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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鹏彬|送妹


妹妹春花是四叔的大女儿。已经出五服了,按族谱上理,也只能算是族妹。可两家是比邻而居,却也情同手足。 
1986年的元宵夜,妹妹到我家来辞行,说要到扬州去打工,那边有她两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当年打工潮还未兴起,在封闭的乡村,出远门是个大事,何况这次不单是去打工,主要是订婚,说不定这辈子很少回来。
她首先到我父母跟前说:“大父、大妈,我明天要到扬州去了,请二老保重身体。我在你们跟前长大,恩情铭记在心。我爸死得早,我走之后,我妈和小妹就拜托二老照顾。”说完就背过脸去。母亲起身抱妹,说不出话。父亲说:“春花,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能为家人分担责任,使一大家能和睦相处,很难得。再说,能在两个哥哥身边安家,也是大好事。大父提前祝福你!”“谢谢大父!我尽量把事情办好。”然后春花起身去妹妹彩霞的房间,话别了一番。
我在堂屋看到母亲拿出两张拾圆的票子,等春花出来:“大侄女,大妈也没什么东西送你,这点钱你带着,日后买点自己喜欢的。”而春花是死活不要,快步跑出门。我紧跟其后进了四娘的家。四娘搬过椅子,招呼我坐下。考虑到四娘腰椎不好,走不了长路,小妹又进缝纫班学徒,我就说:“不坐了,四娘。明天要不要我送一下?”四娘笑着说:“要哦,我不好意思说,她亲哥不在身边,你就是亲哥!”春花说:“妈,你先收拾一下东西,我和大哥出去走走。” 

正月的夜晚还是很冷的,今年也没有舞龙灯的来,村庄很安静。转过屋拐,有条小水沟,走上独木桥。我一手戳着棍子,一手拉着春花,中间晃了两下,她只能贴紧我。有两年没和妹妹这般亲热了,因为我订了亲,她也是大姑娘了,何况命运早有安排。儿时情谊只能被压缩收藏。村庄的土路不太平整,时不时还要注意脚下。月亮很圆,月光却很冷,洒在身上像披了一层冰。妹妹的手也冰凉。我先打破了寂寞:“人还是活在小时候好,敢想敢做,什么都不顾忌。不像现在说个话都不知怎么开口。”“你想说什么?”“还是不说的好,留给自己。”“看来,你还是怨恨我。”“按祖宗家法,我们都各找对象了,扯不上谁怨谁。”我说,“不说这些了,快别钻牛角尖了,我谈个故事。”“什么故事?”“昭君出塞。”“书上的我不懂。”“和你的情况一样,她为大家和平,你为小家和平。” 
这一夜,走了很长的路。一路向北,老稻场,大杨树,东风队屋旧址,都是从小到大的游乐场,把儿时的记忆翻了个遍。 

