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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造奇迹的母亲
如同1949年的“天翻地覆”一样，1966年的中国也发生了政治上的地动山摇和文化上的暴风骤雨。这一年，我的母亲三十八岁，是营口市新华医院的总护士长。一夜之间，她的丈夫我的父亲成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三反分子被批斗，不久以后，她也作为反动技术权威给办学习班。
压力重重，阻力重重，她的手头还有病人，她的家里还有孩子，她自己还要忍受各种病痛折磨，她还要下乡到贫困地区巡回医疗……苦、难、忙、乱四座大山一下子都压在身高只有一米五几、体重只有三十公斤的母亲身上。可是，这些重负，不仅没有压垮母亲，反而使她更加坚强，更加从容不迫。在家里，她要洗衣做饭，买煤买粮；要做丈夫的思想工作，不能想不开，必须正确对待；还要对儿子进行思想教育，要相信群众相信党，更要相信你们的父亲，决不能自暴自弃，更不能学野学坏。在单位，她要一边接受组织审查和群众批判，一边加强医疗管理，做好护理工作，减少理疗事故，搞好医患关系。无论如何，她对同事依然宽宏大量，对患者依然和颜悦色。
后来，她又把生活能力比较强的弟弟留在家里负责照顾父亲，把自我管理水平比较低的我带在身边去农村巡诊。农村的生活艰苦自不必说，她还要在跑了一天累了一天的情况下，哄我洗完睡下之后，点着油灯写检查材料。总之，正是面临文化大革命的惊涛骇浪，母亲在我们家中的地位由二副变成了大副，黑夜沉沉，大海茫茫，母亲稳稳当当的站立在我们家这条船的舵位上。
素有大男子主义倾向的父亲也很快适应了被母亲领导和安排的从属地位，于是，我家这条几乎被恶浪掀翻的小舟化险为夷，找到方向，终于平稳的驶出了命运的涡旋。当然，母亲的身体更糟糕了，各种疾病一起袭来，不过这些都没有打倒她，恰恰相反，而当后来父亲一蹶不振乃至一病不起的时候，母亲反倒什么病都没有了似的坚强挺立，成为体重数倍于她的父亲几度倒塌时的有力支柱，无论肉体还是精神。这方面的感激感动和感慨，也被父亲多次写在他和母亲的书信中，也写在了他给儿子的遗嘱中。
文革过后，百废待兴。改革伊始，千帆竞发。此时，已知天命的父亲有些看破红尘黑幕，安于青灯黄卷。特别是1976年当他第二次被打倒，严重的疾病也迫使他再也没有站立起来的时候，又是母亲挺身而出，成为父亲的精神支柱、心理医生和生活保姆。就像当年那个小女孩不甘心沉沦于蛇形山扶义冲一样，文革后期，年过半百的母亲仍然不服软，不泄气，并在全力照顾好父亲的同时，再一次把极大的热情和惊人的能力投入到新的学习和工作上。
作为这座城市的“护士奶奶”，她要拿出相当大的精力培养新人和选拔能人，同时制定规范管理纲要和行业管理方案；作为市护理学会的秘书长，她几乎走遍全地区大大小小的医院诊所，一丝不苟的强化培训管理和监督检查，以致好多院长大人都说这个小老太太既可敬又可怕；作为市政协的委员，她非常认真的下基层，搞调研，写提案，提建议，痛恨不正之风，怜悯百姓之苦。
因为出身问题的影响，虽然她写了一辈子入党申请书，可到最后还是我们家里唯一的党外人士，正是她，让我们家所有的党员自愧不如。她还有一个习惯，就是在人生的各个阶段和工作的各个岗位，都要不断学习新的知识，接受新的理念，以至于每天忙完工作，忙完家务，忙完护理病中的父亲，忙完辅导孙子和孙女，她都要挤出睡觉的时间看书学习。
谁能相信，她的外语是从离休之后每天晚上对着九寸黑白电视开始学习的，最后达到相当高的阅读和翻译水平。即便今天已经九十二岁高龄的她，还是坚持每天看报听新闻看文学书籍的好习惯，仍是我们全家四代人的榜样和标兵。就这样，我的母亲，做了半辈子的医生，当了一辈子的学生。也正是因为不断的理论学习和知识更新，才使得我的母亲永葆青春，也使得我们这个家充满生机。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母亲十分不舍的离开了她为之奋斗一生医疗护理工作岗位，她的领导称她为这个小城的南丁格尔，她的同事称她为营口地区的护士奶奶，她的患者称她为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她的家人称她为没有党籍的共产党员。而我，作为她的儿子，则深深知道，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坚强的女儿，最温柔的妻子，最慈祥的母亲，最宽厚的继母，最开明的婆婆，最可爱的姑姑，最亲爱的舅妈，最敬爱的奶奶和太奶奶……与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曾如此赞颂我们的母亲：大漠几辈寻洲绿，小城三代树英人。
