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娃，前面三个姐姐，到他，父母欢天喜地，宝贝得不得了，就为起名字，父母斟酌了好几天，最后确定叫“狗娃”。那时农村有个风俗，名字越低，孩子越好抚养。父母甚至从那时起也喜欢养狗。到狗娃能自己吃饭的时候，每当家里做好吃的，父母对狗娃的三个姐姐们说：“先及狗娃吃。”狗娃天赋很聪明，几岁时就因为算账远比同龄人快，让庄上人刮目相看，大家都称为神童，父母也满心欢喜，在他六七岁时就送他入学，这在狗娃同龄人当中是最早的。到狗娃上高中时，国家恢复高考两年了，父母觉得狗娃成绩好，叫他好好上学，将来能考出去。狗娃却爱钱胜过上学，高中没毕业就辍学，天天想着赚钱路子。他看到庄上有人靠农业机械挣钱，就逼着父母借钱给他买农业机械，机械所有收入归自己所有，父母或姐姐们种地偶尔用他的机械，也需要按行情交费给他，那些债务却都要由父母和姐姐们还。婚后，老婆管钱，父母更是一分钱也见不着了。狗娃老婆，娘家是邻村的，据说在娘家时，因为过分讨便宜，惹得庄邻不大喜欢。她时常到庄上小超市装作买东西，每次都要先尝尝这，尝尝那，最后说小超市没有自己需要的东西，什么都不买。她认为这样既解了馋，又省了钱，也等于间接赚钱。有时甚至连偷带摸，被人家发现了几次，她竟然脸也不红，她认为这样就是直接赚钱。在她看来，只要赚钱，什么手段都不丢人。后来小超市老板看见她来，就赶紧把门关上。狗娃夫妻俩真是天生的一对，共同认为只要有钱，就能成为庄上人上人。钱从哪里来？夫妻俩意见一致，那就是除了把自己的当成是自己的，更要把老的财产掌控在自己手里，特别是要把姐姐们孝敬父母的钱物也要归自己所有。本来，为狗娃结婚，父母拆了旧屋，东挪西借，再加上三个女儿帮衬，给狗娃盖了五间瓦房。开始老公俩是住一间，儿子结婚后儿媳不同意，老公俩只好住到庄邻家的空闲破房子里。房前有点空地，两位老人家一铲一䦆、蹲着跪着整理出来，种点菜蔬，天天浇水、除草、捉虫，管理很好，老公俩不敢吃，狗娃夫妻全部用来供自己一家享用。狗娃夫妻认为这样自己一家就省了买菜钱，省了也就是赚了。为防止父母和姐姐们偷吃，狗娃夫妻把每样菜的棵数数得清清楚楚。狗娃父母种了一辈子地，狗娃结婚后，老公俩种地收入绝大部分归狗娃夫妻。最后几年无力种了，承包地都给儿子种了，粮食却一粒得不到，吃粮都是女儿们给。就是这样，每次还要由儿子儿媳确定最低吃饭标准，超过的都得给儿子儿媳拿走。狗娃夫妻从父母那儿能赚一分也是财呢。一年秋收时节，狗娃又和往年一样，把庄稼都放在父母的家院，让父母给收干晒湿。母亲连着好几天发高烧，一直强撑着给狗娃摘花生果。早晨，狗娃姐姐们来看望父母，叫老人家不要再干活了，母亲说道：“不敢不干啊，不死就得干啊。”母亲早晨就没有吃饭，给儿子家摘了一个上午花生，快到中午了，烧得更厉害，无法站立起来，就侧睡在地上，头枕着花生秧堆，强撑着继续给儿子家摘花生。一会儿，狗娃夫妻俩又送来了大草垛似的满满一车子的花生，看到老人家竟然睡在地上，狗娃老婆脸有愠色，狗娃赶紧很不高兴地说：“你那样睡着能摘花生啊？”母亲有气无力地说：“我浑身难受，早晨你几个姐姐来看我，她们不敢自己做主给我拿药，留下了钱。”狗娃夫妻俩一听姐姐们留下了钱，几乎同时说：“那就可以买药。”狗娃夫妻又几乎同时说：“不吃药，病重了，耽误干活。”母亲知道儿子这是要钱了，无奈，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摸着花生秧堆，扶着墙，摇摇晃晃地走进屋里，摸索了好大一会儿，终于找出了一个小包，抖抖索索地拿出几张钱，五十的，一百的，用尽力气地喊出了一声：“狗娃啊，给你钱。你几个姐姐留下的。”狗娃赶忙停下手中的活，快步跑到母亲面前，迅速接过母亲的钱，立刻装进自己的钱包里，又转手塞进了老婆手里。老婆又朝狗娃递了个眼神，狗娃转脸呵斥母亲：“就给这钱？”