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来，卷起桥墩上的青藤和野草呼呼作响。岩小青下意识裹紧黑色呢子大衣，向前缓缓挪了几步，又退回原地。
除了风，是浓得散不开的雾。雾气浸润在脸上，摸起来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冰凉潮湿感。其实，这样的天气是不适合外出的，但她还是来了，没有理由。
这个世界同样有很多没有理由的事情，比如爱一个人，喜欢一个人。岩小青喜欢置身雾天，雾可以把她与世界孤立隔绝起来，还可以把她从现实里短暂抽离出来。
“小姑娘，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没有没有，我在等人。谢谢。”
这位打招呼的大叔岩小青是见过很多次的，每次碰面都是在这座桥上，只是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话。看着大叔模糊的身影一点点融入白雾里，岩小青突然想起了很多事情。快一年过去了，自己还是忘不了他。
是在等他吗？ 不知道。
01
四年前，岩小青与何梦生见面的那个早晨同样是被浓雾包围的，有一样的关键词：初冬。
那时候，岩小青刚从北方的一所医科大学毕业，参加考试进入了市医院。在医院征求岗位意见的时候，她选择了呼吸感染科。科室主任何梦生与岩小青就读的是同一所医科大学，在学校历届优秀毕业生公告栏上，何梦生的名字和照片最为醒目。
“何主任，这是你们科室新来的同事，请你给她安排好工作。”医院办公室主任把岩小青带到何梦生的面前。
“好，好，欢迎。”正在埋头看病历的何梦生听到声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这是岩小青第一次遇见何梦生。与照片上相比，眼前的何梦生显得苍老了些。
“主任好，我是岩小青。”半晌才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小得几乎可以忽略。
“欢迎你，小青。”何梦生伸出手，表达主动与热情。岩小青迟疑地伸出手。
何梦生的手大却略带冰凉，像秋雨打在脸上、手背上的那种凉。放开手的那一刻，岩小青抬起头，不经意间瞥见了何梦生的眼神。
“那是我握过的最冰凉的手，见过的最忧郁的眼神。”很多年后，说起第一次见面，岩小青仍然记得这个细节。
02
岩小青是在冬季出生的，她喜欢雾，也喜欢阳光，生命里那些美好的回忆几乎都与阳光有关。
那天与往常也没有什么不同。室外寒气袭人，到了中午时分，太阳才把浓雾散开。吃过午饭，岩小青第一次来到医院楼顶。这以后，楼顶就成了她常来的秘密角落。
与透过房间窗户眺望这个城市看到的景象不同，站在楼顶往下看，远处的房屋变小了，街上的车辆也成了一条流动的线，有一种世界之大而人生之小的渺茫感。
今天是她的25岁生日，可没有一个人记起，就连爸爸妈妈大概都忘了。太阳直直地照在头顶，岩小青却感觉倍加寒冷。风吹过来，身子打了一个寒噤，头发被散开，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岩小青强打起精神，努力盯着远方的山峦。
“小青，生日快乐！”
“晚上想吃什么？”
何梦生接连发来的短信让岩小青破涕为笑，一种莫名的感动扑面而来。仔细算算，岩小青来到市医院也不过才两三个月的时间，大概何梦生是从她的简历里知道她生日的。这条短信，是他给她的惊喜，也是温暖。这种温暖后来一直持续到她离开市医院。
何梦生的性格跟所过的生活一样单调、沉闷而又缓慢。唯有对待岩小青，是细致而又温暖的。当发现这一点的时候，连何梦生自己都有些吃惊。
在何梦生看来，害羞腼腆的岩小青就像是自己的妹妹，没有城市灯红酒绿的迷离浮躁感，更多的是宁静踏实。这样的岩小青，何梦生是欢喜的。
岩小青忽然记起有一年生日聚会，她和何梦生还有科室的几个同事在酒吧唱歌。期间，一位男同事喊着肩痛，岩小青上去帮着按摩，被何梦生叫住了。
“小青，你记住，除了病人、家人和男朋友，其他异性的身体你不要碰，你也不要让其他人碰。”
何梦生的这番话是语重心长的，岩小青似懂非懂。后来岩小青才明白，这像是父亲对女儿说的话。
03
人世间最美的爱情莫过于在最好的年华里，你爱着他，他也爱着你，一切都刚刚好，不早不晚，不多不少。反之，则会令人悲伤。
岩小青对何梦生的爱慕，像春天里石头缝下的小草，突然有一天自己就钻了出来，让她毫无防备，刺得人坐立不安。当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她已在市医院度过了第二个生日。
“我喜欢上了一个人，怎么才能让他知道呢？”
“很简单，你跑到他的面前告诉他。”
“……”
信息那端的何梦生既不问那个他是谁，在哪，也不问为何喜欢。这让岩小青大失所望。她以为，何梦生至少应该问一下才对。
“两个人的爱情是美好，一个人的爱情是痛苦和煎熬。喜欢你，是一件无能为力的事情。”岩小青在空间里发了一条只有何梦生才能看见的心情。他没有回复。
夜晚，岩小青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生活的城市，何梦生说要来看她，她在路边痴痴地等着，嘴里一直念叨着“他要来看我”。
醒来，岩小青有点惊讶，给何梦生发去一条信息。
“刚刚，我梦见你了。”
窗外泛黄的灯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射进来，房间里的陈设由黑到亮，由模糊到清晰，天快亮了，也没有等到何梦生的回复。何梦生不会知道，连续有多少个夜晚，岩小青都是在回忆与他相处的点滴细节中入睡的。
爱一个人，你愿意等他多久？岩小青想一直等着何梦生，等着有一个恰当的时机，她要向何梦生表白。只是岩小青不知道，有些人，有些情，等得再久，也注定不会有结果。
04
