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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晔军|岩山那庙那人




岩山那庙那人




文/葛晔军

岩山,是个山的群落。连绵十几里,山岗山洼里零零落落地镶嵌着几个小山村。

岩山很贫瘠,山村也清苦,而给我们记忆却是难得的富有。那三间半土庙堂,还有庙堂里学生、麻阿婆、淳老师……虽然随时光的流逝已远去了几十载,而那庙那人依然清晰烙印在我的脑海中,成为不泯记忆的内涵之一。

在我年轻彷徨时节,曾挑着铺盖穿过满山将红的枫叶来到岩山那个土庙堂。

此时的岩山土庙堂不再是旧时模样用来供佛祭祀了,自然找不出丁点儿香火。三间半小瓦屋,四周均是石叠的墙。糊墙的泥灰大多剥落,石缝空朗朗的。山风吹起,风便从石缝中穿透进来,像许多支笛子在呜呜奏响;风荡过屋内,直逼对面墙上木格子的纸窗,糊窗的白纸被吹破,拉下的几块碎糊纸“呼哒、呼哒”地在窗格子上击响不停。或许是庙堂年事已高,艰难地顶着几块参差不齐碎瓦的木椽也变得油黑发霉,几乎随时有断塌的危险……

庙堂尽管破旧,但不空寂。曾经泥塑的菩萨早在“文革”中被几个年轻人一夜之间捣毁,庙屋也险些被那个挑头的青年烧掉。后遇普及教育的年代,庙堂排上一些书桌便成一所学校。因而在山村人们的心中,土庙堂仍然是个神圣的殿堂。只不过由原先的一种神圣转为另一种神圣而已。尤其在山村孩子们的眼里,这里才是他们实实在在的天堂——欢乐的天地、热闹的乐园。

“天堂”虽小却有三个班级,近百来名来自周边山村的学生。这里的校长是个叫淳老师的中年男子,竟也是除我新来之外仅有的一位教师。

来到这个学校那天已近午饭时分,淳老师热情地拉我去他家,说是为远道而来的新老师接风。淳老师是本地人,就住在学校对面那个山岗。下得山去,穿过峡谷,攀上一段小路便到他家。淳老师的家也真简陋,除了墙上挂着的一个贴满家人和亲戚黑白照片的玻璃镜框外,几乎找不出一处悦眼的地方。

我对着照片细看,“你当过兵?”

“当铁道兵,在六十年代末。”

“还立过功?”

“二等功。救战友……”

在我的意识中,立有功的军人国家理该安排其城里工作。淳老师怎么还是个民办教师?

“按理是这样。做人总不能单为这个盼着、等着……不过,也有过一次机会,去工厂上班。是战友帮的忙。”

不去可惜了。这比做农民、刨山地强。

“咋说呢,自庙堂变学校起,公社领导就叫我在这里教孩子。时间长了,添上感情……再说,外面的老师老不愿上山来。时间一拖,走不了哩。”

淳老师家那顿中饭谈不上丰盛。一碗老酒和着山地里的土豆、青菜,还有咸得闭不上口的陈年腌烤笋,即使加上专为客人新添的一只荷包蛋,实在品不出什么滋味。值得品味的到是淳老师这个人——山里人的朴实,庄稼人的直率。

记得那个学期中期时,淳老师下山开会回来,从乡中心校领回一个篮球。他是一路捧着回来的,到了学校仍爱不释手地捧着,好象手中的宝贝怕人抢走似的。口里还念念有词“这下好了。体育课有内容了,同学们有球打了,有球打了。”

他捧着球转来转去,不知是舍不得放下,还是找不到合适的放球之地。那个崭新的篮球竟被他的手汗沾得光滑油亮。

光一个球,没球架也玩不起来。经我一句提醒,他才放下篮球,用发汗的双手搔搔头皮。“做个框架子,得花钱。哪来的钱……”

