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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宁贵|钯溪滩




钯溪滩




文/葛宁贵

那是近五十年前的事了,也是我一生最难忘的事。

那一年雨季,山洪暴发,从山上冲下来的砂石堰塞了整条梁皇溪。

入冬,农村本来没有多少农活,进入腊月,人们应该都忙着准备过年的事了。但那一年的冬天为了治理梁皇溪,前童公社涉溪的所有村落,展开一场“今冬明春,大搞水利建设”的梁皇溪改溪运动。

我们小汀大队从前童公社接到任务:发动全大队社员,从路下村对面的馒头山到栅下溪坑,一段约三公里的溪里挖掉二米深冲积砂石,并在两岸筑上防洪堤坝。

学校提前二十多天就放假了,那一年我上初一。

家里的鸡还没叫,墙弄外就响起深沉而雄厚铜锣声:铛!铛!铛!锣声尚未消失便又听到民岳叔柔和而洪亮吆喝声:大队家人起来嘞,各家各户自带工具,自带中饭,钯溪滩去嘞!母亲已经早起,早饭早好了,也准备了中饭—十几个虾皮麦饼。

父亲与大哥在准备工具,他们离上班还有时间。我及刚上小学三年级的小弟匆匆吃了早饭,与二哥及母亲急急出了门。母亲与二哥各挈着锄头,担着畚箕,我与阿弟抬着放着麦饼桶及一个茶壶的大挈篮,来到三小队集中地。我们一家是第一个报到的。我与小弟还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尽管兴奋,在村口等待的过程中小弟还是倚着村口那棵心已被岁月掏空了的樟树上睡着了,我们家确实来得有点早。

在队长的带领下我们到了指定的地方,晨曦中发现在溪床上插有许多支竹杆,竹杆内是每家每户的责任区域,我家按人头分配在“猢狲洞”西宽约二米,长一百多米的一段溪床。

天亮以后,岩板潭上高音喇叭响起耳熟能详的《壮锦献给毛主席》《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人民公社新花开》《二朗山》等歌曲。这时我看到,从馒头山脚,龙潭坑、东山溪坑到水白庵前,从后门山脚、对头溪、砩潭头到栅下溪坑,几公里长的梁皇溪上红旗招展,人山人海。全村男女老少二千来人全部到场了,村庄成了名符其实的空城。

我与小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宏大场面,越发兴奋,先从溪床拣一些稍大的石块,再用双手挖出稍小一点石头,整天一刻不歇。到下午父亲及大哥下班时,发现一只好好的大挈篮,已经破损不堪了,连稍大一点的石块也要漏掉了。父亲与大哥下班后又加了二小时的班,回家时天已漆黑。

畚箕是易耗品,修修补补几天也就坏了,父亲不知从那里拿来了二只皮畚箕,还装着粗粗的铅丝,牢固并耐用。就这样一家人起早摸黑,周而复始。可成果总落人家一载,除了星期天父亲与大哥参与时赶一些,总比邻近的人慢。这让一生不占人半毫母亲很着急,因为邻近的争先了,我家的区域上的砂石会崩塌到邻近的那里去。因此白天拉下了,晚上肯定要多挖些,并一定要超过邻近二户,让他们的砂石也崩塌一些到我家的区域内。这样我家也成了全村起得最早歇的最晚家庭之一。

晚上突击赶工照明也成问题,开始是用马灯照明的,后来大哥从厂里要来一只废弃的电瓶,接了二盏灯,总算解决了。因为新鲜,我与阿弟就特别喜欢晚上干活。

与我们邻近的是兴春公一家,兴春公是方园几十里有名的拳师,我的三路拳、七路棒都是他教的。他的五个儿子个个剽悍强壮,我家地块的许多大石块都是他一家帮忙抬到坝边的。因此母亲总絮絮念念,觉得亏欠人家。而小弟却喜欢上他们家的竹茶筒,一支与小弟个子差不多长的竹筒,中间几节是用比出水口小的铁棒捅通的,里面装着水,喝着感觉有股沁人心脾的馨香。阿弟时不时地要去喝几口,还得需要我帮忙。我从另一头提起,往往会因水流太急而呛着,尽管被母亲骂过许多次,可我俩二个多月仍是很少喝过自已家瓷茶壶里的水。

五小队的三根哥是西乡有名的大力士,五大三粗,他身上隆起的肌肉,硬硬实实,像一块块坚固的石头,大冬天也赤裸着臂膀。三根哥干活是个好手,现在都七十多了,一些建筑工地也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当时我看到他总用比常人大很多的畚箕,人家使用是竹子做的“扁担”,他总用“园担”——一根碗口粗的硬木,一担起码三、四百斤。进度是村里最快的,因家庭成分不好,二哥曾为他写过报道却没有播出。而我总羡慕他,常常想我要是也像三根哥一样强壮,母亲也不需要来钯溪坑了!

