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境界，雪的韵致，雪的情怀，实际上，是雪在天空中就酝酿好了的。临下雪的天空，与快要下雨的天空，不尽相同。虽然都是阴沉沉的，但生雪的天空，云层往往更厚实实的，更沉甸甸的。下雨的天，像是小孩子或是阔人们、长官们的脸，说变就变，而下雪的天，却像是老年人的脸，厚积着沧桑和阅历；又像是老年人的话语，沉闷而迟缓；还像是老年人的步履，蹒跚而执着。即便是暴风雪即将来临的天空，也像是老年人的愠怒，带着抑制，带着隐忍，带着无奈，令人在畏惧中掺杂着些许敬意。“天气预报不是说今天有雪吗，怎么还不下呢？”我眼巴巴地仰望天空，与其说是问妻子，倒不如更像是自言自语。“是啊，怎么还不下呢？”妻子也很喜欢下雪，她等于没回答一样地回答我。说不清谁更早看到了，就赶快告诉对方。两人的脸上、眼里、心中，满是喜悦。盼望雪的降临，有一种情结交织于内。我们位于鲁北平原的老家，属于山前冲积平原，农作物都靠汲取地下水浇灌。几十年来，随着环境和气候的巨变，雨雪越来越少，河流干涸，“客水”断绝，地下水的补源难以为继。水位不断下降，机井不断报废，种庄稼的成本不断增加，所以期盼雨雪常常成为乡亲们挥之不去的一种情愫。我和妻子都是农民出身，我还在乡镇工作过，时间久了，这种与生产、生活相联结的情感同常人喜欢下雪的闲情融会到一起，致使对雪的这种殷殷期盼，尤为强烈。
好不容易盼一回，雪要是下得很小了，就会叫人失望。要是盼到了大雪，自然是令人高兴的。
最叫人喜爱的是鹅毛大雪。这种雪有两种下法。一是飘飘摇摇地，有条不紊地，不紧不慢地，打着旋儿自天而降。看着雪花大片大片地飘落，真佩服李白燕山雪花“大如席”的艺术夸张。如叫我辈，充其量壮壮胆说燕山雪花大如银元，或是大如锅盖一类。到底是诗仙，到底是浪漫主义顶峰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巨擘呵。再一种，是借着风力，扑头盖脸地下来的暴雪。对这种下法的雪，《水浒传》上《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回描绘得最是精彩：“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场大雪来”，“那雪正下得紧”，“那雪越下得猛。”不论其中的哪一句，还是“纷纷扬扬”、“卷”、“猛”等字词，无不都是神来之笔，经得住反复地揣摩，为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平添了多少精彩呵，难怪这一片段被收入了初中语文课本呢。我住在一个北方小城的四楼，看雪，更多的时候，是隔着窗户玻璃朝外送目。特别是在夜晚，远近不同的路灯下，一团团迷茫的光环中，上苍恩赐于人世间的无数精灵，飞舞着，跳跃着，如飞蛾扑火般，从黝黑的夜空中不休不止地飘落。看着看着，终于忍不住了，要出去踏雪。踏雪，最好是踽踽独行。面前的雪厚厚的，没有一个脚印，自己的脚步踏上去，发出“嚓嚓”的轻响。雪花簌簌地、飘飘地落到头发上，衣服上、脸颊上，飘进脖子中，带来丝丝凉意。此时，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肌肤，甚至你的呼吸和心灵，都会感受到雪的存在。天与地混沌成一片，模糊作一团，一个大写的人，立于天底下、地上头，连接起大宇宙间的气息。正在飘洒的雪，点点丝丝如帘幕，隔断了平时难以挥去的落寞、哀伤与孤独；已然铺就的雪，盈盈平展如画图，既不刻划眷恋，也不涂写希望，它只在劝慰你，给大脑留下一片空白：你是不是累了？那就好好享受这一刻难得的宁静吧，最好什么都不要去想，就这样静静地立于天地之间……在乡下的小院中赏雪，别有一番情趣。若干年前的一个夜晚，回家看望父母的我遇上了一次大雪。夜已深，风已停，人语已歇。没有车马喧，没有鸡犬鸣。四周静极了，真是万籁俱寂。年迈的双亲和同来的妻子早已入梦。我轻轻带上房门，自己一人伫立在小院中的梧桐树下，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再就是极轻微极轻微的落雪声。隔上一小会，扑地一响，那是竹梢上和桐枝上的积雪挂不住了，跌落了下来。村里没有路灯，望去天空，只有白茫茫一团。飞舞的雪花降下来，滋润着生我养我的这片大地。