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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纪萍红
代课老师
前些日子，和家人一起回到一处少年时居住过的老房子清理杂物，在一张老旧的书桌抽屉里，居然翻到一篇少年时代得到老师夸奖的作文《我的理想》，想不到隔了那么多年，家也搬了几回，一篇微不足道的作文竟像漏网之鱼，逃过了岁月的重重关卡存留至今，颇有点朝花夕拾的感慨，细读之下，方知少年理想是做一个老师，不禁哑然失笑。
回首狷狂岁月，少年的沉思默想竟如此神圣，可惜造化弄人，十年寒窗苦读，终究与这个千百年来一直受人景仰的称呼擦肩而过。
少年时代的作文不乏童真，却也表露了早期的心理萌动，那就是一个人不能永远只是坐在台下听讲，期待着被教育。三尺讲台就像人生舞台，每个人都应该站在台上，说着或做着一些对别人有好处知坏处的言语和事情！
文学大家韩愈在《师说》中给老师下过这样的定义，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十九岁那年，我用我整个生命的热情拥抱了一段短暂的传道、授业、解惑的经历，虽然只是一个乡村小学的代课老师，但我的人生也算是了无遗憾，毕竟圆了少年梦想。
那时，高中刚毕业，舅舅见我闲赋在家，便托人把我安排在他隔壁村的一所小学做代课老师，那所学校极其偏远，很多老师来了不到一年就走了，于是，语文优异的我很顺利的就当上了代课老师。
印象中的师者应是手执教鞭，把不听话的学生手心打得通红，仿佛唯有这样才能体现做老师的威严。
第一次站上讲台，正是半大不小的梦幻写实的年纪，一下子很难适应从学生到代课老师的角色转换。仿佛少年时这个伟大得近乎幼稚的憧想还是昨天的事，当那一张张花朵般娇嫩的脸庞面对自己，异口同声地问候“老师好！”时，我才敢认真地审视自己，重新给自己定位，做老师的感觉真好，而做代课老师的感觉同样好，那天早晨我几乎有些任性的以声音不够响亮，要求那群孩子再问候一声“老师好！”，以此满足今生最大的虚荣。多年以后，重温那一幕，仍愿同样的生命再次重演。
在短暂的代课生涯里，有一个经常迟到的小女孩，一直是我所关注的，不是因为漂亮，也不是因为身世显赫，相反的是她贫寒的家境，以及不太体面的父亲而招致同学的排斥，她的性格变得沉默而冷淡，每天上课平静地坐在教室最后面的那个角落，就是这个小女孩，成了我过早结束代课生涯的诱因。
对于当年的那段往事虽然心有不甘，但我确信自己从来没有后悔过，班上有个家境还不错的学生在课间丢失了一块手表，要知道这块手表在当时贫困的乡村曾引来多少孩子的羡慕，这件事自然引起擅长抓典型的校长的重视，要我对每一个学生进行搜查，查到的结果就是开除学籍，随后把一根藤鞭在讲台上挥的咻咻作响。
我突然悲哀，又不能确知自己在难过什么，只是觉得校长过于严苛，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一次行为的不良，怎么可以轻易断送前程？老师的责任重大，并不意味权利有多大，师者只是传道授业解惑的。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代课老师，没有颠覆校规的权利和能力，我所能做到的是，用一颗悲悯的心来爱每一个求知的学生。
在这种气氛下，每个学生都很紧张，那个沉默而冷淡的小女孩，因为父亲曾经偷盗过邻村耕牛的缘故，被校长点名要求检查，我发觉原本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很多东西和我所想的都不一样，我的心在那一刻颤抖起来。
那个经常迟到的小女孩，看起来吓得不轻，她的手抖得很厉害，看我的眼神有一抹无奈，更多的是惊恐，惊恐之中似乎又潜藏着巨大的忧伤，整个人仿佛一只惊颤的水晶杯，轻轻一碰就会碎。
面对台下坐着的学生们，我暗自想，除了搜查，能不能有更好的方式让丢失的手表重新出现，就在我一犹豫的时候，校长眼色森然的瞪了我一眼，我开始直觉地厌恶起这个把教鞭挥得咻咻作响的人，心里浮现出一丝抵触的情绪。
