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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推车和我

手推车和我

手推车,我说的是独轮、木制,中间有个护轮架的那种。除了干建筑的推带斗的小铁车,平常干活都用这个。不过手推车这名正式了点,我们叫它推车子,也叫小车。“小车不倒只管推”。
我见过一些手推车,大体上北方的大,南方的小。最实用最好看,还得是东营的。那时,农户置一辆新推车也算个大事。车把向上立在院子里,涂了清漆的车身是黄的,带着胶皮味的车轮是黑的,使劲拉一把,那轱辘飞转。邻居凑过来,试试车架松不松,晃不晃,走得正不正。新车还是要爱护的,等用段时间,特别是挑河推坝出过伕,车架上留下许多锨印子,也就那样了。再怎么说也是个干活的家什,不像洋车子戏匣子,能显示点富足。
我记忆中第一次坐推车子时很小,还没上学,是年根底下上姥姥家。我姥姥住在建林公社一个小村,同村的姨家表哥要结婚,我姨死得早,我娘去操持。除了我,车子上还绑着几个“送茶”的笎斗,新毛巾盖着白面饽饽。我爹推着车子,从黄河大坝上往东走。那时天冷,坝高风大,不一会冻得我流鼻涕。娘上车抱着我,再围上被子。十八户北边有个闸口,一道灰色水泥矮墙,下面是几个大闸板。我第一次见,觉得很新奇。到了生产屋子,上一个亲戚家吃的饭。我家毕竟在县城边上,他家还要原始些。等我睡醒,天已黑了,走到了友林的北边。小道在一片树林里面,下面还结了冰。我很害怕。这时舅家表哥打着手电来接了。到了村头,看见从土屋小窗露出的昏暗灯光,觉得心安了许多。
再坐手推车,是给猪看病。爹找人来把猪绑了放上车子,另一边放块石头,再坐上我,推着到县城东边的兽医站。兽医站院子里拴着那个“哈尔登”,很高大威武的黄毛马。我经常看到那马拉个木爬犁,在城边的土道上蹓。大人说那是匹种马,不干活还吃好的。说实话,那时是真心羡慕。兽医们穿着白大褂,把管子插到牛嘴里灌药,用很粗的针管给猪打针。尽管去了兽医站,我家的小黑猪还是死了。人穷不讲究,难得吃了顿猪肉。我满心高兴,我娘边叹气边抹泪。
直到看到二婶家这出,我才知道一头猪的重要。二婶家是东邻,隔着好几十米。她家有棵树,开一朵朵粉红花,都叫它“马尾松”。现在查资料,应该是芙蓉树,学名合欢。那天我们在树下玩,二婶家的大白猪也病死了。她心疼坏了,坐猪圈边放声大哭:俺那娘哎,没法过了,俺那娘哎……这里正哭,她家大奶奶不干了,冲出屋拍掌大骂:黑心老婆,不长人心眼!你那娘早烂没腚巴骨了。死个猪你做啥要哭娘,猪是你娘啊?你是咒我!二叔恼羞成怒,顺手抄起一把木叉,把二婶拍了个就地打滚。等大人们过来拉开,她已经满身是土。过两天二婶的小姑子又来骂了她一顿,还要撕她的嘴,后来也没撕。
县城附近草少,拾草要去黄河口。我姐住在舅家,割了草用车子推回来要走一天。算着哪天该回来了,傍黑我就跑到大坝上去望。一个个草垛向西走,看不见车子也看不见人。我至今不知道打头那个推车人是如何看路的。有时等到天大黑了,姐才推着草到家。她会带给我一些叫“零瓜”的野瓜,熟了是黄色,又小又圆,甜中带酸;不熟是绿的,极苦。
上小学时,我跟着姐给生产队上县城卖葱,是那种小葱。推上一车,半天卖完。姐给我买个本子,买块肴兔肉,坐在车子木架上回去。那时我姐刚结婚,她推着我到了她家,擀了白面条,做了葱炒鸡蛋。我吃了好几碗。姐送我回家时,娘问吃的什么,我捏着鼻子说,吃的面子喝的绿豆饭。当时有个笑话,一个齉鼻子说不清话,“吃的面子喝的绿豆饭”都走了音。我抖机灵也说了这么一句。我姐突然哭了,啥也没说擦着泪走了。娘叹了口气。我当时有些懵,不知道姐为什么哭。等人到中年,懂得生活不易了才想明白。姐家日子不错,公公是建国前干部,工资很高,可只有姐夫一个孩子,不能分家,她婆婆很厉害,姐做不得一点主。趁家里没人,她偷着给我做些好吃的,不知道纠结了多久。我却说了这个。“面子”是高粱或棒子面饼子,她分明做的是白面条和炒鸡蛋。她觉得委屈。这事姐也许不记得了,我忘不了。
我们队地少,在大河那边租了些地种稻子。我得去拔草。一大早,队里派小十二拖拉机把我们拉过去,抽扣分好水田就干活。以前拔草是在熟地里,多是些三棱子草,水谷就算难拔的了,这块田是个荒地,里面好多大芦子,根深杆粗特别难拔,手都勒得出血。中午就在田边吃点干粮。我带的水早喝完了,幸亏一起干活的我姐给了些水。傍晚干完活生产队不管了,得自己走回去。那可是二十多里地,本来累得直不起腰,可还得回家啊。走到民丰,人家早吃完后晌饭了。我姐推着车子,上面有水桶、绳子。她整理了下,说你上来我推着你吧。我那时已经有了自尊心,坚决不肯。等到了县城,人家看电影的散场扛着凳子回家了。当时电影院是露天的,看电影得自己拿凳子。有戴手表的,路灯下一闪一闪发亮。我第一次感觉到,人和人的活法不一样。回家后,娘拉着我的手到油灯下看,眼泪一滴滴落到我手上。