一小队的石浦人是妇女中最耀眼的,身材高大、体格壮硕。村里人都称她“石浦人”,名字除了家人以外,很少人晓得。春耕秋播、灌田溉地,所有农活没有她不会的,一般的男劳力都比不过她,我看到她背上总背着不到二岁的小儿子,挑着沉重的担子,飞快在溪床上来回奔跑,因此在一小队她的进度也是第一的。印象尤为深刻,为此在八十年代初我专门为她写过一篇《石浦嫂子》稿子,在全县广播过。

我与小弟还喜欢看与父亲同龄的为化哥挑担。为化哥清清瘦瘦,尤为显眼是他一双粗糙削瘦的手,爬满了一条条蚯蚓似的血管,且呈墨绿色。过早脱落掉二只牙齿的嘴巴永远含着一根长长的旱烟斗,不管是点着还是没点着。为化哥脚有残疾,走路一脚高一脚低,也参与改溪会战,且一日不拉。他在挑担时摇摆幅度更大,二只装满砂石的畚箕左左右右,不停摇摆,远看去像在扭秧歌。我还看到过他无数次在溪滩上跌到爬起、跌倒爬起。因此我私下笑话他:船老大,担溪石,左摆摆,右摆摆,一脚踏空变只癞蛤蟆。现在想想自已实在太不懂事。

梁皇溪两边都是桑叶地,冬天的桑叶树只剩下没叶的枝干,树身弯弯曲曲,皮肤粗粗糙糙,像个驼背的老人。我们把外衣、中餐及水壶都挂在“老人”身上,还有很多人都给“老人”披上棉被,在他的膝下搭个窝,放置不太会走路的幼儿及襁褓中的婴儿。远远看去,花花娽娽,五颜六色,煞是好看。最有意思的还是小儿的啼哭声,因为人数众多,小儿哭声的传染力也强大,开始一、二个哭,不会儿便会带动一大片,小儿们的哭声比岩板潭的高音喇叭还有穿透力。有时长时间静止了,还不太习惯。所以时间长了,会有几个淘蛋鬼,故意在坝上大声地照样哭几声,带起一大片彼高此伏小儿啼哭,引起溪滩里劳作的乡亲驻足、欢笑,也让疲劳的人们得到一些少有的特别乐趣。

村里在岔路区教办任主任的春富老师,也被抽调回乡,任前童公社改溪宣传队队长。尚在念高中的二哥,因作文写得好而且讲话声音洪亮丶有力,也被抽到公社宣传队。一天公社领导和几个武装民兵,押解着全公社五个倒卖木材、家具不参加改溪劳动的"投机倒把"分子,在改溪现场举行批斗会,二哥负责宣读领导写好的批斗发言稿,从上游的梁皇段一直斗到下游的拓湖杨段。本村的仁根伯与四相叔也在批斗对象之列。

仁根伯原来在上海的一个单位里工作,60年代初,我国遭遇严重的经济困难,中央决定实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调整国民经济“八字方针”,要求大量精减城市人口。他属精减对象,便响应号召,一家迁回到老家小汀村了。但他自小就在上海长大,没做过农活,也不会农活。为了维持生计,就跟着同村的四相叔私下倒腾木材与家具买卖。

四相叔,一直病病怏怏,小气薄力,人称“白脚梗”。但人缘极好,做过水产畈过牛,后以私下买卖木材及家具为业。也为我父亲揽过活,我父亲是箍桶匠,我家独院里有个工场,在下班之暇及星期日做些手工活贴补家用。四相叔当时在村里也属比较富裕的,还新盖起三幢二层木楼,一个方方整整的独落小院。却很少做农活,在改溪时期仍带领他的团队外出挣钱,不想被逮个正着。

批斗会结束,他们也天天来溪坑搬石头了。后来还是由许多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帮忙,他们才完成任务。

奋战月余,初见成效,近年关改溪总指挥葛政喜带领县里领导来现场视察,我与母亲刚在初具稚形的坝上倒溪石,一行人就问我母亲情况,我清楚地听到母亲说:改溪是自家的事,自觉自愿的,理当全心全意,没有困难,能保证完成!这些话现在我觉得既真诚又虚假,既发乎内心,也有跟风之歉。而在当时我听到没上过一天学、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平常只知喂猪养鸡、哺蚕种菜的母亲能说出如此“豪言壮语”,倍觉惊奇。

后来我家也从大队领到四只竹畚箕,工具富裕了,我家也进行了重新分工,母亲与二哥负责担运,我与小弟负责把砂石钯进畚箕里,我用的是锄头,小弟用的是双股钯,但小弟大多使用的还是双手,有落差的地方就用双脚。父亲与大哥每天下班依旧加班二小时,星期天也一样。日复一日,我的新鲜感也荡然无存了,况且我们全家每个人的双手都开裂了,出血并还疼痛着。所以我与小弟最大的愿望渐渐缩水成为最简单的东西:回家困觉。

除夕加春节只休息二天,初二便又上工了,恰竹林姐夫与大姐来“拜岁”,又帮我们干了二天活,渐渐我家也超过邻家许多了。

经过近三个来月的日夜奋战,溪坑清理处于扫尾。我家也早早提前完成了任务,接下来的是村里的石匠们整理大坝的事了,大会战终也告一段落。

梁皇溪通过那年改造,大片农田得以灌溉,村里的收成比往年增加了许多。并且几十年来从末发生过大水灾,就是八八年那场“七.三0”灾难,仅冲垮部分堤坝,损失也不是很大。

江河昼夜,不知不觉,蹉跎间就过去了五十来年。有一次去同学家,看到他在做一个项目的土方核算,闲聊间,一个砂石的名词竟硬生生把我拉入怀旧陷阱。因此我就让他计算了一下当年钯溪滩的成果:我家义务清理砂石足足有三百立方、重量可达陆佰吨。小汀全村乡亲义务清理砂石达伍拾万立方,重量达壹佰万吨。

现在,我每次路过梁皇溪,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要回望,当年动人心旌的场景,清晰如昨。并且我还能感知虽走散多年,却无比质朴的《壮锦献给毛主席》《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人民公社新花开》《二朗山》歌声,而那群最平凡的父老乡亲自立更生、无私奉献的精神也深深镌入我的心灵。

但我深知,这些,只可能产生在那个年代,只属于那个年代。 

作者简介

葛宁贵 

葛宁贵,1963年出生,大专文化,80~90年代在机关,企业工作,闲时撰点民间故事,偶尔在报上刊些小文,后辞职经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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