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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爷东来

舅爷东来

东洋江与西洋江,不过隔着一个大湾。
我家在东洋江,但挨着湾住,成天围着湾转,“东、西”两字不过是个称呼罢,在我眼里两村界限并不明显。小学三年级,东洋江小学合并到西洋江小学,我又往西边跑了一年多,那个时候,脑子里哪有“东、西”之分?不过一个洋江罢!
还不止这些。奶奶的娘家就在西洋江村,大湾的西北方向,沿着湾心望去,能看见娘家屋顶那高耸的烟囱。大湾有涝有旱。夏季雨多了,湾水浩浩荡荡,从南汹涌到北,吐出白花花的水沫子,像黄牛嘴里反刍的粘液;进入秋冬,水凉了,也沉了,湾身消瘦下去,这时候,从湾中水浅的地方,凸出一段十米左右的“土脊”,像从地下伸出一只粗壮的胳膊,恰好将东西两地连接起来。就是这根“胳膊”,拉近了我与西洋江的距离,去奶奶娘家不用转弯了,次数便勤了些。有时跟着奶奶去,看她小脚一颠一颠,看稠密的苇林坠向湾面一颤一颤,看湖面涟漪一卷一卷,竟分不清这弯弯曲曲的小路,是去东洋江、还是西洋江了!
不过十分钟的路程,就能看见奶奶娘家的小院。那时老姥娘尚在,跟着舅爷东来住。奶奶兄妹四个,舅爷东来最小,比奶奶小近二十岁,比我父亲也仅年长五岁。在我印象里,他留着并不时髦但齐眉齐耳的头发,瘦长冷峭的四方脸,一身蓝色粗布褂裤,俊俏、干练、年轻,和满院子里哥哥姐姐嫂子们比起来,那么地与众不同。他言行有板有眼,举止紧慢得体,丝毫不见庄稼汉的粗粝和蛮劲,绝不是从庄稼地里走出来的。就连他去喂牛,那黄牛都认生似的,晃着牛头往后退几步。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个教书先生,不在东、西洋江,而是在村北的南洼小学。知道他是老师后,再见他忽然多了几分异样,这大概是孩子见到“老师”后的通病吧,生怕他会问这问那,还会板起脸来,像杨老师那样大声地批评人;就连去他家的那条小路也觉不出生动有趣了。那段时间,我跟着经常回娘家的奶奶度过了一段忐忑岁月。期间,尽管也跟着小表叔窜出去,河里摸鱼,树上摘枣,地里偷瓜,但每每回到院里,仿佛一下子跳进了校园,赶紧扑啦扑啦身上,快速收起肆意的笑,蹑手蹑脚、探头探脑。看见他,心里“咯噔”一下,生怕方才做的错事,已提前被他掌握了;但见他冲我们“咯咯”发笑,那一瞬间,他不过是父亲、舅爷的角色,又令我暖意渐生。那段时光随着老姥娘的去世渐渐散去,时间不长,却弥足珍贵。
他也经常去我家里,特别是在老姥娘过世后。常见的是他自己一个人,锁着眉头,足下生风,奶奶有时在喂鸡,有时在做饭,忽地就听见门口一阵熟悉的叫喊:大姐姐,我来了!
他很少进屋,站在院子里就和奶奶说个不停,仿佛有一肚子的心事。奶奶长姐如母,尽管没啥文化,但在这个最小的弟弟面前,却展现出了少有的沉稳从容,东家长李家短地和他论理,直到舅爷那拧在眉心的疙瘩渐渐散开,笑容爬上脸颊,最后发出“咯咯”笑了,才肯进屋,才肯喝爷爷泡的茉莉茶。奶奶以大姐的口吻埋怨道:东来就是犟、真犟!听到埋怨,舅爷反而笑得更天真爽朗,像孩子一样。我对这笑并不陌生,那是以前跟着奶奶回娘家,他在老姥娘面前,一样的乐笑,却不再一样的光景了。
南洼离洋江毕竟有段距离,除了平日串门,我也鲜能和他碰面。上初一的那年冬季,大赵中学举办了一场语数外三科竞赛。我的考场,恰好分在了南洼小学。一大早,我骑着自行车还未进入校门,他已经站在门口等着我了,先把我领进了教师办公室,里面烧着碳炉子,热气腾腾,烟气袅袅。这是我第一次在家外和他谋面。他边和其他老师介绍着我,边问我一些事,诸如怎么来的啊,复习的怎么样啊,有没有信心拿好成绩啊,等等。三言两语下来,我第一次感觉在老师们中间也不是那么紧张和压抑。考试间隙,他又把我叫进屋里,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包夹心鸳鸯饼干,那可是我们眼中的美食呀!我确实有点饿了,也不客气,拿起来就香喷喷地吃起来。他坐在椅子上,正好把我搂在怀里,前面就是烧得通红的炉子。他不停地往里加碳,暖烘烘的气体从炉子中发散出来,扑打到我们的脸上,我们的脸上热乎乎的、红彤彤的。我们轻松自在地聊着考题,哪个难哪个易,哪个对哪个错,笑声随着火光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一整天的考试,我感觉轻松自如、信心十足。一周后,成绩出来了,我破天荒考了年级第一。每每想起来,是否得益于他在火炉旁的宽慰与鼓励呢?