在随后的搜查中，我只是尽人事的敷衍。当搜查到那个小女孩时，我的手在她的书包里胡乱的拨弄了几下，却不经意地触摸到一个硬物，那冰冷的感觉通过神经末梢迅速地传递到我的脑子里，一阵风吹来，我无法控制地打了一个激灵，随即迅速地瞥了校长一眼，发现他正热切地等待他想要的结果，也许是基于一种年轻的叛反心理，亦或是另一种无法说清的理由，我做出了一个足以影响小女孩一生的举动，并且确信这个瞬间绝对比鞭笞一顿掌心更让人刻骨铭心，我悄悄把手表攥在自己的手心里，校长失望的走了。
晚上我决定去一趟小女孩的家里，下午不便问的话要问清楚。我不相信一个成绩优异的学生会有如此龌龊的行为，到了她的家里，我才知道什么叫家徒四壁，她的母亲半瘫在床上，知道我的来意后眼泪便哗哗的流下来，哀求我不要告发她的女儿，成全那颗区区向学的心，从她的嘴里我知道了小女孩常常迟到的原因，父亲不知去向，生活的重担全压在小女孩的肩上，她每天有做不完的农活和家务事，拥有一块手表，对她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等到星星全都钻出来，小女孩才拖着疲惫的步子回来，站在门口喊我一声老师，眼泪就泡住了眼睫，随后把沾满泥土的左手伸向我，她是等待我的责罚吧？那时在偏远的乡村学校里，老师鞭打学生掌心是件很平常的事，我一向反对体罚，一次也没有行使过这种权利，在学生眼里我仍然是一个威严的代课老师，我没有打她掌心，她肯把手递给我，已经很可以证明她在追悔过错，我原谅了她，但我必须让她明白做人的道理，贫穷不是犯错的理由，代一天课我就要尽一天做老师的责任。 从小女孩家出来时，她陪我走了一段长长的路，一扫先前的沉默与冷淡，第一次向我敞开心扉，告诉我说她的理想就是长大后做一个像我一样的老师。
第二天我把手表交给校长，说是自己在讲台边无意找到的，以为这是一个比较完美的结局，一场风波即将过去，可是我错了，校长说我太年轻了，把事情想的过于简单，他始终认为我是在袒护某个学生，非要我说出偷手表的学生的名字，校长认为这是一个树立反面典型的好机会，非要将偷表的学生开除，以正校规，而隔壁班那个戴眼镜的女老师私下对我说，其实校长只是想树立个人威信而已。校长一再的要求我，说出那个学生的名字，并允诺我再代一个学期的课。在事情没有转机的情况下，我始终不肯说出学生的名字，我怎么可以为了一己之利而断送他人前程？
校长的眉头可怕地虬结起来，因为年轻，所以我并不觉得害怕，校长失望到了极点，也气愤到了极点，一个小小的代课老师竟然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学生而冲撞他，这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过了两天，校长让教导主任带话给我，原先带班的那个老师生完孩子要提前回来教课了，这是我预料中的事，因此并不觉得突然。
最后一堂课，我发现那个小女孩是流着眼泪听完的，这更让我坚信自己几经挣扎之后的决定是对的，也许我比一般人更脆弱，也更容易被世俗的诱惑所击败，对于黯然离开乡村小学的结果我却不曾后悔，临走时我把自己腕上的那个手表摘下来送给了那个小女孩。
舅舅送我去坐回城的班车，在路上，我突然像一个孩子样大哭起来，有说不出的委屈与难过，舅舅拍了拍我的肩膀，似乎是在安慰我，说大家都说我的语文比那些正式老师教得好，孩子们都很喜欢听我讲课，不说还好，这一说竟触到了我心底最柔软的那一部分，反而哭得更大声了，有不舍也有无奈。
从此之后我没有在讲台上站过，许多年后的一天，我在师院附近的一个站牌下等车，有一辆车缓缓的从我面前驶过，忽然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一边向我挥手一边大声的叫老师，我已经好久没有做老师，乍听之下有一种久违的感动，在夕阳的余晖下，那辆车越行越远，而那声声“老师！老师！”的喊声却一浪叠一浪的逼至，距离让我无法看清这个年轻的女孩的面庞，我不知道她是我哪一个无缘的学生，但我确信能够记得我的一定是我曾经关注过的！
—END—
纪萍红，江西上饶人，曾任上饶市信州区作协常务理事，偶尔写写诗歌散文小说，源于初心，听从内心，借文字的力量退守与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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