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 楝
邬晓华||浙江
三狗摘了一筐苦楝子。他每天都要趴在筐沿数一数颗粒，从来就没有数清过。数乱了，就咧嘴嘲笑自己还有数学老师。但一想到苦楝子是为保护大嫂出福，脑壳里便充满着一种神圣感。
三狗是一天夜里被尿憋醒，偷听到父亲和大牛哥商量，正月里要把大嫂寒枣娶进屋的。
从那天起，三狗就使劲地想啊想，想为大哥结婚出把力气，终于想起出福事体了，暗暗地高兴了很久。
出福，赣中地区的一个婚庆风俗。新娘子进村后，小孩子可以向披着红盖头的新娘子掷食果，因掷和出同音，寓意出福得福。本来，这只是个象征意义。那时光，农村普遍不富裕，自己都没坚果吃，哪有好果子掷新娘子。慢慢地就有人使坏，把廉价的红白萝卜和小树枝等切成芋头崽大小模样，遇到平日里关系不好的，也有人偷偷地掺小石子的。这些东西砸在新娘子头上还了得，去年村西边大嘴媳妇头上就被砸出了包，气得新媳妇没进门就掀起红盖头骂人，婚礼败了兴。家里条件稍好些的东家，会准备二三斤糖果，让小孩子们跟在新娘子身后拋洒，抛得越高越祥瑞，然后村里的大人、小孩便抢做一团，意思是抛福得福。
三狗想过，他家里是无论如何拿不起出福的糖果的。娘死得早，祖上又没老底，三间破瓦房还漏风进雨，他们四兄弟和父亲节衣缩食、相依为命。但三狗又想，风俗总要遵守的，咱没糖果，就用苦楝果代替！多漂亮的苦楝子啊，连晒了五六个日头后，颗颗黄灿灿的，比糖果还好看。模样不俊的，肚皮炸花的，全被三狗扔掉了。三狗还想，村上的小孩，十二三岁以下的，跟他关系都不错呢，唯有跟丑丫产生一次过结，两人同时抢河里一条被炸药炸晕的大鲫鱼，三狗动作快了一拍，闹起别扭，骂了丑丫最不喜欢听人喊的别名。想起这件事，三狗觉得自己犯错误了，为了出福，三狗决定把捡到的一根彩色橡皮筋送给丑丫。
一切并没有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三狗发现，随着正月临近，父亲和大牛哥脸上的愁云一天天地增密。啥缘故呢，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对婚礼的憧憬和好奇，竟甚于大哥。三狗终于探听到秘密：别人家彩礼360元，寒枣大嫂娘家只要180元，可家里只有50元，把栏里的猪卖了，顶多值100元，还要置办物件、酒席，缺口大着呢。
礼拜天上午，队上猫冬不开工。媒婆登上三狗家的门，替大嫂娘家催要彩礼钱，确定三天后交钱定亲。北风刮得冷，三狗却看到，父亲和大哥的额头上居然沁出了汗珠儿。媒婆走后，父亲支使着三狗去溪上洗大白菜，洗完，三狗回屋，只听得父亲自言自语道：“就赌一把了！”双手作揖状。三狗不见了大哥。
三天后，大牛耷头搭脑地回家了。三狗看大哥的样子，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父亲一边跺脚，一边流泪。从大哥的叙述中，三狗得知，大哥揣着家里的全部家当五十元钱，到三里地外的两县交界赌窝赌博去了，手气好得要命，个把钟头就赢了三四百元，正准备脱身时，被公社武装部长带着十多个持枪民兵一窝端了，身上所有钱都被搜身视为赌资没收。念大哥家穷且初犯，未罚款，关了三天学习班就放回来了。“那么多钱啊，几个口袋都鼓得装不下了！苍天不佑我啊！”大哥扼腕哀叹。三狗嘟着嘴应道：“哥，你带上我去就好了，钱放我身上，他们又不抓小孩的吧？！”大牛一把揽过三狗：“赌博违法，要学好！”
大牛定婚泡汤了，婚约八字就少一撇。不知咋地，三狗气死公社民兵了，十里之外的寒枣嫂子还在等大哥吗？
过了年，大牛26岁，农村里这般年纪，儿女大多会打酱油了。寒枣和她爹都看上大牛是个人才，婚期推迟。但寒枣娘叽叽歪歪，拦着闺女不让见大牛。大牛与寒枣家相距十来里地，镇上赶集或乡下放电影，他们一两个月能够约次会，感情还连着。每天放学后，三狗都要伺弄筐子里的苦楝子，生怕坏了。
秋收后，大牛向生产队告了长假。他跟中学同学进了三十里外的株山狩猎队，在深山老林里打猎。这活风险大，分成也高，往年狩猎队一个冬天一人能赚得不下六百元。大牛过去跟父亲上山打猎过，枪法准。
三狗惦记着大哥把大嫂娶进门，就天天不肯早睡，盼着大哥早点归来。一天雪夜，大哥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进了门，从口袋里掏出好几叠花花绿绿的钱票子，父亲从没见到过这么多钱，手颤抖得不听使唤，三狗和二哥、四弟都高兴得把眼睛瞪得像灯笼，整整八百元啊！明天就叫媒婆提亲去。父亲说完，忽然注意到大哥的腿，问：“要紧么？”大哥说：“骨折！打过钢板了，不要紧！”三狗拎了个小煤油灯回屋，见今晚上的苦楝子格外晶亮。
三狗后来听父亲说，定婚没有成功，寒枣妈嘴毒心狠，骂大牛瘸子秧，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父亲从旁人耳根打听到：寒枣妈已悄悄地把寒枣许配给供销社一个吃商品粮的小伙子了。父亲的叹气一声比一声沉重。三狗难过地又去看了看苦楝子，光泽似乎暗了许多。
十天后，大牛和寒枣相约火车站私奔。慢车真慢啊，就在两人手挽手正要登车的时候，寒枣妈冲了上去，活生生地把她们扯了下来，大牛的腿伤更严重了，寒枣被十多个亲戚架了回去，没多少辰光，就伤心地嫁给了供销员。这是大牛亲口告诉还坚持着数苦楝子的三狗的。
丑丫哥迎亲那天，三狗把那筐苦楝子送给了丑丫哥。三狗跟在新娘子身后，把苦楝子抛得老高，嘴里喊着：“出福啰！出福啰！”心里想着未进门的寒枣嫂子，两行泪直挂脸颊。
插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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