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书的年代正值“文革”时期，中小学学制缩短一学年，招生由秋季改为春季，升学由考试改为推荐。我们那一届经历了小学五年、初中两年、高中两年“九年一贯制”的特殊学制。
七十年代初，我在龙山辅导小学读戴帽子初中班，“文革”期间为了紧跟形势，校名易名为红旗学校。何谓戴帽子初中班，那是“文革”时期的新生事物，在小学的基础上增设初中班，师资是原来的小学教师。初二的上学期，我悄然离开了课堂，与朝夕相处的老师和同学们不辞而别去贵池学裁缝手艺。
1970年元宵节的晚上，我正在整理书包准备明天去学校报名入学。父亲对我说：“明天你不要去学校报名了，由大姑爷送你去贵池池口街道服装厂学裁缝手艺，你准备一下日用品和换洗的衣裳。”父亲这突如其来的决定，令我始料未及一筹莫展。母亲瞧着我迟疑的神情，在一旁喃喃地说：“你父亲让你歇书学裁缝，是有他的道理，毕竟你腿有残疾，不如趁早学一技之长，将来有个能挣钱吃饭的手艺。你一定要听裁缝师父的话，专心学手艺，别辜负父母的期望呀！”我说：“即使要我学一门手艺，等我初中毕业也为时不晚呀？为什么偏偏要中途辍学，我要读书，不想去学裁缝手艺。”那一夜，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不去学手艺父命难违，去了学业怎么办……
翌日，凌晨四点多钟，母亲就喊我起床赶路，大姑爷挑着缝纫机和棉被，我拎着装衣服的塑料袋，披着晨曦跟随其后。走了30多里路，在桂家坝坐小轮过江到贵池，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出远门。晌午，我们到来了池口街道服装厂，车间里有10多名男女工人，坐在缝纫机旁流水作业加工服装，机声隆隆一片繁忙的景象。大姑爷亲手将我交给师父，一番简单交代后，他便迅速离开赶小轮当天返回。望着大姑爷渐行渐远的背影，我感到孤身一人在外的失落感，心里泛起惆帐的涟漪。
下晚班的铃声一响，工人纷纷离开车间各自回家，厂里静悄悄的仅剩下我们师徒两人。吃过晚饭，师父给我上学徒的第一课，他态度严肃地说：“学徒时间为三年，头半年负责一日三餐做饭，空闲时间可学剔扣子、锁扣眼、钉纽扣的针线活，半年后方可上缝纫机，一年半载学简单的裁剪。学徒三年，我只管你一日三餐，只吃无工资呀！”师父一番话非常明确，为我立规矩，规范我学手艺的范畴。那一夜又是一个无眠之夜，师徒合睡一张简易的木板铺，我蜷缩在硬梆梆木板铺的一角，不禁黯然泪下……
俗话说，生地乍到，摸不到锅灶。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谈何做一日三餐，既没有固定的厨房，又没有现成的柴火，只有一只小柴炉摆在车间外面的走廊里。第二天早上，师父就叫我到江边码头上，捡些树皮和烂板回来烧水煮饭。我在装卸木材的码头捡些潮湿的树皮烂板回来，遭到他一顿臭骂，“叫你捡些干树皮烂板回来，这潮湿东西怎么烧得着呢？”我说：“江边码头潮湿风浪大，哪有干树皮烂板呢？”烧小柴炉做饭像打铁似的，又没有好柴火，炉膛里柴火乌了我就趴在地上吹，烟熏火燎眼水直滴，满脸是烟灰像一只小花脸猫。我忙里偷闲，偶尔看看带来的初一课本，终于被师父发现了。他用直尺敲打缝纫机的台板，板着脸说：“唉唉唉，你是来学手艺的，还是来念书的，这里是服装厂可不是学校，还不去做你该做的事呀！”从此，每天的任务就是捡柴烧饭洗衣服，下午帮助师父整理已加工的散件，剪剪线头，稍不如意就遭到严厉的责骂，就这样一干就是三个月。
有一天晚上，我壮着胆子对师父说：“我一天除烧三顿饭外，能否安排适当时间让我上缝纫机学点基础知识……”他点燃一支香烟猛吸一口，不屑一顾地说：“哼，早着呢，还没有学爬，就想学走了，那怎么行，必须按学徒的规矩来，不能破例行规。”为了远道而来学裁缝手艺，我身不由己只得委曲求全，一切听从师父的安排。
池口街道服装厂的业务是加工劳动布的工作服，也加工街道居民散件衣服，老人的褂子是收襟的，一律钉布扣子。那年代没有锁眼机只有锁边机，师父开始教我用布条缝扣襻子、剔扣子、盘扣子、锁扣眼、钉纽扣的针线活。我学着师父的样子，右手中指套着顶针，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缝衣针，俨然一介小学徒工，在老人褂子上抛针引线钉布扣子。我出娘胎也没有摸过缝衣针，捉针像握棒槌似的，那针根本不听使唤，手指不知被缝衣针戳了多少次。
