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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柳宗元《别舍弟宗一》
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

【译文】 我受到排挤,孤身离开长安六千里,出生入死在柳州这个荒蛮之地有十二年了。

 【出典】  柳宗元  《别舍弟宗一》

  注:


  1、  《别舍弟宗一》  柳宗元

 

   零落残魂倍黯然,   双垂别泪越江边。

   一身去国六千里,   万死投荒十二年。

   桂岭瘴来云似墨,   洞庭春尽水如天。

   欲知此后相思梦,   长在荆门郢树烟。


  2、注释:

    宗一:柳宗元从弟,生平事迹不详。

    零落:本指花、叶凋零飘落,此处用以自比遭贬漂泊。

    黯然:形容别时心绪暗淡伤感。

    双:指宗元和宗一。越江:唐汝询《唐诗解》卷四十四:“越江,未详所指,疑即柳州诸江也。按柳州乃百越地。”即粤江,这里指柳江。

    去国:离开国都长安。

    六千里:《通典·州郡十四》:“(柳州)去西京五千二百七十里。”极言贬所离京城之远。

    万死:指历经无数次艰难险阻。

    投荒:贬逐到偏僻边远的地区。

    桂岭:五岭之一,在今广西贺县东北,山多桂树,故名。柳州在桂岭南。这里泛指柳州附近的山岭。《元和郡县志》卷三十七《岭南道贺州》载有桂岭县:“桂岭在县东十五里。”

    瘴(zhàng):旧指热带山林中的湿热蒸郁致人疾病的气。这里指分别时柳州的景色。

    荆、郢(yǐng):古楚都,今湖北江陵西北。《百家注柳集》引孙汝听曰:“荆、郢,宗一将游之处。”何焯《义门读书记》曰:“《韩非子》:张敏与高惠二人为友,每相思不得相见,敏便于梦中往寻。但行至半路即迷。落句正用其意。”


   3、译文1:

     生离死别人间事,残魂孤影倍伤神;柳江河畔双垂泪,兄弟涕泣依依情。奸党弄权离京都,六千里外暂栖身;投荒百越十二载,面容憔悴穷余生。桂岭瘴气山林起,乌云低垂百疫行;欣闻洞庭春色好,水天浩淼伴前程。聚会惟赖南柯梦,相思愿眠不醒枕;神游依稀荆门现,云烟缭绕恍若真。

   译文2:

    你我漂泊零落,心情郁闷,神情黯然,双双垂下分别的泪水,在这柳江边。我受到排挤,孤身离开长安六千里,出生入死在柳州这个荒蛮之地有十二年了。桂岭瘴气在山林里弥漫,如乌云般低垂,带来瘟疫,我听说洞庭湖春色旖旎,水天浩淼,你一去就是长别了。你我相聚只能靠梦境,长相思不肯醒来,依稀神游到荆门,云烟缭绕,恍若相逢。


   4、柳宗元(773—819),字子厚,世称“柳河东”,因官终柳州刺史,又称“柳柳州”。唐宋八大家之一,唐代文学家、哲学家、散文家和思想家世称“柳河东” “河东先生”,因官终柳州刺史,又称“柳柳州”。柳宗元与韩愈并称为“韩柳”,与刘禹锡并称“刘柳”,与王维、孟浩然、韦应物并称“王孟韦柳”。柳宗元一生留诗文作品达600余篇,其文的成就大于诗。骈文有近百篇,散文论说性强,笔锋犀利,讽刺辛辣。游记写景状物,多所寄托,有《河东先生集》,代表作有《溪居》、《江雪》、《渔翁》

    柳宗元虽然活了不到50岁,却在文学上创造了光辉的业绩,在诗歌、辞赋、散文、游记、寓言、小说、杂文以及文学理论诸方面,都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柳宗元的家庭是一个具有浓厚的文化气氛的家庭。他四岁那年,父亲去了南方,母亲卢氏带领他住在京西庄园里,卢氏信佛,聪明贤淑,很有见识,并有一定的文化素养。她教年幼的柳宗元背诵古赋十四首。正是母亲的启蒙教育,使柳宗元对知识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卢氏勤俭持家,训育子女,在早年避乱到南方时,宁肯自己挨饿,也要供养亲族。后来柳宗元得罪贬官,母亲以垂暮之年,跟随儿子到南荒,没有丝毫怨言。她是一位典型的贤妻良母,在她身上体现了很多中国古代妇女的美德。母亲的良好品格,从小熏陶了柳宗元。

