，说不上光鲜的语言里有着诸多细民对人生佳境的思考。山民们的言谈里总有点好玄的色彩。我却偏要在本没有根的“玄”里，究其底来：充满辩证法的确论啊。这中间包含了多少人的因素。气因势迁，情随境变，道与时异，更关键的是如何找到人与山与水与天地的机缘契合。山水这东西是千万亿年来形成的一种势的平衡和能的贮积，一经损毁，重拾前荣，谈何容易？他们的好玄，是不可以简单地释之以宿命思想的，在他们的潜意识里，主体与客体，主观与客观，就是那么自然地融合在一起。好玄，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敬畏之心的映射。我的心头也有了一种顿悟后的释然。
此次山行，我们没有选择把登顶看作必选目标。因为行走山水间，兴味既得，即是佳境，何必拘泥于一顶？回程了，车过田野，见两小山，路左龟山，似龟卧绿野；路右月山，似团月临波。据说，月山边的小河本是流经龟山，1954年大水，受灾不小，于是改道。于是，又有了“干死乌龟冲破月”的俗语流行一时，似乎人事与自然总是那么息息相关。村野细民们总喜欢把心和山和水融在一起，也许没错，谁又能够超脱于自然法则之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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