师父看我学徒还比较投入，针线活从不会到会，有点像学手艺的样子。接着，让我接触缝纫机，了解缝纫机的工作原理与操作方法。师父手艺不错，是做流水线最后一道工序，成品衣在他手上下线。白天他做计件，以件计酬，多劳多得，只能利用星期天和晚上的时间教我上机实习。他先教我上缝纫机的皮带，脚踩踏板，收放压脚，手推飞轮启动缝纫机空转，再教我上机针，穿针线，倒线梭，装梭心，调节针线的密度，最后教我在一块布上缝一条条直线。由于我第一次上缝纫机，一会儿顺时针转，一会儿逆时针转，左支右绌，顾此失彼，不是卡线就是皮带打滑，弄得我手慌脚乱，难以驾驭缝纫机。那真是看花容易绣花难，我迎难而上踩着缝纫机的踏板，开始学做单线走边，复边，压边，两块布拼接连片简单的缝纫活。通过不断地磨合与摸索，我能控制缝纫机速度的快慢，手脚能协调一致，缝纫机不再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而是发出嗤嗤的声音。师父看到我能轻松操作缝纫机，走线比较平稳，针脚疏密有度，他那往日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随着时间的推移，师父利用早晚的时间着手教我试缝老人和小孩子衣服的小件。他操作缝纫机一边示范一边讲要点，脚踩踏板缝纫机发出咔咔的声音，一条条缝缝得笔直，针脚整整齐齐像长在上面一样，看不出任何瑕疵。老人服装是粗布料上了浆又厚又硬，两片叠在一起增加了厚度，不是涩针就是裹线，走边既不稳又不均匀，线路弯弯曲曲的。师父看到我操作缝纫机吃力的样子，他便走过来把缝纫机的压脚螺丝调节一下，教我左手伸过去牵引，右手轻压往前推，保持均匀的速度推进。按照师父的指点，我放下压脚启动缝纫机正在埋头缝小件时，突然咔喳一声机针扎住右手的二拇指。我惊慌失措使劲一拽，不料机针断在手指里面，鲜血直流痛得我瑟瑟发抖。旁边一位工人看到了，惊讶地大声叫起来“哎哟，小张的手指被缝纫针扎了……”师父连忙走过来一看，不问青红皂白，一味地责骂我心不在焉。老厂长连声说：“还不赶快送小张上医院，快呀！”
一位中年女工帮我简单地包扎，我与师父在服装厂大门前公交站牌乘公交车去池口医院，在门诊打了麻醉，医生持刀片切个小口用钳子取出断针头。手指连心，麻醉失效后，痛得我泪水盈眶。疼痛之余寂寞的情怀涌上心头，想家的念头与日俱增，我多么眷念校园的生活，多么想念初中班那些同学，晚上梦见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一觉醒来还是个梦。一个星期后手指消肿了，伤口基本愈合了，我又重复往常的生活。在师父悉心指导之下，我渐渐熟悉缝纫机操作程序，初步掌握缝纫的技巧，能勉强上机缝一些半成品的小件。
转眼之间半年的时间过去了，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想家的情怀不断地升温。夜晚，我独自一人徘徊在江边，“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望着奔腾不息的江水向东流，看到小轮码头旅客像潮水般涌出舱门，隔江遥望家乡，归心似箭，心里五味杂陈。自出门以来我与家里杳无音讯，不知家里一切情况，多么想回家看看风烛残年的爹爹奶奶，可是隔江渡水，身无分文，插翅难飞。
一日，父亲突然来到池口街道服装厂，让我和师父感到无比的惊讶。殊不知，他带领30多名生产队队长，赴山西省昔阳县大寨大队参观学习，回来路过池口顺道来看看师父和我。师父向父亲介绍我学手艺的情况，以及手指受伤的经过。有一位老队长，当即向我父亲建言：“张书记，恕我直言，根据你的家庭环境，你家大公子求学读书是上策，学手艺是其次……”可能是老队长的坦言之见引起父亲的深思熟虑，他与师父沟通决定让我回家继续读书。一位年轻的生产队长帮我挑着缝纫机和棉被，我随同他们一道坐小轮回家。我告别了师父和几位熟悉的工人，结束了半年的学徒生活。
小轮鸣着汽笛乘风破浪朝桂家坝方向驶去，我伫立在船舷走廊上，仰望苍穹高兴的心情溢于言表，憧憬着未来的生活。我仿佛一只笼中放飞的小鸟，向蔚蓝的天空展翅飞翔……
9月1日是新学期开学之日，我拎着书包走进校园，硬着头皮去班主任那里报名注册。班主任说：“你不辞而别，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难道学校是菜园门吗，你自己去跟校长说，看他是什么态度呀！”校长了解我辍学的原委，他二话没说就把我直接送进课堂，对班主任说：“这孩子辍学事出有因，就安排他座位上课吧！”当我走进课堂的那一瞬间，同学们齐刷刷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窘得我十分尴尬无地自容。课下，一些同学议论纷纷“张振中同学不是去贵池学裁缝手艺去了，怎么又跑回来读书呢？”
我原本理科没有学好中途又辍学学裁缝，耽误了初二上学期的课程，导致初高中数理化功课一直跟不上班，尽管我一直努力成绩仍然不尽人意。由于理科拖后腿，在分数能改变命运的关键时刻掉链子，总是失利与机遇擦肩而过。
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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