母亲停歇了一下，低声地回答：“就这钱。还有煎饼，本来做俺老公俩晌饭的，我不想吃了，你拿去吧，留几个给你爸啊，我吃药，喝碗水就行。”父亲在屋里听到了外面的对话，只吃了个半饱，就赶紧停止了吃饭，来到外面说道：“我吃饱了。”狗娃刚迟疑，老婆马上说：“正好今天中午家里没有吃的。”狗娃飞快跑去拿了所有煎饼，双手递给老婆。母亲暗暗流了泪，父亲无奈地说：“他是俺们上辈子的债主，俺俩这辈子，是来还债的！”旁边的小黑狗似乎通人性，跑过来亲亲狗娃父亲，然后睡在狗娃母亲旁边，好像在看护着老人家。这是老公俩喂养的最后一条狗。母亲在八十岁这年深秋的一天夜里病得很厉害，父亲喊醒了邻居，让邻居帮忙把母亲送到大夫那里。当时恰巧狗娃夫妻在县城挣钱，一时没在家。邻居无奈，打通了狗娃的电话。狗娃问邻居：“你看情况严重到什么程度？能死吗？这面正好钱好挣，不能耽误，回去一趟得少挣不少钱。”邻居不敢确定，就让狗娃直接和大夫通话。大夫告诉狗娃，情况很不好，做儿子的必须回来，自己亲妈病重，不能光考虑挣钱。狗娃夫妻两人决定，既然人没死，通知姐姐们拿钱治疗照看就行了，自己两人那还是坚持挣钱。母亲在病床上苦苦煎熬了一天，不停地念叨着儿子来了没有，弥留之际，嘴里还叫着狗娃的名字，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也没有等来儿子。母亲去世后不久，父亲得了病。老婆交代狗娃：“老公俩有收入的时候，我们能抠一分是一分。现在老头没有分文，我们在他身上能省一分是一分。”狗娃不给父亲治疗，慢慢地，病重了，不能自理了，狗娃夫妻考虑，三个姐姐在这种情况下会更多地来看望的，为了更方便监督她们送来的钱物，还避免那条狗什么时候让姐姐们偷偷卖了私分，就把父亲接到了家里，也把那条狗牵回了家。反正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头，也不占用自己家院多少空间，吃喝都是安排姐姐们照顾，自己也不增加烦恼。狗娃家房子其实是多得住不了，南面五间二层小楼，这楼是留着给儿子结婚用，儿子平时在外打工，基本空着；北面五间瓦房，狗娃两口子住中间三间，两间做客厅，一间做卧室，东西两头两间做储藏室；家院里两间东厢房是厨房。住房条件宽裕。这么多的房子，五间瓦房，五间二层小楼，那都是父母的心血，姐姐们的贡献，父母在建房过程中天天搬砖、拉土，姐姐们按照狗娃夫妻的要求给予经济上无偿支援。西南角那间低矮的草棚，原来是拴牛用的。后来种地完全用机械了，就不养牛了，牛棚就闲着了。过去父母买牛，狗娃夫妻不放心把牛拴在父母家院，怕姐姐们农忙时来牵去使用。拴在自己家里，姐姐们要用可以，那就拿来使牛钱。牛棚在南面楼房的后面，一年四季不见阳光，阴暗潮湿。过去拴牛，白天狗娃父亲要定时来打扫，定时来喂牛，定时把牛牵出来见阳光的。老人家到最后一段时间，双手颤抖，两腿摇晃，生活不能完全自理，行走不便，无法出去见阳光，狗娃也不管不问，只能白天黑夜在里面受着，真的连过去自己养的老牛都不如。父亲没有收入了，就连剃头、刮脸的钱都没有。从母亲去世，到父亲去世，狗娃一直一分钱也不给父亲。女儿们来了，看到父亲头发、胡子长长了，就搀扶着父亲到外面理发、刮胡须。到最后两个月，女儿们被打骂怕了，不敢来看望父亲了。老人家头发长了，胡子长了，只能任由它们继续长。老人家最后病得厉害的时候，吃喝不能自理，需要别人照顾，可是，庄上去过狗娃家的邻居传出话说，狗娃夫妻根本不认真伺候老人家的吃喝。有一件事传得比较开，腊月中旬的一个早晨，饭后时间，一位邻居到狗娃家串门，邻居看见老人家坐在牛棚门口，狗娃老婆用勺子从饭盆里盛两勺剩稀饭放进脏兮兮的碗中，老人家刚喝了一口，说道：“凉了。”狗娃夫妻没有理睬。老人家碗里的稀饭和旁边的喂狗盆里的狗食差不多。邻居不忍心看下去，赶紧走了，狗娃夫妻也随着邻居出门了。老人家那顿饭究竟怎么吃的，外人无法说明白。