   柳州沿袭一种残酷的风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沦为奴婢。”柳宗元发布政令,“革其乡法”,使得那些沦为奴婢者,仍可出钱赎回。政令中制定了一套释放奴婢的办法,规定已经沦为奴婢的人,在为债主服役期间,都可以按劳动时间折算工钱。工钱抵完债后立即恢复人生自由,回家与亲人团聚。这一举动受到贫困百姓的欢迎,后来被推行到柳州以外的州县。

   柳州城外有着大片大片的荒地,柳宗元以父母官的身份,号召组织乡间的闲散劳力,开荒垦地,种树种菜,鼓励发展生产。有了足够的土地才能生产出足够的粮食和蔬菜,人民的生活才能走出饥饿和贫穷。在柳宗元的努力下,柳州可耕种土地面积大增。柳宗元还重视植树造林,亲自参加植树活动。柳宗元在位期间,整治街巷,修筑庙宇,并开发了不少自然景观。


   5、此诗作于元和十一年(816)春夏之交。韩醇《诂训柳集》卷四十二:“‘万死投荒十二年’,自永贞元年(805)乙酉至元和十一年(816)丙申也。诗是年春作。”柳宗元再贬柳州时,他的从弟柳宗直和柳宗一也随同前往。宗直到柳州后不久就因病去世,年仅二十三岁,柳宗元伤悼不已,为其撰《志从父弟宗直殡》。亲人中,除了从弟宗直,老母卢氏、爱妻杨氏、娇女和娘等都相继弃世。柳宗一住了一段时间,约半年以后又要离开柳州到江陵(今湖北江陵县)去。柳宗元十余年来充满坎坷和不平,历尽艰辛和磨难,惊魂零落。亲人离散,同来的两从弟一死一别,让他不禁甚感凄然,于是写了这首诗为柳宗一送别。

    诗的一、三、四联着重表现的是兄弟之间的骨肉情谊,第二联集中表现作者被贬窜南荒的愤懑与愁苦。

    首联写在送兄弟到越江边时,双双落泪,依依不舍。起势迅拔奇突,悲情无限,有极大的感染力。在二弟宗直暴病身亡之后,大弟宗一又要北适湘鄂之地安家,作者经不起这样大的打击,故曰“残魂”且已“零落”,神情“黯然”却又加“倍”,其中自有贬谪之苦,孤寂之意。此刻兄弟泣别,双双垂泪,虽为人之常情,却另有深意:诗人在极度艰苦恶劣的环境中生活,需要亲情友情支撑他那即将崩溃的精神世界,然而贬谪以来,亲人相继弃世,此时宗一又要北去,诗人更觉形单影只,愁苦无依。这两句诗既是铺叙,又是情语,充分表现出诗人苦涩的心境和兄弟之间的骨肉情谊。

    这首诗所抒发的并不单纯是兄弟之间的骨肉之情,同时还抒发了诗人因参加“永贞革新”而被贬窜南荒的愤懑愁苦之情。诗的第二联,正是集中地表现他长期郁结于心的愤懑与愁苦。从字面上看,“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报荒十二年”,似乎只是对他的政治遭遇的客观实写,因为他被贬谪的地区离京城确有五、六千里,时间确有十二年之久。实际上,在“万死”、“投荒”、“六千里”、“十二年”这些词语里,就已经包藏着诗人的抑郁不平之气,怨愤凄厉之情,只不过是意在言外,不露痕迹,让人“思而得之”罢了。柳宗元被贬的十二年,死的机会确实不少,在永州就曾四次遭火灾,差一点被烧死。诗人用“万死”这样的夸张词语,无非是要渲染自己的处境,表明他一心为国,却被长期流放到如此偏僻的“蛮荒”之地,这是非常不公平、非常令人愤慨的。这两句,有对往事的回顾,也有无可奈何的悲吟,字字有血泪,句句蕴悲戚。

    第三联是景语,也是情语,是用比兴手法把彼此境遇加以渲染和对照。“桂岭瘴来云似墨”,写柳州地区山林瘴气弥漫,天空乌云密布,象征自己处境险恶。“洞庭春尽水如天”,遥想行人所去之地,春尽洞庭,水阔天长,预示宗一有一个美好的前程。一抑一扬,蕴愁其中:由于桂岭洞庭,一南一北,山川阻隔,以后兄弟相见恐怕就非常不易了。因而在这稍见亮色的描述中先笼罩了一层哀愁,十分巧妙地为尾联的表情达意伏下一笔。