浓雾早已散去，阳光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岩小青。与何梦生有牵连的记忆如同浪潮向她排山倒海袭来。岩小青的眼角有些潮湿，她又想起去年在市医院度过的第三个生日，那时她27岁，那是何梦生陪她度过的最后一个生日。
何梦生和岩小青都喜欢清静，那天的生日宴会人数并不多，都是科室没值班的几个同事。作为宴会的主角，岩小青前前后后喝下去了一大瓶红酒。后来在酒吧，她又喝了很多啤酒。
原本红酒的后劲就足，加上又喝啤酒，没喝多久，岩小青走起路来就高一脚低一脚。好在酒吧闪烁的灯光不容易让人发现她的窘态。
同事们在尽情K歌，满腹心事的岩小青端起酒杯，一杯杯灌自己，也敬着何梦生。
“你是我见过的最好最好的人，我要一辈子留在你身边。”
“小青，人要往高处走。”
“我不走，哪儿也不去。”
“小青，你记住，不管你在哪儿，都要幸福快乐。”
“我不快乐。”
“为什么？”
“我喜欢一个人，他假装不知道。”
“他会知道的。你有什么生日愿望？”
“我希望他给我一个最深情的拥抱。”
何梦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凭着直觉和观察，岩小青说的那个人就是自己。可是，就是自己又能怎么样呢？他依然不能给岩小青一个温暖的拥抱。迷乱的灯光下，他看见了岩小青眼角的泪水，想伸手为她擦拭，可同事们都在这儿，算了吧。
在酒吧呆到凌晨，一伙人才散去。何梦生与岩小青都住在医院的单身宿舍里，送岩小青回家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何梦生的头上。出租车上，岩小青把头埋在何梦生的肩上轻声抽泣。
“我喜欢你那么多年，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小青，我都知道。”
“知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喜不喜欢我？”
“喜欢，是长辈对晚辈的那种喜欢。”
岩小青不再说话，沉沉地睡了过去，后来的事情她什么都不记得了。第二天醒来，身上还盖着被子。手机里有一条未读的短消息。
“小青，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是一个沉闷单调乏味的人，不值得你去爱。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爱自己，你会遇到幸福的。你幸福快乐是我今生最大的心愿。”
看着何梦生发来的短信，岩小青痛哭流泪。
“所以，这就是一个男人深沉而又孤独的爱？”
“深沉，孤独，也许。”
“你的内心会受煎熬吗？”
“会，都是凡夫。”
“你喜欢我什么？”
“单纯，善良，懂我。”
那一刻，岩小青才明白，有些事，也许真的不是外表看起来的那么美好或者痛苦。这些年，她一直在寻找答案，如今何梦生给了，她却开心不起来。
“对不起，这些年，我把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扔给你。一直忽略了你才是那个最受煎熬的人。以后，就默默陪伴你吧！”
“那就默默地走在医学的路上。”
05
阳光升到了头顶，照得人想打盹。岩小青仍然不愿意面对现实。现实就是一年前她离开了市医院，离开了何梦生。他们已经有快一年的时间没联系了。刚刚穿梭在回忆里的时候，胸口竟然有种莫名的疼痛感。那种痛，大概只有爱着的人才会体会。
岩小青是在生日表白后不久离开的。
那是何梦生又一次出差，去了他们大学校园所在的那个城市。何梦生在信息里告诉岩小青，他见到了很多大学校友，也包括他的初恋女友。
“十几年时间过去，曾经深爱的她已经变了模样，我都有些认不出她了。可即便如此，再面对她，内心依然激动，也间杂伤感。让我想起了很多往事……”
“你还是没有忘记她，对不对？你是一个念旧的人……”面对木讷的何梦生，岩小青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
一段时间以来，岩小青都固执地以为何梦生是她今生唯一的阳光。如今看来，何梦生带给她的温暖如同大麻，吸食会成瘾，欲罢却不能。一旦彻底丢掉这种温暖，就会寒冷、疼痛难忍。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宁愿一辈子都不曾遇见过你。”这一次，因为何梦生再次痛哭流泪的时候，这句话就从岩小青的心里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了。她不恨何梦生，只恨自己无法从情感的泥沼里站起来。
Hi：
梦生，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回到生我养我的故乡，那里的父老乡亲需要我，那里将是我最终的归宿。
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关心、帮助，你的好我都记着。因为你对我太过于好，这些年，我一直陷在喜欢你的情绪里无法自拔。我讨厌那样多疑、多虑、纠结、暴躁、抑郁的自己。
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知道一个答案，你爱我或者不爱我，你喜欢我或者不喜欢我。可是你每一次都选择逃避和闪躲。于是，我用各种方式来试探你，来寻找答案。
有时我也在问自己，为何要纠结答案这个事情，真的有那么重要吗？给了肯定答案又如何？一定能相爱吗？一定能在一起吗？
既然没有绝对的理想答案，那为何一定要明确的答案呢？一个人的爱情是痛苦，两个人的爱情才是幸福。纵然不能相爱，若知道在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在同样爱着自己，同样受着煎熬，那就是幸福。即便这种幸福是揪心的幸福。如若答案是否定的，那就痛快地放手，不必庸人自扰。