1970年,父亲从小树村调回老排村任职,在村庄的北口建起了三间草屋,与爹爹奶奶的老屋之间,隔着四叔一家人。四叔个头不高,体型结实。四娘是苏北逃荒过来的,当年还带着一个小男孩,在老队长的安排下,跟了老实巴交的四叔。其实四叔比我父亲大,只是按他家的排行是老四。初来的时候,我六岁,彩霞四岁,二弟两岁,小妹素云刚出生。彩霞内向话语少,而隔壁春花却是另一种人。她五岁,性格聪明伶俐,人见人熟,身材高瘦,面皮不算白,但两个大眼睛是电光闪闪。各种游戏都玩得开,像个混小子。白天跳船舱,晚上玩“好大爷卖狗,天上调马龙”。大一点时,还玩“坐花轿”,由两个力气大的男孩,四手交叉,抬着春花,我扮新郎过来迎接,打打闹闹,一路走来。炎热的夏天,不分男女,我们都赤胳膊光腿的,地上滚,水里溜。那时候,我们主要的事,不是上学念书,而是挖猪菜、割牛草,一起做、一起玩。谁的指头割破了,就吮一吮,不在乎。 
1976年7月,唐山大地震,中央号召全民防震。队长叫我们在屋外搭棚,孩子们不知是灾难,只知道两家棚挨棚很热闹。这边说话那边听,隔着布帘还可以击掌。时间长了,我们几个孩子,就干脆睡在一个棚里。那一年,我已经上二年级了,彩霞没有,春花也没有上学。白天不能玩,晚上还可以。拿一副扑克,玩玩小猫钓鱼、争上游、四十分升级。嘻嘻哈哈到半夜,在父母的责骂声中,各自回家睡觉。 
在春花十二岁那年,发生了不幸的事,四叔因肺病去世了。四娘一家人哭得死去活来。从此,春花变得沉默刚强,负担了许多家务。那时生产队有规定,到了十四岁才可以做工分,这之前只能放牛了。很多诗人把牧童写得很快乐,那是因为他们小时候不放牛。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拉扯一头体型比她大十多倍的大牯牛,是有诸多风险的。有时从牛背上跌下来,有时被牛绳拖着地上滚,还有被踩和被犄角挑起的可能。早晚割牛草,中间铲牛粪。岁月的无情,也锻炼了人生。几年下来,妹妹变得精明强干,相貌出众了。村庄里的闲人也把目光投向了她。我们依然在一起玩一起做事,也不知自己慢慢长大了,会引来闲言碎语。 
1978年清明节前几天,奶奶突然说,要到江南去做清明。那边有奶奶的长嫂,父亲就过继给她老人家做孝子。奶奶说,父亲去不了就带我去,三年前也是这样。春花在一旁抢着说:“三奶奶,能带我去吗?”这话把奶奶问楞住了,心想“彩霞都不去,你凑什么热闹”?我看出来了,忙解围:“奶奶,多一人磕头不是好事吗?况且走山路,一人搀一边,您也走得顺当。”奶奶强装笑脸:“那好吧,去跟你妈说一声。” 
那时,交通不便,我们先走到老洲小轮码,打票到大通,再从油库往三百坑那边走,目的地是白鹤乡的羊山徐家。 
大奶奶是童养媳,大爹爹十岁就死了,她一生未婚。二十多年的艰辛,在虾溪街把这边的一大家人操持大、成家了。后来,兵荒马乱的,小奶奶丢失,小爹爹逃壮丁回来就责骂大奶奶失职。无法调和,大奶奶就孤身一人离家出走了,跟戏班子在荷叶洲谋生。后来收养了徐家的三个孤儿。解放后落户徐家村。她一生无儿无女,却养育了两大家人。奶奶佩服她,也同情她,打听十多年才找到。 
出了兰溪古镇向北,起先是一路小跑,遇到鹅卵石彩石都往口袋里装。后来腿软了,口渴了,就想找地方坐下。奶奶说:“不行!狼来了。”吓得我俩赶紧爬起来赶路。上坡的时候,手拉手没事,可下坡妹妹没收住脚滑倒了,奶奶生气了:“把她丢这儿吧!”我赶紧过去拽她起来:“不行我驮你?”春花直摇头,就搀着往下走。 
那时候没有电话预约,等人到了才知道。那边的大娘很热情:“哎呦!奶奶过来了。”为了表示亲切,她不带排行。“口渴了吧?喝茶。”真的很渴,山泉水泡茉莉花,香甜!可就是有点烫。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娘指着春花问:“这是哪房的侄女?”“不是哪房的,是隔壁的。平时听了大奶奶的故事,很佩服!想跟来磕个头。”怕大娘不待见,奶奶也说起好话来。“哦,多有孝心。” 

第二天一大早,大伯就带我们做清明。出了小山村,向东走几十米,见到一条柏油公路,南北方向,应该是铜陵到九华山的。两旁松柏掩映,雾气缭绕。也不见有坟头,只有一块碑,字也不清楚。大伯用手一指:“就这里了。修公路把许多老坟都破坏了,我家的还好。”接着,我就插彩、摆碗、斟酒、烧纸钱、放鞭炮。时不时有大卡车从身边驰过,林子里的鸟儿,被爆竹声惊动,飞到山那边。 
吃过早饭,二叔过来接奶奶住一天,小叔没成家,就没有安排了。二娘说:“等会带奶奶上山去,晚上到部队看电影。”于是,我们一行四人向山里进发。二娘带着一个背篓,一把小挖锄。可以挖点草药,搬点竹笋回来。我喜欢大树,春花喜欢山花。此时是映山红的盛季,山路旁,树丛里,半山腰,一簇簇,一片片,是花的海洋。远山是红绿相间,云雾飘渺。一路有鸟儿伴奏,泉水叮咚。使平原地区长大的孩子,大开眼界。我手捉一把松枝,戳戳自己的腿肚,痒丝丝的,妹妹攥一束映山红,送到鼻孔,醉沉沉的。先是叫我插几朵在头上,后又弄一大梱背着,最后走不动还是丢了。奶奶和二娘一组去找山货,我和妹妹一组疯玩。我上树,她摘花。累了就挤在一块石头上坐着,背靠背,肩挨肩。那年我十五岁,妹妹十四岁。肢体的亲密接触,激发了少男少女的性爱。我们的情感压线了。我蓦然起身说:“春花,时候不早了,我们去找奶奶,看她们有什么收获。”爬过一道坎,前面有两个兵哥哥放哨,往下能看到营房。 
晚上看电影不要票,只要村里的介绍信。我们跟着三个叔伯一家人,钻过一处山洞就到了。老百姓在中间,当兵的在外围。场地开阔,黑压压的都是人。奶奶坐在一张大椅上,我和妹妹坐一条凳。放的是《上甘岭》,打得很激烈,看得很带劲,就是没水喝。志愿军渴,我们也干。 