第二天清晨,我被一阵围墙上的敲击声惊醒。起身往外一望,看到淳老师在园子的围墙上捣鼓着什么。

走近一瞧,二根木棍已牢牢地楔进围墙顶部的石缝里。见我走近,他连忙拿起一个大竹篮:“来——帮个忙,把篮子那边提档捆扎在木棍上。”原来,那个大竹篮的底部已被他搯空。他是用这种原始的无底竹篮来作投球框子。我不知他什么时候想到这个办法的。

土法上马的篮球场欢乐了这里的孩子们,可淳老师却得到了他老婆的一顿臭骂。

那天下午即将放学,淳老师的妻子因家里找不见大竹篮到学校询问他。当她看见竹篮被绑在墙上,走过去一瞧篮底被搯空,顿时大声斥骂起来。

在办公室批改作业的淳老师一言不发,任凭妻子站在他身边怎样的指责。我走出教室想劝说一下,可淳老师没当一回事,竟低着头嘣出一句:不就一个篮子吗。编一个得了。

见他心不在焉,他老婆突然大吼一句:“介大本领,编去——”

我不知淳老师后来是否替老婆编过大竹篮,但挂在墙上那个篮子的模样和同学们将球投进竹篮的笑容,在我至今的脑海中还不时浮现。

学校里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学生们称她麻阿婆,就住在我们办公室隔壁的半间庙屋里。

我吃饭一直搭伙在麻阿婆家。相处时日久了,我便熟稔她的直爽和随和。当初一段时间,她很健谈地向我讲述了山村里一些旧事,还不时吩咐我“山里小孩野咯,教书犯凶些”“山上夜冷,睡觉防着点……”一个初来乍到的山外人能受这般关照,我颇觉有幸,自然十分感激。只是后来,对她每天一早坐在庙门槛上专门盯着迟到的学生训骂,且言语粗鲁,嗓门也大,弄得学生避之不及的样子,我总感到不悦,甚至困惑。

终于,从淳老师那儿陆陆续续明了麻阿婆的一些事来。

麻阿婆原本不是这里的山上人,嫁到这里来不及做母亲便成了寡妇。后来的日子一直在无牵无挂中独身度过。年纪大了,村里照顾她,让她住在庙屋里享上“五保户”的清福。

淳老师说麻阿婆可是个学校的“编外员工”,打扫校园,开关门窗什么的,非常热心。平常还操着一根长竿,把进入校内的那些邻近农家狗鸡之类赶得东跑西颠。只是原先由她吹哨子通知上下课的时候,因几次搞错了时间,才被取消了这茬差事。

麻阿婆的热心我早已体会。记得淳老师的侄女在那年元旦要出嫁,叫我帮他写几副喜事对联。其实我的毛笔字谈不上什么书法,只是平常有点兴趣爱好而异。好在初生牛犊不怕虎,写就写了。元旦后回校,麻阿婆竟然也掖着一捆红纸找我。说是鹰嘴岩连生家托她的。还说村里人看到我写给淳老师家的毛笔大字,都夸好。她一边将纸递给我,一边用期待的目光瞧着我。

连生家,哪天办喜事?我问。

“连生家二小子。明年开春,大概在“三.八”节。”

天哪——还早着呐!哪有结婚日子还远着而喜联却早早写起来的?我突然感到山里人有点怪怪。

“不是,怕你要走。村里没会这个。”

我说我不会离开。过了年,还会来。

“不走就好,不走——就好……”得到我的应诺,她似乎安心了许多,挟上红纸嘟嚷着离开了。

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我更觉她的莫名其妙。这差使不知是连生家托她的,还是她自己主动揽来的。然而往细里想想也释然,一个热心肠的老人能帮得上人家,受人家信任便自感十分了得,哪管帮得是不是时候、会不会中用。

我还始终不明白的是,通知上下课吹哨子这么紧要的事,为何让一个目不识丁的老太婆来担挡?难怪她每每见我吹起哨子,总是特别入神地远远望着,像是依恋,像是羡慕;难怪她没了吹哨子的事儿,自感空闲,于是乎每天一早便坐在庙门口,注视着迟到的学生。

