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的肩膀 （五）

我离开家去上学了，家里只有年迈的父母。说实话，我们一天都没有安过心。老无所养终归是一件不能放心和光彩的事情，而我，必须要上学。

春种夏收是周而复始的劳作，一天天地居然也过来了。经常回来的依旧是你，为了干活方便，你就把孩子们丢下，家里大小五个男人，没人做饭，还有危险。孩子们饥一顿饱一顿地过着。


我们风雨飘摇的家在大山深处，作为拖累的我们出外求学，使家里更加需要人来支撑，不止一次地 ，家里来亲戚了妈都让他们干活。

爹老了早过花甲，将近古稀了，两个空巢老人的生活成了牵挂。哥腿子的顽疾和嫂子的永远的不入行，以及历史性的隔阂，使我们家变得那样薄弱。劳力虽然青黄不接，而母亲的爱心使她时时自不量力地去关注哥和他的孩子。

分家之后，母亲的心分成两半，我们的心也分成两半。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顶门立户对于一个家庭的重要，但我一直质疑顶门立户就是一个家庭的全部吗。三姐，我们活着，让我们的父母过得更好，一点都没错。有时候想，只是我们力量太弱，我们没办法给父母幸福，所以自责。我们有时候天真的以为爱就是幸福，但事实只告诉你我，从贫穷里面找出幸福其实多么困难。

春天你来了，拔草，浇水，夏天，割麦子，打场冬天帮着拉肥料。我们的地都在，已经吃不了那么多的粮食，多出来的，是给你一些，再给哥家，他的粮食永远是病了一样的蔫着。

你一个人在地里挖洋芋，为了赶时间来卖，要知道，赶上洋芋贩子的收购就免去了运输的辛苦，我们家，在大山深处好像是被城市不经意间甩出一点鞭梢，回归集市的正常交易是多么艰难。你整夜的在地里干活，一个人。爹在地头的瓜棚里睡着了。

天亮了，一地装好袋子的洋芋，在初秋的早晨，被露水打湿，而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地躺倒的洋芋秧子中间，像一个深入虎穴的孤胆英雄，也像一个放牧羊群的孤独浪人，爹目瞪口呆，他的听力已经衰减了。

车来了，还是你一袋子一袋子地扛起装到车上，没有人能可以搭一把手，你似乎是一个会说话的机器。爹妈年过花甲，让他们守望家园已经很难了。

三姐，你是家里的顶梁柱，是我的肩膀，是爹妈的依靠。但是你的生活怎么过，我没问过，你也不说。后来，你从三马车上甩下来，锁骨骨折。我才知道你们因为地太少，一直租别人的地，再倒腾一些果子，换洋芋，换粮食，勉强度日。有一段时间，你去钉鞋，但后来孩子们上学，好面子，你就不去街角出摊了。我问过你，你有些支吾，我想有些原因是我不知道的，有些情况我是不便于知道的。但是我知道，但凡你有办法，你不会甘于人后的。我们就这样过着，你就每天夹在一个唠唠叨叨的公公，一个疯疯癫癫小叔子 一个老老实实的丈夫，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之间过日子，对付着几家冷冷淡淡的亲房，和村里人不咸不淡地过着。我不知道岁月已经磨去了你的锐气，但是，从不褪色的是你心里对娘家的牵挂。

所有你的付出换来的只有一些感激，剩下的，是卑微。

我后来想了很久，为什么？你那么乐于回娘家？多累多苦都无怨无悔？为什么，你会在那样一个卑微的家庭里坚持那么久，我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就是——精神家园，我们家永远的一些特质，读书人家的特质，我们的父母都是极好的谈话者，你在这个梨园深处的家里找不到。

不久我上班了，好像一下子变了，我渐渐地发现，那些农活，可有可无了，已经不在乎那些收入，我其实在乎的是我的生活不要被它打乱，我觉得我们已经能够养活父母。但是父母的固执让我束手无策，他们年事已高，塞给我一个无处安放的老年，和一大堆农活。

革命一样地，走过青春，走过永远没办法解决的父母的养老问题，我自己从一个学校调到另一个学校，直到县城最大最好的学校。

忽然之间，梦一样的，尕哥居然有了一个公司，我们家梦一样地再次发迹了，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钱，有一次说到某一个乡政府的流通资金的时候，尕哥说:“怎么就那么一点，还没我的一半。”家族企业的特点也明显起来。亲戚们的加入，让我家迅速成为一个中心很可笑的是他们之间的称呼不再按原先的血缘关系，而是职务。过年过节，大事小事，就好像把公司搬到家里，虽然我不能完全听懂，但须耗费大量精力来应付人来人往。这已经距我毕业十年，我们搬了家，父母过了古稀 ，我结了婚，而且有了孩子。我幸福地发现，我每天都可以看见我的父母了，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最穷的人好像是我。我不痛苦，忙着，过着。

三姐，只有你，是我的臂膀，结了婚，我自己忙得兵荒马乱。生孩子了，找你，你来伺候我坐月子，别人家就是婆婆伺候的，我一个月几百块钱，我象征性地给你钱，你总是推辞不要。妈先后住院三次作手术，爹两次，这是大型的，去省城医院的，你说，你们都去上班，我一个人去看管。我们的责任都落在你的身上。

所以你被胆囊疼得没办法的妈揪着头发，你被脑萎缩的爹找茬骂，你给他们做饭送，你找医生，转医院，甚至分析可能被蒙蔽的地方——妈的胆管堵塞的时候，也许已经没希望了，其实我们住错了医院，最后还是你和五姐找到最合适的医院，以最对头的方法做了手术，这中间花了一个月，而且付出高额的费用，曲曲折折地，你在医院煎熬着，病床紧张的时候，你甚至打地铺睡在病房的地里。省人民医院的17楼，我们闭着眼睛都能够找到妈的病床。三姐，你替我们大家担当了一切。父母是大家的，劳动是你的，心存感激，我觉得欠你很多，更让我难过的是，我们把所有医药费都交给你，妈还怀疑你在贪污。

三姐，除了哭，你没有怨过，我们当爹妈糊涂了。心存希望地忘记一切。回家之后，你更长久地照顾父母，做饭洗衣 ，我的孩子尚小，我把孩子也丢给你去上课。你一旦回你自己的家，我的灾难就来了。妈吊着引流管 ，爹越来越不喜欢说话，耳朵也慢慢失聪，而哥哥们，在千里之外。但我真的好高兴，我每天和父母一起吃饭，睡觉，我是父亲的宝，我的儿子是母亲的宝，母亲把什么都忘了，你们除了娇惯我的儿子，什么都忘了，以至于，我儿子不知道自己是外孙子，后来为这个哭了很久。

很幸福，很辛苦，我多么喜欢回忆。你一旦回去，总要打电话问，父母，我的孩子，有时候想我的孩子想得睡不着，要我抱到电话那里，你要听孩子说话。这是我今生最累的时光，最穷的时光，最开心的时光，因为你，和我一起撑起来了这有父母和孩子在的那个家。

我合理利用每一分钱，不久，我就神话一样地再次给父母买了更大的房子，搬家了。那时候，你还是不时地回来伺候父母，兼带伺候我和孩子。而你的儿子在上高中，自己租房子住，你不近人情地不让他来吃饭，怕父母烦。那时候，我三十岁，你四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