小院里，除了天地之外，就是自己的亲人，此刻感受到的，是拥抱着无边无际的温馨，是承接着永恒不断的亲情，是感受着汇集于一处的幸福。啊！感谢父母赐与的生命，感谢妻子不渝的相随，感谢上苍降下的瑞雪！斯其时也，真想叫时间定格啊。赏雪的极致，应该是踏雪探梅。宋代诗人卢梅坡有诗曰：“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他还有一首姊妹篇道：“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很是遗憾，年已花甲并且喜爱书画的我，至今仍旧无缘感受踏雪寻梅的乐趣。我居住的北方小城中好像没有梅花，到江南去探梅，能否去得成另当别论，就是去了，谁敢保证就一定凑巧能遇得到雪，特别是如席的大雪呢？说到赏梅，我心中一直有一个向往已久的情景：大雪天，到酒馆中去小酌。房间不需很大，但一定要临街，三楼最好，二楼亦可。窗玻璃要干干净净，能清清楚楚看到窗外飘落的雪花。高度的白酒，烫得热热的，菜不须多，但要精。人要少，最多三四人，须是知己，或是好友。最重要的是，窗外一定要有一株老梅，正斗雪怒放。记得鲁迅的小说中有此情景，但故事中的主人公那酒喝得很是沉闷，很是压抑。我辈难有鲁迅先生忧国忧民的情怀，只想快活一时是一时，不想让国事家事伤煞风景愁煞人。此情此景，我曾不止一次在梦中见过——也只能是在梦中。雪是一篇动人的华章，有开头，也有结尾；雪是一餐丰盛的宴席，有团聚，也有离散。只因为太喜欢雪的降临，所以也就很失意于它的离去。随着天气的转暖，雪逐渐融化，尤其是立春之后的雪，消融得更是快速。看到它从最暖处变薄，从最薄处变黑，慢慢地缩小着自己的身躯，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庾信《枯树赋》中的“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想起范中淹《岳阳楼记》中的“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想起黛玉《葬花吟》中的“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想起乔羽歌词《思念》中那飞进窗口的蝴蝶：“难道你又匆匆离去，又把聚会当作一次分手？”雪之消融，同树之枯败、人之去国怀乡、花之飘零、蝶之飞离，总是有些相似之处，此时最怕勾起伤心之事，叫人心境消沉，郁郁不得欢悦。今年元宵节，小城有幸遇到了多年不遇的大雪，在不远处一个临街的店铺门口，不知是谁堆起了好几个雪人，其中最大的一个堆得比真人还高。我端详再三，还给他添了一个嘴巴，两个耳朵。我将它当作了知己，老是想对它倾诉点什么。一连三天晚上，我总是去拜晤这位朋友。凑巧了，每次都有几对年轻夫妇带着孩子在雪人跟前玩耍，他们同我一样，也是久久不愿离开。谁知，到了第四日的晚上，我再去那里时，雪人都已不见，只剩下用来做鼻子的那几块红纸板，静静地躺在满是雪水的地面上。我环顾左右，确认了他们真地已经消失于人世间。我本想到店里问问，雪人到底是化掉了还是被人铲走了，但又怕偌大年纪了却童心未泯，难免为年轻人所笑，所以走到店的门口，到底还是失去了进去的勇气。以后好多天，我再外出溜达时，不愿再经过那里。至今过去了已经多日，想起这事，还是怅然若失。雪人生命是如此地短暂，如此地脆弱，诚如庾信所言，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雪之来，带来了银装素裹的圣洁，雪之去，也往往将这短暂的洁净送回原形。唐代诗人高骈有《对雪》说：“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歧”。诗的点睛处，在于最后一句，看得出诗人心怀铲平人间罪恶的期待，所以他的喜欢雪，是喜欢雪能暂时掩盖了肮脏。但是，当那份圣洁褪去，剩下了一切如故时，有思想的人，是很难高兴起来的。人世间的社会现象，同自然界不同，它是有着美与丑的差别的。美好的固然很多，但丑恶的也已不少。我们大可不必再来自寻烦恼，无谓地给自己增加些凄楚与悲凉。所以，见到雪的离去，我们最好想想，雪毕竟带给过我们纯洁无瑕，带给过我们温馨惬意。何况那雪，还化为了一汪春水，滋润了大地，浇灌了庄稼、树木和花草，给人们带来了收获的希望呢。（2010年3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