    诗的最后一联说,自己处境不好,兄弟又远在他方,今后只能寄以相思之梦,在梦中经常梦见“郢”(今湖北江陵西北)一带的烟树。“烟”字颇能传出梦境之神。诗人说此后的“相思梦”在“郢树烟”,情谊深切,意境迷离,具有浓郁的诗味。古往今来,这“郢树烟”似的幻象使失意的迁客骚人趋之若鹜,常愿眠而不醒;但又让所有的失意者无一例外地大失所望。这“烟”字确实状出了梦境相思的迷离惝惚之态,显得情深意浓,十分真切感人。

    南宋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别离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柳宗元的这首诗既叙“别离”之意,又抒“迁谪”之情。两种情意上下贯通,和谐自然地熔于一炉,确是一首难得的抒情佳作。


   6、 庙堂是权力的聚集地。庙是指太庙,是祭祀的地方,堂是指明堂,是议事的地方,一个关乎权力的继承,一个关乎权力的实行,庙堂二字,便成为古代士大夫心中最重要、最神圣的归所。而江湖是远游之地,避难之处,它代表着底层,草根,地气,可在读书人心中,讲到江湖,会闪过落魄、飘零和失意这样的意绪,唯恐避之不及。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磁极,代表了不同的处世方式和生存意识。纵观古代的读书人,无非就是在这样分化的磁场中演绎着来自古老中国的嬉笑怒骂和爱恨情愁。

  读懂士大夫的生命,非得去了解庙堂和江湖不可,进而读透他们在两地的伟岸身影和锦绣诗文。当然,也不乏那些削尖了脑袋拼命钻营的禄蠹之徒,特别是明清时代那些被功名折腾得奄奄一息的可怜虫。这些浩浩荡荡奔赴考场、奔赴前程的士子们,许多是专制的牺牲品。而在这群人中,我想多看看唐宋文士的面孔,梳理他们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的曲折行程。他们的生命姿态其实关系到中国文化生态的整体走向。

   一、贬官的起因

  跻身于庙堂为君王谋划天下事,是唐宋两朝读书人的梦想和荣耀。头顶乌纱帽,身着紫袍,巍巍乎,赫赫乎,一直就是出人头地的标志。何况,“读书只为稻梁谋”,读书人从小接受的文化教育决定了他们一种与生俱来的使命感,常常把七尺之躯和经邦济世连在一起,把一己之力与家国兴败连在一起。十载寒窗,饱读圣书,小时候种下的价值理念生了根,就可能是他们一辈子的行动指引。孔圣人早就说过:“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其实还有另一半句,天下有道,吾之力也。那些体质并不健硕的读书人,常常不顾自己的饱暖,每每把天下苍生、社稷安危放在怀里,他们的家国意识往往大于生命意识,感动之余,实在是有些悲壮和无奈。

   我们这个民族确实需要这样强劲的家国情怀,气节,激情,责任,理想,似乎都不足以全部概括。你看,数不尽的战争、离乱、分裂,使得生灵涂炭,大地流血,我们这个民族有时像一个伤痕累累的老人,病倒在床榻,而士大夫那些流传于世的言语、志行精神,是一剂强心剂,让昏沉的老人不至于无望,让黑云翻滚的天空不至于无光。余光中在诗中写道:“烧我成灰,我的汉魂唐魄依然萦绕在这大地,那无穷无尽的故国,四海漂泊的龙族叫它作大陆,壮士登高叫它作九州,英雄落难叫它作江湖。”对故国理想的坚守化作庙堂之上的治国方略,甚至会上演“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悲壮故事,无论怎样,这是一份值得骄傲的崇高。

   常言道:人在官场,身不由己。皇帝宠信时,便吟诵“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诗句,以为脚下是一片光明坦途,心中踌躇满志,准备施展拳脚了,一旦龙颜不悦,见弃君王,便自怜哀怨,苦盼君王能回心转意,最终等来的却是牢狱之灾,不虞之祸。古代庞大的文官机制把读书、科考、出仕紧紧串联为一线,培养了一大批忠于皇帝旨意的门前走狗,还有一些满腹经纶也满腹傲岸的高士,明辨善恶忠奸是非,自然不会低头驯服。

