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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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席

作者丨隋中胜漫画丨吴志峰

在农村，娶亲是庄稼人的头等大事。要办酒席。

邻里庄乡随了礼，主家须提前送喜帖，这酒席就算续上头了。摆酒席那天分外热闹，帮忙的也多。主家撒出人去约客人坐席，骑着自行车、摩托车满村里窜。别看事儿不大，里边道道儿不少。

邀约者要看客人的脸色，客人也掂量邀约者的分量。当然了，有头有脸的主家办喜事，客人不请自来。小户人家就多一些啰嗦。一遍不到，两遍；两遍不到，三遍。脸笑成花，嘴里说着请求讨喜的话，叔啊爷啊天气晴好啦求您赏脸啦请客不到恼煞主人啦等等，相熟的开着玩笑，以此打动客人。事不过三。尽管有各种借口或确有事由，最终客人也会去坐一坐。吃了二道饭，走人——也不算得罪主家。有的客人架子大，故意摆谱，三遍两遍请不到。这时候就得主家面子大的人亲自出马，于是搞定。人到了就好——不算出格。“对等”的概念应用于国与国，也适合百姓之家，家国家国嘛！依不得不服，更不能生气。

有人天天盼着坐席，乐于坐席，乐此不疲。为啥唻？坐席是一件体面事儿。满足了口腹之欲是其次，关键是人前露了脸。那常坐席的也都不是一般人儿，非富即贵。

有个懒汉，从不曾上得席面，却喜欢打肿脸充胖子。自己在家喝多了酒，去街上逛荡。有人看其面色驼红，搭讪道：

“喝酒来哩。”

“嗯，坐席唻！”

“坐席？吃的啥好东西啊？”

“狗肉……”

此时一阵风来，懒汉酒劲上涌，一个酒嗝没上来，吐了一地秽物。别说狗肉，狗屎味儿也没闻到一丝。那人追问：

“吃的狗肉呢？光看见白菜咧！”

懒汉含混不清地辩解：

“那狗吃的白菜，我还知道蛮……呜哇！”

众人哈哈大笑。

人啊，为了面子拼命自圆其说，因此丢了面子也不稀奇。

客人到场，安排席位是非常重要的一环。酒桌是八仙方桌，有讲究。因为席位安排不满意，甩脸子的有，唠叨不止的有，结下梁子留下话把儿的有，不一而足。也难怪，孔孟文化渗透到了齐鲁大地社会生活的角角落落，讲究尊卑，讲究次序。老祖宗传下来的，一时半会儿能变了？所以需要陪客的镇得住场子。陪客的一般是本家长辈，也有外姓的“尊贵人”。有经验的陪客者早打听好了今天来的客人姓甚名谁、关系亲疏，提前做了功课，谁该坐哪个位置，心里有谱。比如外甥结婚，姥爷来了自然得坐上席，别人睁不得眼。大多时候，客人也会彼此推让。尤其是年龄辈分差不多的互相恭维着，你推我让，拉拉扯扯，出了汗，红了脸。明明是为好，看上去倒像打架。直到酒菜上桌，才在别人的一片嘻哈劝说声中坐下来。这是常见的风景。

然后开席。吃点心，让菜，喝酒。

菜一道一道地上，酒一遍一遍地喝。直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般客人的肚肠也就差不多了。那些真正的酒客开始了他们的表演——捉对“厮杀”。叙旧的叙旧，压指的压指，猜谜的猜谜……

也有人讲故事。自然跟结婚办喜事儿有关。

说郑埝有个郑大脸，在这村里拜了个干兄弟。干兄弟的儿子娶媳妇，郑大脸左提右挎，弄了满满一车子贺礼来“垫茶”（亲戚之间儿女婚事送贺礼）。一进北门桥里，人车翻倒，就地来了个马趴。车架上两只芦花大公鸡挣脱了束缚，四处飞跑。郑大脸紧随其后，边追边喊：“乡亲们快来帮我逮鸡啊，我是郑埝的郑大脸啊，来这村里出客的呀，哎呀呀呀——”农村人心眼儿实啊，老婆汉子娃儿们一拥而上，追捕两只大公鸡。顿时人欢马叫，鸡飞狗跳，好不热闹……此事一传十十传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郑大脸“垫茶”——跑了鸡。

事后回村，老婆埋怨，邻人笑话。郑大脸一脸不屑：“神人出行，非雨即风。大喜事儿不弄点响动，还是我郑大脸吗？那鸡，是我故意撒开的。”哈哈，亏他想得出。

酒席上最精彩的当属划拳行令。拉开架势，伸长胳臂，不断变换着手指手型，上下翻飞，左藏右掖。高手过招，常常是你来我往，吆五喝六，大战几十个回合不分胜负。开始是“一心敬”，现在是“单占一”；开始是“三桃园”，现在是“散（三）了吧”——划拳的规矩是必须含有数字，谐音亦可，约定俗成的叫法也行，意思还是那个意思，话里明显地带了不服气和挑衅。高潮处，两人如斗红了脸的公鸡，四目相对，袖口挽起，青筋绽露，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当终于见了分晓，赢拳的一方身子后仰，话把儿拖长，尾音起了高腔：“快哈酒啊——啊哈……”（快为九，恰恰在九上赢了对方）同时，出拳手尽力向前上方伸开，仿佛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半天不曾落下。

你见过NBA球星的三分球绝杀吧，皮球早已应声入网，出球的手仍保持着投篮的姿势，然后微笑，然后狂欢——那是宣示，那是炫耀，那是只有强大的胜利者才有的潇洒和自信。此时的赢拳者又何尝不是呢，红光满面，豪气冲天，貌似得胜凯旋的将军。输了的满面羞赧，只好端起“苦酒”咽下。话说回来，赢拳者配得上自豪得意。划拳，较量的是拳，其实比的是心智，比的是胆略，比的是临场应变，比的是综合素质。在酒席上划拳划得山呼海啸的岂能是等闲之辈！

当然，酒席上英雄，酒桌下狗熊的也有。往往是赢了的脸上光堂，输了的心里窝囊。喝酒是这样，其他事亦然。越想越窝囊，这人趔趄着来到大街上，边晃荡边吼：

“我喝醉了？我他妈喝一缸，酒，不至底儿，我喝醉……我是谁？我他妈是天王老子，我……老天爷第一，我第二，不，我第一，老天爷第二……”

明明是不服气才酿成的后果，吼出来的话仍是震天响。看热闹的人逗他：“你厉害，你是老天爷的儿，哈哈哈！”

“我，是老天爷的儿，我叫老天爷，再给我，娶个媳妇……”

“和我比？敢惹，我？我使草茬，把他翻过来，咳咳咳……”

伸出小拇指，对着旁边的人，“你是这个！”

翘起大拇指，对着自己，“我是这个！”然后看着指头肚傻笑。

有人叫来了醉汉的爹。

当爹的大老远就喊：“王八羔子，灌了猫尿有劲儿骂大街咧！”脱了鞋子照人扔过来……

醉汉歪斜着肩膀往家跑。

众人轰地笑了。

醉汉的面子不仅没有挽回来，反倒搭上个“王八羔子”的骂名，成为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