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父亲

父亲离开我们整整七年了，没有父亲的父亲节，心情像阴雨天一样压抑郁闷，难受。自我记事起，父亲的一言一行都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中，他一生光明磊落，为人处事十分敞亮，正直、勤劳、勇敢，他是我一辈子学习的楷模。搜索记忆，许多温馨幸福的过往像泄洪的河水一样不断地涌出。

儿时的记忆，父亲是一条船，载满了期望和欢乐。父亲在矿上上班，每周六下班回家，工具包饭盒里有父亲从食堂打回的饭菜，那是父亲节省下的口粮，孝敬奶奶的；有我爱看的小人书，《儿童文学》《小学生作文选》，还有我们爱吃的糖果。父亲买书给我，母亲有时候会埋怨他乱花钱。父亲总是说：“小孩子多看点书，能早日明白道理。我是睁眼瞎，一天学堂没进，工作中锻造图纸看不懂，只能按别人做好的模子做。不能让孩子走我的老路。”父亲一席话，说得母亲笑了。我那时也感觉到了文化的重要性，全神贯注地投入到课外书中，逐字逐句分析欣赏的同时，也在书里寻找着五彩缤纷的儿童世界。书中精美的段落，我都用日记本抄录下来，写作文时，可适当地参考，提高写作能力。

父亲不识字，但记忆力非常好，他有说不完的故事，孩提时代，最喜欢听父亲讲《岳飞传》《杨家将》，他将从广播里或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故事，复述给我们。我童年的乐趣之一便是在父亲的怀里听故事听睡着了。

 

父亲在我们老家人缘特别好。每周从井边矿回到家，他都会掏出好烟为乡亲们一一递上，与他们一道唠唠家常。发工资时再省也要称上斤把肉，山芋干老酒打上半斤或一斤，还有晒干的泥鳅用青椒炒了，桌上摆上四五个菜，逐家逐户都要邀到。我少时不懂事，对父亲的做法很不以为然：为什么每家都要请？特别是霸道的队长、会计两兄弟家，他们仗着家族人多势众，占着好田，旱季农田灌溉，他们掌控着水资源，等他们家田水灌满了，才轮到别人。村里姓杂，人心又不齐，大家不敢多言，只默默地忍气吞声着。在我幼小的认知中，他们就是“村匪恶霸”，每每让我喊他们来家里吃饭时，我的脸上总是写满不情愿。 

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摸着我的头：“俗话说，'宁卯（冒）一村，不卯（冒）一家’，何况家里没有男劳力，请他们坐坐总有好处，不能把庄稼耽误了。你还小，长大了会明白的。”酒桌间谈些农事，父亲也调解一下邻里之间的矛盾。情绪激动时他会说：“都乡里乡亲的，何必闹个红脸。”

因为父亲是公家人（那时村民对吃公家饭的很尊敬），有一年，队长的老婆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自家的田水慢慢地灌，就是不让别人放水。好话讲了一箩筐，她就是听不进。大家田里的禾苗在烈日暴晒下，像一群耷拉着小脑袋的孩子，很长时间没喝水，嘴巴已干得开裂。它们是多么地干渴，多么渴望着一口水来滋润、来延续他们的生命。农事不等人，村民们心急如焚。但懦弱还是主导着他们。我家的田也急等着灌溉。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该去矿上请救兵了！父亲喊上一个公安科的干事，这位朋友来到村里说要抓坏人。那霸道的女人，看到穿白制服、戴大盖帽的，心慌了，吓得屁滚尿流地跑回家，据说三五天不敢出门，从此再没有类似事件发生。在村民的眼中，父亲瘦弱的形象立刻高大起来：“多亏了荣花大（爸），以后有事去找公安能解决问题。”我对父亲的看法也跟着改变了，看似胆小的父亲其实有些谋略。

  

青年时，父亲是指引我前行的路标，是我的北斗导航，在纵横交错的人生路口迅速为我定位，使我不迷路。我在外地上班时，父亲退休了，老了，但每到周末，父母一大早总要买些时令的鲜蔬，焦急地盼我回家。冬天车子晚点，外面风在舞雪在飘，父亲那瘦弱的身躯在风雪中战栗着，眼望远方全神贯注地盯着车辆和行人。