   “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白居易在《琵琶行》小序中的自述,饱含了极为含蓄而复杂的内心感受。宪宗元和十年,藩镇诸侯李师道派遣刺客暗杀主张以武力平息叛乱的当朝宰相武元衡,诗人的官职是东宫官署,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陪太子读书。可是面对这样的凶案,朝中居然无人挺身主持正义和公道,这一下大诗人出离愤怒了,急急上书请求朝廷捉拿元凶,以雪国耻,以正视听,不想反被权贵嫉恨,以僭越之罪名先被外放作刺史,再贬为江州司马。他在《咏怀》中写道: “自从委顺任浮沈,渐觉年多功用深。面上减除忧喜色,胸中消尽是非心。妻儿不问唯耽酒,冠盖皆慵只抱琴。长笑灵均不知命,江蓠丛畔苦悲吟。”诗人的满腔热血被打压,只得用诗句舔舐自己的伤口,以极为愤激、牢骚的口气说自己再也不敢多管事了。读到这里,我们渐渐看到了庙堂的真面目。

   什么是庙堂?不过是非之地,险恶之地。权力的倾轧,派系的争斗,宫廷的变故,数不清的阴谋与秘计,让那些劲节之士疲于应对,力不从心。看惯了明枪暗箭,看惯了翻云覆雨,与佞臣小人的周旋一点点消耗着他们的智慧和能量。为什么会贬官?说穿了就是君子人格难以在集权制的文化环境中发扬光大。如果能遇到一名明君的赏识提拔,那就是不幸中的万幸,叩头谢恩吧,感恩戴德吧,可惜好景不长在,好事不常有。这是一串长长的名单,被君王的疏远和放逐似乎成了文士的宿命。一番拷问,一盆冷水,他们忽然觉得官场如此的冰冷绝情,平时那些和善的面孔忽然露出青面獠牙,纷纷恶语相加,原来只怪自己太天真,看不透这朝堂之上的世道人心。

  “臣虽至陋,何能有知,徒以忠愤所激,不能自已。以为今日虏人实有弊之可乘,而朝廷上策惟预备乃为无患。故罄竭精恳,不自忖量,撰成御戎十论,名曰美芹。其三言虏人之弊,其七言朝廷之所当行。先审其势,次察其情,复观其衅,则敌人之虚实吾既详之矣;然后以其七说次第而用之,虏故在吾目中。”今天当我细读辛弃疾的《美芹十论》,顿感浩气鼓荡,正义激亢,为南宋小朝廷有这样的金玉之言、精辟之论感到振奋与快慰。可对皇帝而言,不过是废纸一堆。那些肝脑涂地的恳切话语,那些深思熟虑的过人见解,却换不来任何肯定与赞赏。这是文人士大夫的痴情,痴情的背后,是不计利钝的超拔,不计成败的担当,不计生死的气魄。

   你看,日升月落,潮起潮退,铁打的江山可能瞬息就改换了主人,迁谪也是官场的一部分。他们还是要面对官场外横卧千年的江湖,承受贬谪之痛。那就先离开京城,离开这块泥淖与深潭,换了地方清静清静。叹也罢,怨也罢,恨也罢,他们还是迈出了踉踉跄跄的步子,跌跌撞撞地踏上指向天涯与江湖的迢迢长路。试问,那看不到尽头的地平线,是岭南与海岛,还是塞外与北国?

    二、山水中的徘徊

   他们抵达的是一座座月色孤寒、云山飘渺的荒城。起初是苦大仇恨,甚至痛不欲生,战国的屈原和西汉的贾谊不就是这样吗,一个到湘沅,一个到了长沙,只不过一个把这份情愁编织成壮丽的诗文,一个把它凝聚为哀叹的眼泪。而那些孤旅之人又会在遥远的江湖世界重新打量自己,一遍遍追问进与退、得与失、荣与辱等绕不开的命题。