第三天回家后,奶奶把我拉到一边:“大孙子,对我说实话,看你俩热乎劲,是不是都动了心思?我们家可不允许同一个祠堂里的人开亲。老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你日后还要考大学求功名!”我申辩说:“习惯了,不就在一块耍耍吗?”“我早早给你提个醒!”不得不说,奶奶是个精明人。 
第二年下学期,我升初中了,功课较多,常常写作业到深夜,妹妹也就不来玩了。当时二哥哥还在这个家,他个头高,皮肤白,对人谦和,干活也很在行,还当上了副队长。平时喜欢音乐,没事就吹、拉、唱、弹。尽管这么优秀,还是讨不到老婆。一是家贫,二是有人嫌他是外地孩子。村里跟他相仿的姑娘都走光了。眼看前途无望,一家人就商量,叫二哥哥回老家他大哥那里谋生路。1980年春,二哥就洒泪告别了四娘和两个妹妹,离开了生活二十多年的这片土地。一下子,四娘的家中冷清了。我有时也是特地端着饭碗,过去坐一下,看一看。四娘总是回避话题,只问我一些念书的事,要不,就打开收音机,让我听段扬剧。 
就这样平平常常又过了一年,我在初二下学期,成绩下降了。只读文科,理科和英语都丢了。一时陷入困境。很少出门,与春花也是好久不见。有一晚,春花突然来找我,说二哥哥要结婚了。她们全家回扬州,叫我照看家门。我说行。老话说,树挪死、人挪活。二哥过去才一年就发达了!先是跟大哥学木匠,后又进了吹打班(殡乐队),这两样手艺都很吃香。之后就在宜陵镇上买了房子,谈了对象。这次四娘回到了阔别四十年的故乡,也在那边过了年。
1982年正月底,她们一家人归来,给村子里每家发了喜糖。大家都特别高兴,却独见春花是一脸愁云。我就问:“二哥结婚了,你咋还不高兴?”她望了望四周说:“这回惹事了,被人盯上了。”“怎么回事?”“二嫂的姑妈是个媒婆,她说我和二嫂的哥哥很般配。临走时在两家人的当面,正式提出来了。”“你怎么想?”“他比我大八岁,没答应。妈妈跟他们说我还小,才十八岁,以后再说。”“好好的,怎么来个情感绑架?” 
1982年,我因偏科被迫退学,在家务农做工分。下半年为写作又离家出走。归来后,在学业和事业失败的双重打击下,我几近崩溃,也就无暇顾及别人的事。1983年分田到户了,可就在大家满怀希望的时候,发了大水。连房子都淹没了,我家搬到苎镇口衫树屯,四娘一家人又回到苏北。春花和小妹在一家轮窑厂打工。二嫂的哥哥就是这个厂的会计。不知是寃家路窄,还是有意安排。 
1984年,重建家园,在政府的资助下,我家建起了合六间瓦房,又与人合伙办了个小型粉丝厂,年底我还订了亲。 
四娘家也建了三间瓦房。见了春花,我忍不住问了:“这一年多里,你接触到那位哥哥了吗?”“取笑我!他看起来不显老,性格也文雅。”“答应了?”“还没有。他姑妈催过几次。说如果不答应,我妈老来回扬州,二嫂肯定不接受,二哥很难做。我也犯难了。”“我看差不多就行了。那边发展比我们快,又有两个哥哥照应,亏不了。只要他真心对你好,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就比什么都强。家门口人对你好,成不了,我不也是跟一个想不到的人订婚了,现实往往是相反的。” 
过不多久,春花就叫我写信给二嫂,说她同意了。 
早些年,我也设想过,将来和妹妹在一起,会很美满。长大了才知道那毕竟是过家家。祖宗家法会立马叫你社死,成为第二个焦仲卿与刘兰芝,只有跳河上吊的命。再说历史上的齐宣公和隋炀帝,因为爱妹,被人骂成“狗屎”。奶奶的话也不是耳边风,就早早地掐灭了星星之火。 
生活中,爰情不单是蜜糖,有时是毒箭和魔鬼。我认为应该融入道义和责任,对于传统的婚姻方式,也不能一棒打死,特殊情况下,能挽救一个家庭,甚至影响整个国家。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出门打工的没几个,春运也不存在。我帮妹妹挑着皮箱和背包,走在村庄的土路上,觉得冷清。出了老排机站,就到老洲陡门了。春花不由得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村庄和田野,眼眶也就湿润起来。当年出门,步行为主。一路也无语,忙着赶路。四十多分钟后,到了老洲街,买了点东西就赶往小轮码头。买横港的票,再转公交1路车到铜陵汽车站。侯船室里已有不少人,一些小商贩如:挑鸡蛋的,卖鱼卖菜的,早已在检票口排队。涛声阵阵,人声嘈杂。放眼长江,烟波浩渺。下水轮船还没有来,但离别已在即。我对春花说:“家里事,你放心,有我。路上小心,到那边考虑好了,趁早把婚事办了。”“大哥,你也保重,不要太累。”“想不到从小一起长大,如今却要天各一方!”我也不禁儿女情长起来。“老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送出去的妹子也是泼出去的水。小时候的事,忘了吧!跟大嫂好好过,女人都一样。我都想通了,你比我明白。” 
人头攒动,检票开始了。妹妹两手都拿着行李,没有挥手,没有拥抱,只能随着人流涌向泵船。我在岸边,她在跳板,渐行渐远,已经看不清,妹妹的脸上有没有泪水。“呜一一”随着一声汽笛,妹妹就像这大江上的浪花,不能回头了。 

原来兄妹之间的爱,只能隔水相望!江风吹得我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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