那个寒冬的早晨,学生正在琅琅早读。那熟悉的嗓门突然又拉启了,可一忽儿竟又悄然无声。学生告诉我癞皮小根早读课迟到了,被麻阿婆骂着拉走了。

拉走干什么?我揣度着走进她的住所。只见小根的双脚伸入热气腾腾的木盆里,麻阿婆蹲着轻轻地给他揉洗。原来小根常趿着一双破布鞋,脚后跟受冻皲裂了,烂得脓血外渗。小根一动不动地站着,麻阿婆一声不响地揉着。我也木然地立在一旁直发愣,看着麻阿婆把一块纱布扯成两截,看着她把小根的双脚一道道地裹扎……

洁白的纱布、轻抚的动作,静穆的氛围,我原想劝说的念头顿时消失。此时,我的耳边又掠过淳老师说过的话,也终于感悟出为什么称她是这个天堂“圣母”的由来。


我在岩山的时间并不长,二年后便离别了那个土庙堂。

想不到短暂的二年,却占据我的记忆长达几十年。那庙堂的教室从墙外长进的青草、体育课中同学们上山围捕到的独眼山兔、上课时用黑板遮窗挡雨的淳老师,还有带学生扒去山上积雪帮我寻挖治痢疾草药的麻阿婆……那庙、那人、那事,非但没有随时间的远去而消退,反而时时拨动着我相思的情丝。久别未曾相见,我心中的岩山庙堂是否依旧?麻阿婆、淳老师又会怎样?

恰逢又是万山红遍的时候,我与岩山的一位学生邂逅在一辆公交车上。我迫不及待地问起那庙堂,问起了淳老师、麻阿婆。想不到,得到的结果让我诧讶,也使我的心情抑郁了好长时间。

“学校早就撤了。庙堂坍倒一半,教室现在成邻家的猪舍。”
学校、猪圈;育人、养猪。我无法想象这些是怎样被联系在一起的,总觉有些遗憾,也有些讽刺。

“学校并到山下,淳老师也劝退了……后来背树烧碳,跌下山崖,一条腿残了。”

我听后一时语塞。

如淳老师这么负责、这么热心的老师真不多见,想不到被劝离了讲台,偌大的教师队伍咋就容不下他一个?我不想推究其中缘由,只是牵挂起他的生活处境。山区人的生计为何总是那么难。

那——麻阿婆呢?

学生告诉我“死去好几年了。大概撤校后第年,可能是第三年……村里人发现时,尸体已发臭……”

不知是惋惜,还是伤感,抑郁中的我时时油生内疚之意,觉得有点对不住岩山,对不住麻阿婆当时的诚意挽留。在我最后离开庙堂时,淳老师帮我制作了一根竹扁担,麻阿婆还一边往我口袋里塞了二支烤熟的玉米棒,一边对我说“再呆半年不行吗?”。送出庙门外,她还不停呢喃着:“打从寺庙改学堂,你是第五个老师……山里苦,又走了……”

我知道她在挽留我,希望我能继续教下去。不知道的是,她怕庙里冷落清净,还是担心一年半载来一个去一个的总是留不住老师。我虽然无法忖度她当时的心情,但深知她对这个学校太有感情,也太爱庙里的学生了。以至于后来学校撒了,听说还把两块小黑板搬进居室里,藏到自己的床底下;那个瘪了气的旧篮球被她洗刷了好几遍,用几块破布将它包裹起来放进自己那个旧木箱。也许,她相信这个庙堂将来还会办学时候,这些东西总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岁月悠悠,往事如流。不会留存的谁也无法挽留,不该消失的谁也不能带走。

如今的岩山土庙堂不再是当年那个热闹的校园了。曾经期望我留在庙堂的人,自己却永远离开了庙堂。然而不知何故,嬗变的现实虽然与原先记忆中的不尽关连,但曾有的记忆反而丰富得与日俱增。

岩山那庙那人,在我的记忆中总是那么清晰、那么长远。

作者简介

葛晔军

葛晔军,笔名晔之。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宁海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传纪文学《胡三省传》。

□编辑:木子叶寒
□图片:愚者多闻
□题词:储吉旺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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