  王叔文改革失败后,二王身死,八位核心成员被贬为司马,其中就有名满京城的大文豪柳宗元和刘禹锡。先生去了永州,刘禹锡去了朗州。永州这地方山水如何?我们可以从先生的《始得西山宴游记》窥见奥秘。开篇不交代行踪,不先写景物,而是先表明“僇人”的身份和观景前“惴栗”的心境,这种挥之不去的忧虑使得所见之物多呈现“幽”、“怪”、“异态”、“怪特”等特点,给人以阴郁而落寞的色调。其实,究竟是花红柳绿、山明水秀,还是花枯叶败、穷山恶水,原来就是客观的存在。真正起作用的是心理。因事而生的情绪会有先入为主的导向,使得物随情生,物随情移,这时候自然的一点美在柳宗元的眼里被缩小,甚至视而不见,而环境的恶劣、山水的沉寂被无限放大了。“漫漫而游”明显是无目的,于是“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和“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的行动不见欢愉,倒成了一种体力的消散和心灵的倦怠,并试图借助“醉”、“卧”、“梦”来忘情现实,读至此我会想到魏晋时率车独驾、穷途而哭的阮籍。这是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迷醉与徘徊,直指从高处跌入低谷后失去目标的空虚和茫然。

  十年后,子厚先生的这次苦旅被复制了。这次是柳州,而他的难友刘禹锡贬到广东连州。柳宗元抖了抖身上的尘土,舒了一口气,这四千两百四十五里的距离,他足足走了几个月。眼前都有什么?“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一贬再贬,贬到死地。来柳州的第二年,舍弟宗一要去湖北江陵,先生也了这首诗,把离别之思和遭际之苦全写出来了:

  零落残魂倍黯然,双重别泪越江边。

  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

  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

  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烟。

  除了自己的处境之苦,还有一点就是替君王担忧,担忧君王偏听则暗,昏聩中作决断。他们就这样,时而沉浸山水之美,忘掉烦苦,时而抬头眺望远方,于是有了“总为浮云能遮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登金陵凤凰台》)和“去国怀乡,忧谗畏讥”(《岳阳楼记》)的句子,说到底,忘记疼痛是暂时的,酒精的麻醉作用也是有限的。他们是苦上加苦,雪上加霜。

    三、江湖里的超越

   真正笑得肆意的倒是那些在君侧的权贵们,把朝廷搞得乌烟瘴气,死气沉沉,还恬不知耻,心安理得般过着醉醇醴而饫肥鲜的生活,用刘基的话说就是“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而在江湖一隅,贬官们忍看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流逝,就这样无端的消耗下去,不正是中了他们的全套?又与行尸走肉何异?

  “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视野的舒展是观念的转折点。崎岖总是与高峰相连,攀援中的荆棘,都变得微渺,渐渐淡出视线,映出眼帘的是无边的云朵。有了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不难参悟人生的玄机,生活的真相。

   宏大的视野打开了,生命本体意识开始挥发,从没有自我的依附到寻找自我的存在,正是人的觉醒。曾经在污浊的庙堂,他们一肩担着天下兴亡的教诲,一肩担着仕途的风雨晦明,早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丢掉了独立的心性。发配已是不幸,不如释放自己,打碎有形与无形的枷锁、牢笼和监狱,为自己减刑、减负、减压,还自己一个真身。俗话说“哀莫大于心死。”幽怨者,心未死。你看那渔夫和樵夫活得多洒脱多快活,你看那天上的飞鸟和水底的游鱼多逍遥自在!柳柳州放下了,苏东坡想开了,西湖种柳,黄州望月,看白鹭翔舞,驾扁舟荡漾,望烟水长天,携竹杖芒鞋,披一蓑烟雨,后辈文人一边品读一边怀想,也能从寡味和空乏中获得丰盈和灵动。

   更为可贵的是,远离权力的漩涡,看淡名缰利锁的争执,豁然发现与其在庙堂上坐而论道,不如专注实事,做一个走在阡陌与集市的实践家。读贬官诗文,让我思考一个人和一个时代的关系。风雨飘摇的中晚唐并没有给士人们发挥才情的机遇,但柳宗元和其他的落难者凭借内在的道德自律行事为人,挖井、种树、办学,修庙宇,放奴婢,个人生命在寂寞中耀亮,发散自己的生命微波,让荒寒中的南方有了早春的暖流。从此,天下苍生不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名词,而是一个个鲜活清晰的面影,治国安邦不再是一个响亮动听的口号,而是一片农田,一所学校,是老百姓茶余饭后的闲适,是孩子散学归来的笑脸。

   此刻,起身回望高高的庙堂,他们不再流连,客死他乡,又有何妨?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呐,何况他们留给身后这片土地的不仅仅是记忆。柳柳州,韩昌黎,白司马,他们不再是当年的失意臣僚,请相信,他们的心胸已经涵纳着千万世界。