“大少爷，今天怎么这么迟，饿坏了吧？”父亲见到我，心情异样地激动。“爸，这么大的雪，路又滑，你在外面等干嘛，你儿子又不是傻子，不晓得回家？”我心疼地责备他。

“什么也别说了，赶快进屋吃点热的吧。”进了屋，炉子锅那熊熊的火焰在欢快地跳动着，锅里的食材在“呱呱”地叫着，扑鼻的香味刺激着我的味蕾。酒杯已盛满了酒，父亲边夹菜边说：“大少爷，先吃点垫垫肚子，暖暖胃，再喝酒。”母亲说：“你爸一直在等你，未动筷子，汤干了又添了好几次。”我鼻子一酸，顿时感到一股股暖流不断地注入我的身体。交谈中，父亲问我工作累不累，危险不危险；嘱咐我要与同事搞好团结，本分地工作，积极争取早日入党。我当然是报喜不报忧，只拣些舒心的事讲。当问到我的婚姻时，我敷衍着，说：“你家大少爷，长得白面书生的，不愁婚事。”父亲思想很正统，他语重心长地说：“人这一生，要行得正，做得直。看好了，找个本分、厚道人家的，谈一个是一个，娶她就要负责她一生，名誉要紧！”父亲就举些例子：“说矿上与他一道招工的那几个某某某在工作上是勤勤恳恳，却腐化堕落了，在生活作风上犯了事，都被逮捕开除公职了。所以你要堂堂正正地做人，别被别人戳脊梁骨骂。”

我说：“您别拿老眼光看问题，放心，我看上哪家女孩，我要对她全方位地负责，不会让人指指点点。”“嗯，这才像我！”父亲的笑脸在炉火的映照下，显得更红更灿烂了。

中年时的记忆，父亲依然是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还在为我遮风挡雨，呵护着我。那是2000年夏季，一次意外事故，险些要了我的性命。一个老人，一个将近70岁的老人，在酷暑高温下乘公交车往返于郊区与市区医院。每晚都在陪床，望着面目全非的儿子（幸运的是面容恢复如初），听着他在痛苦地呻吟，心是何等地难受。医生还时不时地威胁说：“哪地方感染了，就锯哪地方。”

肉体的创伤，再加上精神上的折磨，让我每天都在痛苦中煎熬，过得真的是生不如死。三十多岁了，生活不能自理，还要父亲擦洗身体。想着我未来的生活将是一片灰色，再不会有一丝鲜艳，我忍不住嚎啕大哭。父亲步步不离我，防止我做傻事。我哭着说：“假如残废了，下半生怎么活？”父亲开导着我，说他年轻时经历过的三次大难都挺过来了：1950年卖柴火误去瘟疫区，命悬一线，与死神擦身而过，汪家庵老斋奶奶给治好了；1954年在岳西防洪，得了肺炎，奄奄一息地回到家，民间老中医给看好了；1978年夜遇群狼，险些狼口丧生，多亏了一把桐油伞救了他。尤其是他在谈到第三次遇险时，那真是惊魂的一幕：1978年深秋某夜，天下着毛毛雨，因祖母病重，父亲急急往家赶，行至断腰岭时（井边矿至钱铺的必经之路），忽然发现草窼里有几颗闪闪发光绿幽幽的亮点，那几颗绿点在暮色中格外醒目。不好，遇到豺狼了！“嗡”地一声，父亲的头脑一片空白。怎么办？掉头跑的话，肯定被四条腿的野兽追上，就会被凶残的畜生生吞活剥了。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咋办？与其等死，不如硬着头皮抗抗，好在手中有桐油伞、电筒。父亲立刻热血沸腾了，果断地向前，主动出击。父亲唱了起来，一手舞桐油伞，一手拿电筒。果不其然，有三只狼，好在狼并不大，雾幕下，狼被刺眼的强光罩住了，也不敢上前。父亲每进一步，伞不停地舞着，畜生们也胆怯了，慢慢地往后退，但仍贪婪地盯着父亲。狭路相逢勇者胜，父亲看出了畜生的胆怯，更大声地唱了起来，颇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气概。桐油伞是父亲的制胜法宝，是降魔伞。狼的凶残最终抵不住人类的勇敢，它们不甘心地撤退了。行至村庄时，父亲的衣服全湿透了。我听着他的这段经历，仿佛空间和时间都颠倒了，炎炎夏日突变成严冬，冷气直袭，后背阵阵发凉。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与父亲的经历相比，我这点小伤算不上啥，要勇敢些，一定要乐观，会好起来的。父亲又说：“只要我活着一天，我都会好好地照顾你。'宁在世上捱，不在土里埋’，你好好地养伤，会很快恢复的。”

经过父亲的精心照料和护理，不到半年时间，我身体恢复如初。每每想起在我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光里，父亲就像一盏路灯为我照亮前行;在我的人生遭受暴风骤雨疯狂肆虐时，父亲就像一棵参天大树为我挡风遮雨，为我迎来一片霞光。我的心胸豁然开阔了。

2014年6月10日，我敬爱的父亲却永远地离开了我。再也听不到他的谆谆教导声，但那雄厚有力无形的父爱仍时刻在为我助力。每当我遇到挫折时，想起父亲斗狼的勇敢，我便不再迷惘，重新坚定信心走好人生的每一步。

来源：文乡枞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