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书霞（笔名：赵四儿）
这是一张四十年前的照片，也是我家唯一一张全家福，原本是四寸照，并且至今只留存在我手中这一帧。四十年，照片里山一样高大的父亲离开我们已近二十年；母亲也满头白发苍苍，长兄长姊到了知天命的年龄；那个歪着脑袋、气哼哼的小哥早已忘了为什么撅着嘴巴，我的冲天小辫也像割韭菜一样剪了一茬又一茬，后来就再也没有冲上天。四十年很长，长得让我拉不回光阴的起点；四十年很短，短的得让我闭上眼就能看到岁月里的山，岁月里的河，几乎就要触碰到老照片里每个人的脸，那么清晰，那么熟悉。
四十年前，我不过三四岁光景，腿上的棉裤还露着棉絮，小哥哥撅着嘴巴抗拒照像，因为他穿了一个邻居姐姐的棉鞋，他认为很丢人。那时姐姐很瘦，听母亲说姐姐能够活下来是一个奇迹，她曾经长疮流脓差点死掉，现在看看富态和蔼的老姐时根本和照片上的那个瘦不啦叽的黄毛丫头对不上号。中间那位站在母亲和父亲中间的木呆呆的少年是我大哥，看起来他好像还没有老姐高，大哥他从出生到成长的过程中一直没有吃过营养的东西，所以错过了长个的机会，不过，大哥最善良，忠厚的面容从照片上就能看出来。照片上母亲笑得很羞涩，母亲一生严谨，这也是我见过母亲笑得最美最灿烂的笑容。而父亲，穿着破旧的衣服，戴着一顶半新半旧的军帽，在我心目中，眯着眼、神采矍铄的父亲是我这半生里见过的最帅的男人，他是一座山，在我的成长里给了我坚定的信心，给了我最牢固的依靠。
我的家在豫西南一个较为偏僻的山村，我的记忆里，村南的山很苍翠，山上曾经长着一种当地人叫“黄米草 ”的植物，半米多高，成熟时呈红黄色，是四邻八村家家户户铺房顶用的必备材料，所以这种草很珍贵，由于“黄米草”并不充裕，所以那时乡里常会有偷草盗割事件发生。再后来，村里陆续有人盖砖瓦房，“黄米草”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甚至一度绝迹。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家家户户都养牛农耕创收，牛成了农户家里最大的资产，山坡成了放牛的最佳地方。
我从有记忆起，最深刻的就是缺吃，一年四季地瓜玉米粥，能喝顿面条都很幸福。因为我们村处在半山半丘陵地带，耕地不足且土壤不肥沃，粮食产量低，一家六口人的吃穿用度总是紧巴巴的。而我姥姥家处在平原，粮食产量高，所以每年的麦收季节我都和姐姐去姥姥家拾麦子，一是可以吃到姥姥家的白馒头，二是拾的麦子加上姥姥私下掺进去的多少补贴了家里粮食不够吃的空缺。
姐姐是我这一生中我最近的女人，甚至超过母亲。姐姐比我年长七岁，打我记事起我都是跟着姐混日子，同吃同睡同玩耍。那时候姐姐年纪也不大，愿意跟自己的伙伴们玩，我成了尾巴，走哪里带哪里，我走不动时还得背着抱着，她有时贪玩会把我丢在一边，难免会遭到母亲的打骂，所以，我私下认为姐姐并不喜欢我。姐姐上完小学就辍学在家，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我在外求学住校，每次回家带回去的脏衣服都是姐姐洗，我十四岁那年腿上长了疮做手术，在诊所病床上躺了半个月，也是姐姐一直陪着我给我做饭洗衣服，而母亲并没有去看我。后来姐姐通过媒人找了对象，买的布料和衣物大部分都让我消费掉了，连后来我读大学也是背着姐姐的棉被坐上的火车。初三那年姐姐出嫁，我特意请假回家送她，看着她被婆家人接走，在后面追了很远很远......
家乡有山也有水，我曾经放牛的那座小山下是一条弯曲清澈见底的小河，那时候，河水四季长流，满河床都是石子砂砾，很干净，鱼虾也多，是村里人洗衣、淘粮、饮牲口的地方。特别是夏天，小河是孩子们的天堂，只要会走路的小孩子都会被大些的哥哥姐姐们带着，光着腚在河里泡着，河水多数地方并不深，也没有淤泥水草，所以危险系数不高，但有些水深的地方大人们都交代严禁涉足。我到现在不会游泳，但在泳池的深水区也不害怕，归根结底是我小时候在家乡的小河里学会了狗刨。我记得当小女孩儿知道害羞后就再也没有在河里狗刨过，但差不多二十年后第一次在城市的游泳池里竟然刨了二十多米，这真是个奇迹。
家乡那条小河，留下了许多许多难以忘却的记忆，从我离开家乡到外求学起，村前的山和小河就离我越来越远。我是家里唯一一个到外地上学的孩子，之所以我能读完大学，最重要的是我有一位像门前山一样的父亲支撑着我，如果没有父亲宽厚的肩膀让我依靠，我可能还在山上放牛。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不富裕，重男轻女的思想还很严重，我们村里的女孩子几乎都没有上完小学，更不用说中学和大学。当年我家里兄弟姊妹也多，吃饭都是问题，而父亲是村里小学的代课老师，我们兄妹四个都完成了最基本的高小教育，后来家里实在缺劳力，姐姐就成了牺牲品，而大哥高考失利也回到村里当了代课老师。小哥哥是我们四个人里最被看好的，聪明勤快，当时母亲决定我们俩只能一个去乡里念初中，而父亲坚决支持都去读书，他说念书是正道，困难都是暂时的，毕竟从村里能考上初中的孩子也是凤毛麟角。在经过了一场斗争后我背着包裹坐在父亲的破自行车后面开启了我的求学之路。小哥哥中考失利回到了家乡，我离家越来越远，无论是在乡里还是县里读书，我吃的粮食都是父亲用他那辆自行车驼给我的，在上学路上，父亲几乎和我走了同样的里程。
我这一生，最需要感恩的人是父母，尤其是父亲，因为我亏欠父亲一生的恩情难以弥补。在我大学毕业的第二年父亲突发重病，当我从千里之外赶回去时父亲已经不认得他的老幺，而各自成家的兄姊都在医院里，期间正赶上农历八月十五，时隔二十年后我们一家六口在医院里第一次相聚，守候在父亲床前过了一个团圆的中秋。三天后，父亲被抬回家离世，我拉着他的手感受他的体温一点一点退去，从此以后，再也不能照一张如老照片上的全家福了。今生不能，只等来世。
时光荏苒，斗转星移，家乡的山水已换了容颜，唯这一张老照片，让我在氤氲的茶香里穿越时空，回到从前......
简介
作者
赵四儿，本名：赵书霞，女，已过不惑之年，淹没在平淡生活里的女人，每天兢兢业业上班，快快乐乐生活，将随想随看记录在文字里自得其乐。本刊特邀专栏作家。
注：本文为作者独家首发，作者为本刊特邀专栏作家。
©2017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