   是否可以这样说,庙堂是死结,江湖才是生门,江湖大于庙堂。从庙堂到江湖,是一种成全,也是一种陶冶。在自然丛林里穿行,在市井巷陌里行走,在江湖中漫游,在河浪中泅渡,这些人绝地反击,完成超越和转变,而这种超越和转变,是唐宋士大夫的精神坐标,我们读出了一种可贵的自我救赎,以及救赎之后生命的绵延不息。


   7、柳子庙庙门院墙都用极为朴素简洁的黑白色调,抬头便可见一座飞檐彩绘,颇为气派的半节楼阁背影。这是一座戏楼。这个舞台上,柳子出演了“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的人间悲剧,而这场悲剧直到今天才得以谢幕,时间太长,以至于我还来不及低头垂想,便纵身跃上那个舞台,随着柳子的节奏一起翩然起舞。

    徘徊于庄重肃穆的后殿,我仿佛看到柳子越过千年时空隧道飘然走来,仿佛听到“利安元元”的呐喊从庙前奔腾的愚溪水流中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8、在遥远的唐代,永州(今湖南省永州市)仍为荒凉原始的未开化之地,然而,她的山特立奇绝,不类培丘,衽席数州,超尘拔俗,奇石突怒,竹木嘉美,她的水抵石曲折,荡击成轮,流若织文,响若操琴,游鱼翕忽,绿树披拂,可谓胜景如画,甲于一方。如此佳丽山水,却亘古沉埋僻野,无闻于世间。直到贬官柳宗元怀抱绝世才情,“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这一屏于清幽孤寂、蜿蜒纡曲中秉持着美的风骨的山水才得润于独步天下的游记散文《永州八记》而名播遐迩,炫其奇于慕名而来的文人墨客。

   景致如此,人又何尝不然!那折转命运的遇合,是一缕阳光,穿透久久沉压挥之不去的积雨云,终于抵达心灵黯淡的窗棱,让所有阴影中颓唐的枝叶瞬间绿意葱茏;是一扇幽窗,开启于尘沙覆蒙坚壁苍黄的心之城郭,从此天光通透,风云际会,一条大路跃马而出,目之所及,处处萦青绕白,柳暗花明;是一条通衢,劈开叠复的时空迢遥而至,于徊徨迷茫之间导引着行走的方向,多少蛰伏的激情燃亮火把,背起行囊,豪迈地走吧,披星戴月,风雨兼程,无须回顾,无须踯躅,梦中的蓝图就在不远的前方,依依静候。

   造物钟灵秀,遭弃愈坚奇。韩愈在《柳子厚墓志铭》中写到:“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真的,朋友,如果你不知于人,不用于世,也不必嗟叹命运的不公,只要重压下不自弃,绝境中不沉沦,潜德中发幽光,总有一方自然的或心灵的山水与你相遇,心神相契,浑然交融,而于悲欣交集中最终彰显那曾被长久蒙蔽的天地人文之大美。         


    9、在中国人的文化底蕴中,山代表了数种迥然不同的人文符号。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向往田园生活的人们喜爱山的真实写照。山,在人们心中一直充满着诗情画意。宋代画家郭熙对山作了一个很形象的概括:“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山,无论是春夏秋冬,总然是美好的。青山如果加上绿水的点缀,便是远离烦嚣的另一处人间仙境。高山流水,如果伴有瑶琴知音,又该是怎样一种赛似神仙的生活?因为山的魅力,消极避世者总期待“种得春风二顷田,远离红尘万丈波”的生活,虽然只是纯美的想象,但它却承载者数千年无数名人墨客沉重的心灵寄托。

  但是,山对于政治骚客却是一种“行路难”的禁锢和羁绊。“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横遭贬谪,山水重重,意味着政治前途的黯淡和施展抱负理想的落空。“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政治骚客对自己的政治前景和人生际遇不满,万重之山自然变成了郁结和发泄的对象。青山,也变成了无数失意的政客埋骨他乡的荒冢。晚唐着名宰相李德裕当国六年,可谓勋业卓着,后牛、李两党争斗,牛党当权,李德裕被排挤,连遭贬黜,直至贬为崖州司户。其诗句“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绕郡城”,正应验了他的命运,崖州青山最终成为了他葬身之所。忠魂埋骨青山之中,可悲,可叹!