这些年，我对你的喜欢你都是委婉拒绝或假装无视，然后用另外一种好来补偿我。我以为，你是不懂爱，不会爱，不能爱，不想爱。可当你无意告诉我你心里还有她时，还没有勇气面对你的初恋时，我瞬间发现，原来，并不是你不够喜欢我，而是我喜欢的那个你并不喜欢我。你还陷在回忆里，无法淡忘。于我，那是一种大病临身的感觉。
缘分不可强求，所以，我走了。
你是我今生不及的梦。
保重！
爱过你的岩小青
岩小青走了，除了留下一封信，什么解释的机会也没给何梦生留下。
何梦生是在岩小青走后的第二天才知道的，那天他还在北方的城市出差。有些事，他后悔没有早一点告诉岩小青。那样的话，他今天也不会失去。
06
南方的冬天，总是灰蒙蒙的，很难见到云彩。风像刀刃，刮得脸生疼。河岸边杉树上的枯枝也被风吹了下来，掉落在地上，让单调的河岸显得更加荒凉。
从都市到小镇，接近一年的时间里，做乡村医生的岩小青唯一的改变是她喜欢上了桥，喜欢在沧桑的石拱桥上想心事。桥底下静静流淌着的河水要是能知晓一个人的心事该有多好，可事实是任凭你怎么对它诉说吼叫，回应你的始终只有哗哗的流水声。
手机响了，是卫生院值班护士打来的。
“初医生，你在哪？”
“我在桥上。有什么事吗？”
“有人找你。我让他过来。”
岩小青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一年，除了爸妈，她几乎与过去的同事、朋友、同学都断了联系，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去向。该不会是爸爸妈妈来了吧？
岩小青沿着路往回走。
远远地，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岩小青怔住了。
是何梦生，他竟然找到这里来了。
在离岩小青一米远的地方，何梦生停下了。
“小青，你瘦了。”
“你怎么来了？”
“生日快乐，小青。你欠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谢谢！我没什么好解释的。”
“看看这个。一年前想给你的，可我怎么都找不到你。”何梦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岩小青。
小青：
见信好！
人世间最美的是遇见，最伤的是离别。我们相遇，我们离别，一切都无能为力。
你也许不知道，在家乡的小县城里，我还有一个结发妻子。她送我念书，替我抚养孩子，赡养老人。
有人说爱是一把有刃的剑，如果不能相守，则不可去爱。你27岁那年的生日宴会结束后，我送你回家。在我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喝醉后的你从背后抱住我，嘴里一遍遍地说着喜欢我。我没有转身给你拥抱，你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衣服。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光着脚在街道上奔跑，身后有陌生的枪手追赶着你，地上还有很多破碎的玻璃渣。你蹲在街角，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我站在街的那一头，想奔过来抱住你，却怎么也迈不动脚步。我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你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其实，我又何尝不懂你的情感呢？只是爱有时候是成全，有时候是放手，更多的时候是责任。
那个爱过我的女孩，你在哪？
何梦生
这是一封迟来的信。读信的人早已泪流满面。
何梦生上前紧紧抱住岩小青。
“小青，我欠你一个深情的拥抱，现在还给你。”
“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答案？为什么？”
“我不能耽误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不，回去了还是不能和你在一起。”
“小青，除了爱情，人生还有很多有意义的事情要做。你不应该属于这儿。”
“我喜欢这里，这里的人都需要我。”
倔强的岩小青在风中显得更加瘦弱。何梦生不再说话，只轻轻为她拂去泪水，整理凌乱的头发。这么多年，他是打从心底里喜欢心疼这个女孩儿。只可惜，有缘无分。
何梦生的怀抱很大很温暖，岩小青躲在里面听着强劲有力的心跳声，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阵冷风吹来，又把她带回了现实。
他和她都知道，这短暂的拥抱之后，将是长久的分离。也许一年，也许一辈子。
“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
“今晚你住哪儿？”
“哪儿也不去，让我陪你看一夜星星可好？”
“可是都没有星星！”
“我的爱就是星星，让它陪伴你的每一个黑夜。”
“还有白天。”
“好，都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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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艳，女，80后电视媒体人，现居重庆黔江。爱好文学与写作，在文字中取暖，用文字取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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