又过两年,我能推车子干活了。刚开始从马号里推粪,这东西不沉。推土就不行了,一边装上半篓子土,抬不起车把。看着人家小伙轻快地推着满满一车,很羡慕。学别人样子,向手心吐两口唾沫,又使上车袢,终于歪歪扭扭地能走了,就是装得少,倒土也不利索,劲大了车子翻了,劲小了就倒不干净。
县城有个废品收购站,也收废铜铁牙膏皮啥的。我见过人家去卖。我家有个生铁管子,还有些很大的锈螺丝帽,我想去卖点钱,用车子推着这些废铁到了收购站。过完秤了,那个穿灰半截袖的胖男人要没收。那人问我,你个农村人,家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螺丝,不是偷得怎么来的?你家能炼铁么?我什么也不敢说。推着车子木木地走进路边树荫,我坐下想了半天,感觉这个干部说得对,我家里确实不该有这些东西。收购站里有个女孩,穿着白衬衫,臂上戴着黑纱。我觉得这个悲伤的女孩子特别动人。等上了高中,女孩就在隔壁班,虽然熟悉,我到底没问她那个胖男人是谁,更没问他为什么要坑一个穷小子。
推车子经历过的最大考验,是那次换面。我们村产大米,可老百姓吃不习惯,拿去换面粉。油田上南方人多好换,就是路远,得骑车子去,载重太大我干不了。那一年,小宁海那边有出工程的,近一点,顺大坝向西走也方便。娘让我去宁海换面,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可这么大了也不好不去,硬着头皮应下了。装上三百斤大米,拿上面口袋,我跟着袁家嫂子推车上了大坝。刚爬坡还有点担心,没费多少劲就上去了。这个嫂子矮胖大脸,长得也黑,性格很爽利。一天给玉米上化肥,一个半大小子逗她,叫她一块到沟里尿尿去,嫂子根本不在乎,说上沟里干什么,就在这里尿吧,谁不敢谁是草窠里蹦哒的!说着就要解腰带。那半大小子哪受得住这个,求饶认输。嫂子见我还是个学生,很正经。她说到油田换面,得在家属区吆喝,一户换个二十三十的,麻烦,你也拉不下脸来。到工地上,说不定一家就全换完了。走到小宁海,嫂子对我说,咱俩在一起不好换,得分开。记住啊兄弟,脸皮一定不能太薄了。咱换东西,不抢不偷,没啥不好意思的。不管换一斤二两还是三两,要全换完,别推着大米回家。前几年大米少时,一斤最多能换一斤半面粉,后来大米多了,就降下来了。我鼓足勇气,推着大米到工地的厨房去问。真顺利,两三家就换完了。比率也恰当,换了有四百斤面。忙饭的大叔看我可怜,给了两个刚出锅的馒头。我虽然带着油饼,早就凉了。满怀感激,我找到一间坝屋,把热馒头吃完,推着面粉往回走。虽然多了一百斤,觉得自己这回活干得好,心里高兴车子也不很沉。谁知回去的道上有个大沟,虽有车辙,可又软又滑。没办法了,豁出去冲一下吧,坞住了再求人帮忙。我紧紧车袢,运口气,一闭眼就跑下去了,也是运气好,借着那股劲一下子又从沟底冲了上来。谢天谢地!回到家,一家人都高兴。袁家嫂子那次也很顺利。可她命真不好。单干了她家买车跑运输,红火过几年,后来车老出故障,又轧死人赔了不少钱,大哥心气没了,家就败了。盖好的大房子,冬天没钱安窗户,只能钉塑料布,成了村里的笑话,加上要账的堵门,快性的嫂子竟一时想不开,喝农药死了。
我见过的最大手推车阵势,是挖三角水库那年,我好像上初中了。三角水库在村北边坝后头,不大却极深,估摸得好几十米,四边很陡。挖到后期,从上面看底下的人很小了。这么多土,都是推车子运上来的。沿着水库四周,不多远就立一辆手推车,车把及轱辘以下全部埋到地里,车轮去了内外胎,从轮槽里穿过一根绳子,车子装满后,用绳子上的铁钩钩住车头,上面两个人背着绳子向下走,钢圈就算个滑轮,拉着车子向上爬。推的拉的都只穿短裤,浑身泥水汗水。数不清的车子在爬坡,数不清的“纤夫”低头俯身,用人力把满载的车子从泥泞的陡坡拉到顶上。虽不闻号子,场面非常壮观。工地上的高音喇叭除了播送通知,一直在唱“洪湖水浪打浪”“你要把儿埋在大路旁”。我特别喜欢“浪打浪”的前奏,割了草就背着到工地旁边,坐下来听歌。后来一听到这些歌,就想起当年的情景,除了感动,也不免暗生悲戚。
现在手推车见不着了。我多年没有推过车子,当时的老人们也大多离去。我想,也许我还能推动四百斤面粉吧?找个油亮的新车子,不松不晃,打足气,使上袢,攥牢车把,只要能提起来,平地上走个十里八里,应该还不成问题。

(摄影  曹新庆)

作者简介:Laoch,垦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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