   10、“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少年时读柳宗元《江雪》一诗,颇为困惑:大雪封江,滴水成冰,怎可钓到鱼?老师说笠翁之意不在鱼,只是借此表达作者的心情。中学课本上的“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永州产异蛇,黑质而白章”,也不过使柳宗元是我们考卷上的一道试题,书页中的一位古人。

如果不是因为去永州,拜谒人们为纪念这位被贬黜到这里10年的失意文人而修建的柳子庙,柳宗元也不过是多于繁星的中国名家文人中的一颗,遥远而平淡。但这一座小小的藏在闹市深处的庙宇,却将千年前远逝的生命,将后世众生的怀念与追忆化成廊台、飞檐、碑刻,将我们带入一阙可感可触可听,交织了柳宗元一生明暗悲喜的人生乐章里。它让我们看到,在一个以剥夺人的自由意志与个体存在为已任的森严国家机器里,一个微小但执著的文化个体生命的悲情遭遇,并见证一种文化人格与信念在历史长河中迸发的光华。

柳子庙是一座完全由民间自发的纪念柳宗元的祠庙,庙门院墙都用极为朴素简洁的黑白色调,抬头却可见一座飞檐彩绘,颇为气派的半节楼阁背影。这是一座戏楼,早时每年七月十三柳子的生辰时最为隆重,人们杀猪宰羊,焚香祭祀,请上有名的戏班子唱几出大戏,为柳子祝寿,并祈祷全家平安。

如此郑重地将一座戏楼修置于柳子庙前,是人们要将那人间凡俗的快乐,带给这庙中凄清苦寂的柳子吧。午后暖暖的阳光下,站在坪前面对戏楼,我恍然置身于柳子生辰那天热热闹闹围挤在这里看戏的人群中。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已成民间神灵的柳子菩萨,本是肉身凡胎。在永州这个舞台上,柳子出演的,是那出“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的人间悲剧。

柳子出生于河东柳氏名门,他的高曾伯曾做过宰相,整个家族与皇亲是有着亲密关系的权臣贵戚。柳子聪明早慧,4岁开始读书写字,13岁时便写出《贺平李怀光表》,出手不凡。21岁时,考中进士,步入仕途。到33岁时,已从一个九品小官飞升至六品礼部员外郎。这时的柳子,少年得志,轻取高位,锋芒毕露,是何等的英姿勃发,前程似锦。然而在于仅仅半年后,轰轰烈烈的“永贞革新”就在激烈的政权斗争中彻底失败,柳宗元等改革者们全部被流贬到边远之地,柳子被贬为永州司马。一个三十多岁正当黄金岁月的壮年男子,就这样在权力斗争中,永远沉落在黑暗之中。

永州十年,艰苦卓绝,却未能消磨柳子通过读书著述而求万世之名的心志与信念。十年里,他与村夫野老来往密切,走访街头巷尾,亲自下地劳动,眼界大为开阔,思想也更加深刻。他的“永州八记”,是千古流传的山水游记经典作品,并由此确立了山水游记作为独立文学体裁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

然而柳子依然是孤独的。作为一名极富前瞻性、创造性的思想者,他否认天命,认为“天人不相预”的自然哲学思想,曲高和寡;他回答屈原《天问》而写的《天对》,为前人所不敢言,今人也无法全部理解。43岁那年又被贬到更偏远之地,在贫困清苦之中度日,这时候的柳子却已是发须斑白,宿疾沉重,就这样,年仅47岁的的柳子在异常寂寞冷清中病逝。

步出柳子庙,沿柳子街前行,寻找小石潭,钴母潭的旧迹,再过愚溪桥,面对夕阳下的漫漫溪水,默吟儿时熟读的《江雪》一诗,突然发现这其实是一首藏头诗,将四句诗的头一个字相连,便是“千年孤独”。

孤独而又千万年,古今谁人能解?又何处可遣?当年柳子的永州行迹早已模糊不清,唯有这溢满民间朴素的牵挂与怀想的柳子庙,记录着一个远逝的文化生命发出的悲泣和最后的抗争,在大地上注解着中国文人“天行键,君子以自强不息”的文化人格与信念。只是当我们在车马喧哗中回望暮色里的柳子庙,高楼深处,人影寂寂,逝者不可忆,来者亦不可追。此种孤独,更与谁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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