报国均从烈士志，齐家全凭慈母心。我姑姑的儿子，我的表哥邵魁也在写给他舅妈的诗中充满了感激和敬佩之情：相夫尽心亦尽力，教子用情更用德。柔身满载刚强志，后生眼中是楷模。我弟弟的文风抑或属于“豪放派”，但是写给母亲的诗词则情意绵绵，热泪潸然：母爱大如天，亲情重于山。娘睡病榻上，儿哭只能咽。母亲离休后，就把全部精力和心血都投入到照顾多病的父亲和教育孙女和孙子上。
一生坎坷的父亲在五十岁的时候患上了比较严重的冠心病和糖尿病，此后三十二年中，每年都要多次犯病，多次抢救，多次住院，多次疗养……在这与命运抗争的一万多个日日夜夜里，一次又一次击退病魔，战胜死神，母亲的精心护理和耐心照顾持之以恒，劳苦功高，否则，父亲肯定活不了这么长的时间。许多给父亲看病的医生都说，这是一个奇迹。创造这个奇迹的就是我那羸弱而坚强，在瘦小的身躯里装满了深爱与长情的母亲。
首先是精心，母亲每天的睡眠很少，总是要等父亲睡实了她再睡，总是要在父亲没醒时提前醒，随时观察父亲的呼吸、脉搏、血压、血糖，稍有异常便及时做出诊断，对症治疗。其次是耐心，父亲晚年的心情和情绪都不是很好，对我们也经常发脾气，母亲总在他身边，自然也会受到不少委屈。可是母亲从来都是微笑以对，或是耐心解释，或是默默无语，或是一笑了之。第三是恒心，母亲对父亲的爱是痴心的守候，几十年如一日，彼此的感情日深一日，我就从来没有看过他们彼此红脸拌嘴，其中，更多的是母亲的宽忍，这种宽忍不是因为性格，而是出于爱情。
在营口，好多人都津津乐道这样一幅美好的画面，那就是母亲和父亲手牵着手的过马路。在家里，我们也经常看到母亲如何在床前竭尽全力的把躺着的父亲拉起来，在身后使劲推着父亲一步一步的上楼梯……难怪病中的父亲经常说，老伴啊，我这条命是你给的，我现在也是为你才咬牙活着……父亲临终前最后的话语就是接连喊了几声“老伴”，这是他在告别人生时唯一的不舍。父亲曾在给我们的《遗嘱》中写到：我即将离去，而今唯一难舍的就是你们的母亲、祖母，一位举世无双、功在人民、恩泽全家的人。我一生清白，于党于国于友于亲皆无亏欠，唯独对于这位伟大女性、绝代良人，深感债台高筑……你们要在她有生之年替我偿还债务，让她晚年幸福，如此便是孝子贤孙，我当含笑九泉。
2003年十月二号，在母亲和父亲的金婚庆典上，已经患有老年痴呆症的父亲面对满堂儿孙，十分吃力的站起来，以其最后的浪漫和文采深深答谢母亲：风雨同舟五十年，举案齐眉情意绵。此身行做荒郊火，犹念夫人知暖寒。母亲坐在那里笑了，笑眼里闪着泪光，或许她感到这辈子活的值了，或许她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这就是我的母亲，一位在人生的履历中写满了爱与奉献而唯独没有她自己的伟大女性。母亲的爱与奉献，除了她的患者，除了她的丈夫，还有她的儿孙。在我们家里，父亲是榜样，母亲是教师，我们身上的许多优点都是受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我们儿时的许多缺点都是被母亲毫不留情的纠正。不知为什么，从小到大，我们更多的还是怕母亲，尽管她从不打骂孩子，也很少对我们发脾气，可是我们能够深深感受到，她对孩子的每一个错误都无比痛心和自责。
记得上小学时，我为了讨要零花钱对母亲说了谎，为此，母亲当面批评我，背后掉眼泪，接连几天在日记中十分痛心的检讨自己没有教育好孩子的问题和原因，甚至责问自己是不是平时对孩子过于苛刻？当我知道了这些，无比悔恨，从此便对“诚实”二字刻骨铭心。后来我们长大成人，母亲又继续教育和精心培养我们的孩子，至今都已成家立业并且为人父母的萌萌和石头，也都牢牢记住了奶奶的许多教诲和帮助，她们都说，奶奶特别会循循善诱的讲道理，不是为了她出气痛快，也不是为了让我们害怕，而是让我们心服口服，铭记于心，终生受益。
如今，她们对奶奶都要比对父母更亲切，更敬重。现在我们家已经四世同堂，母亲对她的重孙子蝈蝈和重孙女晓晓疼爱有加，同样，也不失时机的给予各种启迪和培养，让他们懂文明懂礼貌，爱学习爱劳动，不说谎不偷懒，会团结会合作……说来也有些奇怪，两个孩子无论怎么淘气和调皮，可是一到太奶奶跟前就安静下来，特别愿意给太奶奶表演节目，向太奶奶汇报成绩。所以说，我的母亲在我们这个家庭里，更重要的角色是德育教师和人生导师，她呕心沥血，她蜡烛成灰，一代又一代的培养出对国家和人民有用无害的人。
黑人阿明，文学教授。曾做工人、干部、券商、主编。省作协会员。相继出版杂文集《清明雪》散文集《冰魂华梦》《听剑集》《检索黑人阿明》文学评论集《落英缤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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