这个年轻的“教书匠”,已不再是严厉和古板的化身。他尽管从未教过我,但以后去他家里,看墙上挂着的一幅幅小学毕业照,他端坐在学生中间,流走的是一波波学生,不变的,则是他温情灿烂的笑容,数十年如一日。我也听自己的老师聊起来,说你那个舅爷,很认真很能干,是个好老师,就是脾气急了点。到了内退的年纪,他已微微发福,四方脸上的赘肉垂下来,满头的黑发也被沧桑的平头取代。此时的他领着丰厚的退休金,过起了照看孙女的天伦。日子如果这么继续下去,可能平淡些,但也会是夕阳红透天下桃李。2010年某日,就在我参加工作后不久,突然听说他住院了,而且是很严重的病。父亲说,脑中风,光在医院重症监护室就躺了好几天。我很惊诧,这种病,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
舅爷出院不久,父亲就带着我和奶奶去东营看他。推开门的一刹那,他正坐在椅子上望着我们,特别是看到奶奶蹒跚进屋,竟“嘤嘤”哭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哭泣。只不过此时,因为语言障碍,他的哭声已经发不清楚。他的左半身,包括胳膊腿,已经不听使唤。这也让他只能坐着,偶尔用右半身艰难地挪搓挪搓,防止整个身体僵硬。奶奶在他面前站了好久才坐下,嘴里始终一句话,就是“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能做的,也大概只有这些了。
病魔虽恶,但好在送医及时;后期吃药护理,又有舅奶表叔悉心照料,除了行动不便,他的气色越来越好,头发也黑密了。逢年过节在家里见面,他用并不清楚的语言絮叨的也多了,说到高兴处还会“咯咯”笑,片刻的满足充盈在里面;说到伤心处,尤其是这病情,他在爷爷奶奶面前也会激动到颤抖,甚至是大声哭泣。父亲和他从小玩到大,便故意转移话题,和他聊小时候怎样怎样,酸甜苦辣,喜怒哀乐;一家人的思绪,又会神游到当年的洋江,当年的矮房,当年的光景,话语渐渐少了,眼眸子却个个清澈起来。不知为何,见到他,我原本模糊的洋江地界,总会变得清晰起来,仿佛他坐的那边就是西洋江,我坐的这边就是东洋江。中间那碧绿的茶水明镜一般,就是那明晃晃的大湾了。或许,唯有他,唯有他家那个小院,大概是我对西洋江最熟悉的人物了,他们自然成了我心中西洋江的标志和符号。临走了,他坚持自己走出去,费力地晃动着左半身,一颠一颠,多像一个刚想学走路的婴孩!表叔把他扶上车,他在车里看爷爷奶奶,爷爷奶奶也注视着他,此刻只有寂静,无需太多语言了。
这种现状维持了十年左右。去年六月,他第二次中风住院,便再也没有醒来。算来年纪,也不过六十六岁。悲痛之余,生活还得继续,抑或,对于他来讲,也未尝不是一种超生的解脱。只不过,洋江依旧在,物事人已非。回头再看西洋江,奶奶娘家那座久经风雨的小院,在修修整整里依然伫立,却人去屋空,空留一副骨架,给我对西洋江的记忆,涂抹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
去年国庆,《东洋江村志》出版。东、西洋江的界限以史料形式再次框定。某日,在翻阅村志时,父亲忽然说:“这张照片里,有你东来舅爷!”在一副记录村庄文化广场的图片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果然定格着一个低头向外疾走的中年人,尽管只是侧面,但是舅爷无疑。他怎么会出现在那里?有什么事?已无从问起。在那一刻,东洋江、西洋江,界限又模糊起来,仿佛因了他出现在那里,两个地方相融为一体了。

(摄影    曹新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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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杨连峰,山东利津人。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现供职于省直机关。业余创作小说和散文,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当代小说》《风筝都》及地方日报等报纸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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