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故事”征文｜那年南瓜开花狗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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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文启事｜有奖，快来写写“我家的故事”！

那年南瓜开花狗打架

文 | 蒋冬青

       母亲膝盖上长了一块胎记。说来也是奇怪，红红的胎记四四方方，像一枚印章盖在膝盖上。干农活、搓麻线，她往往要把裤腿捋到膝盖以上，我们便能看到这枚印章。每当我们依偎在她腿边，她总是卷起裤腿让我们抚摸印章，絮絮叨叨地重复着她的知心话……

       她对我说， 你是有哥哥的。那年南瓜开花狗打架，他三岁，烧了一天一夜，不知怎地就死了。你小家婆说我不该嫁人，嫁人就克死孩子，要带我吃素修来生。你看观音老母的章都盖上了。……

       小家公去黄埔军校一直都没有回来。解放后，小家婆“一女不嫁二夫”，家里拿她没有办法，就让他捧着亡灵的牌位拜堂成亲。小家婆如果在古代是要竖牌坊的。……儿子啊，为了不克你们，我迟早是要跟她吃素的。

        哥哥幼年夭折，母亲痛不欲生，哭得不省人事……父亲就这样抱着她，掐她的人中，喊着她的名字……母亲醒了，拿一块蓝布蒙在头上，沿着田间小路，扭着秧歌的步子，说着人们听不懂的话……

       听父亲说，后来还是我降临她的怀抱，她的疯疯癫癫才好了很多。可是脑子时明时暗，变得脾气暴躁，一不顺心就哭哭啼啼，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做些不可理喻的事。

      她做的菜不是带煤油味，就是里面有蚂蚁、苍蝇。

      父亲在大队做事。她竟然悄悄对人说，丝瓜开花小雨落着响响的，他夜里偷回来一坛腌菜。听的人不信，说谁还偷腌菜？

      母亲在外面被人奚落，回到家里就哭哭啼啼地骂父亲。父亲有时和她争辩，这就不得了了，她非哭过三天三夜不可。边哭边说，荷花开花结莲子，观音老母给我盖了章，我迟早要跟小家婆走。于是父亲不得不闷头喝自己的薯干老酒……

      大跃进那几年，妇女能顶半边天。母亲也为顶起半边天而出力。大队初次种植棉花，这使母亲很为难。棉花要整枝，折去公枝留母枝。母枝上有花蕾，大部分公枝上也有花蕾。母亲那受过伤的大脑岂能辨别区分，她公枝没折掉，反把母枝折掉不少。公社检查组在她的后面抱出一大抱母枝，于是立即召开现场批判会。他们把“破坏分子”站在烈日下，让坐在树荫下的社员往破坏社会主义大纲上，上挂下联。这时候母亲出奇的坚强，没有哭泣流泪，只是一言不发。最后母亲还是说了一句话：“石榴开花小公鸡叫。你们说我别有用心？我不认识字，只认得一个'春’字，是小时候过年时学的。我不知道怎么破坏社会主义！”

      母亲回到家里，照例应该找父亲哭闹。眼看一场风暴就要来临，我们都蜷缩在锅门口。可万没想到她分外地高兴，烧锅做晚饭，还在菜糊里煮了一个鸡蛋给我吃。

       晚上睡在床上，听她对父亲说，批判会是克她的，把她克住了，孩子们就平安了。

       后来，我们姊妹四个鱼贯出世，渐次长大。每当我们头疼脑热，她还是说要跟随小家婆吃素修行，然而她最终难以成行。

       我们都知道母亲的不幸，无论母亲说什么都不顶撞，做事顺着母亲，让母亲高兴。

       我被母亲喂得很结实，但睡死觉，偶有尿床现象。我十三岁涉江过水步行十几里，到汤沟琵琶山去读初中。上学不几天，怪异的母亲给我送来了一个鸭绒袋。在宿舍里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她说，棉花开花牵丝长。我给你缝了一个鸭绒袋。你光身睡在上面隔尿不湿床。……我真想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可理解母亲顺从母亲的习惯，还是让我点了点头。送她走的时候，她走到池塘那边还挥手朝我喊，要记得白天把鸭绒袋拿出来晒。

       ——我的傻母亲啊，你一门心思用在我身上，一天到晚尽在琢磨我的冷热甘苦……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砖厂的浓烟里，我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母亲一直希望我把书读下去，可是文革把高校的大门关上了。后来母亲为我张罗说亲，我也就娶妻生子。

      不是一样的人，不进一家的门。此话一点不假。对于疯疯癫癫、脾气暴躁、喜欢哭闹的母亲，我爱人是百依百顺，唯命是从，只有母亲骂她的时候，没有她红脸顶撞的事情。

      上海下放学生小徐因打架斗殴被刑拘，放出来的时候，染了一身疥疮，遍身奇痒挠得出血。母亲见了立马烧水，我爱人也帮着挖车前草煎药，让他洗澡。母亲分不清各人的毛巾，随手把我爱人的毛巾拿给他洗。我爱人并没有生气，而是对母亲说：“妈，小徐刚回来需要毛巾，那条你就送给他用吧！”于是母亲就把毛巾送给了小徐，惹得小徐哽咽着要喊她老娘……

       母亲晚年很顺心，儿孙都吉祥平安，她没有再提吃素修行。我和母亲做了52年的母子。她80岁时，被永远挂在墙上了，可是在儿孙心里那枚胎记依然散发着温度。我们沐浴了她博大的爱心，练就了理解、宽容和忍耐。

       ……妈，南瓜开花了，但狗没有打架；丝瓜也开花了，但天没有下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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