有一次，老人家可能知道自己时日不多，鼓着胆子对儿子说：“儿啊，你摸摸你的心啊。”说完老泪纵横，双手摸着自己旁边的黑狗。平时狗娃每天经过牛棚门口，从来不进去看看。腊月的一天早晨，狗娃起床后到院子里舒展了一下筋骨，感到有点冷，回到房内添加了衣服，出来在院子里抽烟，端着茶杯喝水。好大一会儿，一支烟抽完了，一杯水喝完了，狗娃没有听到父亲的咳嗽声。父亲平时咳嗽厉害，这次不咳嗽了。他心里似乎感觉到什么，慢慢地来到牛棚门口，弯下腰，走了进去，突然又出来。狗娃赶忙找来庄上殡事执事，说：“你看他是不是死了？”那人就赶忙往狗娃北面瓦房的最东那间走去，按风俗，住房东为上，得由全家辈分最高的人住，殡事执事按照常理理解狗娃了。狗娃赶忙把那人叫了回来，往牛棚领去。那人脸色陡变，大感意外。慢慢地庄邻来了不少，大家看了牛棚里面的情况，老人掉在地上，身上穿着破烂的棉衣，蜷缩成一团，两手插在脏兮兮的袖口里，头发、胡须粘在一起，看不清面部。庄邻纷纷议论，老人家是冻死的。那条狗在老人家身边哀嚎几声，从人群中跑了出去，不知道下落。这却着实让狗娃夫妻俩难受起来，一条狗毕竟是一块财啊！第二年的清明节前一天下午，狗娃请示老婆：“明天上坟吗？”老婆说：“上坟要花钱，不上坟又担心。俗语说'不怕阳间人，就怕阴间魂’，要成为人上人，还得求他们老公俩阴间灵魂保佑。还是得好好上坟。”狗娃一样一样小心地收拾着，装着，整理着，满满的两大箱，另外还特别买了两棵小松树，准备栽在父母坟前。狗娃推着装满祭品的小推车，一边走路，一边想着人上人的心思。狗娃顺利安全地来到坟地。按照风俗，先是圆坟，狗娃似乎有使不完的劲，从田地里一锨一锨地铲土，一锨一锨地敷到坟上，从上到下，从前到后，毫不懈怠，把父母的坟修饰得整齐清亮，然后又在坟的正前方仔细地栽下两棵松树。狗娃摆好饭菜，化过纸钱，浇过美酒，然后毕恭毕敬双膝跪下，连着磕了四个响头。狗娃老婆对狗娃说：“听听，外面春风的声音多好听，好像优美的歌曲。”狗娃也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满心欢喜，说道：“确实好听。”夫妻俩由风声谈论起美好的未来，风声越来越大，夫妇俩的憧憬也越来越美。狗娃感叹道：“我们感动了父母亲阴间灵魂，清明上坟安安全全，顺顺利利，我们好运从此就要开始了。”老婆激动地坐了起来，猛地大声喊道：“马上就能尝到人上人的滋味了。”狗娃也高兴地下床模仿起他们心目中人上人的姿态转悠了起来。夫妻俩不清楚什么时候兴奋得疲劳了，睡着了，下半夜的一场暴风雨也没有吵醒他们。第二天早晨夫妻俩醒来还没起床，狗娃给老婆说：“自己做了个奇怪的梦，不知道当说不当说。”老婆以为那一定是吉祥如意的美梦，真是个好兆头，赶忙说：“抓紧说出来。”狗娃就唉声叹气地把梦境告诉了老婆：“梦见父母坐在阴间门前，无吃无喝。我跑过去问父母：'我给你们的祭品呢？’父母看着我，说：'不认识你啊。’我说：'我是你们儿子啊。’父母说：'我们可没有你这么孝顺的儿子啊。我们儿子逢年过节从来不给我们买礼物的。他和媳妇儿天天就想成人上人。’父亲大声说：'他们没长人心。’后来老公俩一起摸着身边的黑狗，到底是喊我'狗娃狗娃’，还是喊黑狗'狗啊狗啊’，我也听不清。”雨还在下着，路上满是泥泞，狗娃顶风冒雨来到坟前，突然发现，昨天才修饰好的坟墓出现好几个窟窿，几只野物正出入偷吃祭品，两棵松树也倒了。狗娃吓得撒腿往家跑，路上摔了几跤，鼻青眼肿。狗娃回家，把在坟地看到的情况汇报了老婆，老婆忧心忡忡，狗娃愁闷痛苦，两人都丢魂失魄。从此，庄上有了一对天天人前人后念叨着“要成人上人”的疯傻夫妻。
朱恒林，1983年毕业于南师大，长期从事教学工作，中学高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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