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刘老师的眼神

刘老师的眼神

刘老师长了一双锐利的眼晴，炯炯有神，咄咄逼人，仿佛能洞察一切，能刺穿一切，能杀伤一切。一旦她瞪起眼来，学生们都很怕。我曾见她怒目斥责几个“捣蛋鬼”，那眼神，可真够凶的。

听说她是我们初二（三）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同学们面面相觑，一吐舌，一缩脖，看她老远走来，纷纷蹑手蹑脚地躲开，乖乖地溜回教室各就各位了。

第一堂课，刘老师手捧名册逐一点名，每点到一名同学，都要盯着看半天，目光平和而炯炯，像是要把你记住，更像是要把你看透。她知道我是班长兼学习委员，点到我的名字时，盯着看的时间更长了一些。

连续几节语文课，刘老师都点名让我们几个班干部回答问题。答错了，她耐心讲解一番，待你听懂记住了才让你坐下，再用严厉的目光盯着你，补充一句：“班干部要带头学习啊，给全班同学树立好的榜样！”答对了，她即大声肯定，眼神里充满笑意，和蔼可亲地盯着你坐下。她认为答得特别好时，会这样反复地看你。有时你答完坐下好一会儿了，她还沉浸在你刚才的回答中，在翻阅教案或擦拭黑板后，又意犹未尽地用欣赏的目光再瞥你一眼。你遂心头一热，浑身充满了自豪和力量，暗自说，下一个问题、下一节课我还要让刘老师这么看着我。遇到调皮学生不遵守课堂纪律，刘老师不用说话，只把眼睛一瞪，教室里便立刻寂静无声了。

我害怕刘老师的眼神，我更喜欢刘老师的眼神。正是这害怕与喜欢，让我全神贯注地追随着她的眼神，从她的眼神中评判着对错、辨别着方向。

一分努力，一分收获。我的成绩名列前茅，班会、自习、课间操、运动会等组织工作也做得井然有序，刘老师越来越多地向我投来欣赏的目光，而倍受鼓励的我则以更大的努力回报这眼神。都说好孩子是夸出来的，这话一点儿不假。

期中考试我得了全优。一天，刘老师叫我去办公室取全班的成绩单。递给我成绩单时，她慈爱地盯着我看了半天，顺手帮我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服，还捏了捏我的脸蛋，嘱咐说，别弄丢了啊！我心里一阵热乎，因为只有妈妈会对我做出这样亲呢的动作。走出办公室时，听到别的老师说，刘老师，你有点儿偏爱这个学生啊。刘老师呵呵一笑，看出来啦！这孩子很上进，学习好，班务也做得好。

期末语文考试了，刘老师监考。她不时站到我身边看着我答题，还把我答过的试卷拿起来看看。临近交卷，刘老师大声对全班同学们说：“同学们要反复检查每一道题啊，不要着急交卷！”扫视全班时，她的眼神似乎在我身上停顿了一下。在她的反复提醒下，同学们又都埋头检查起来。果然，我检查出两处粗心大意的错误，赶紧改了答案。交卷时，同学们鱼贯将试卷撂在讲桌一侧。刘老师瞥了我一眼，旋即拿起我的试卷翻到那两道题。看到改后的答案，又瞥了我一眼，眼神里露出一丝笑意。这次语文考试全班有三个满分，我是其中之一。

我们升初三了，刘老师留在初二，不再带我们了。每次见到我，不管是在校园还是校外，她大老远就会叫住我，把我招呼到她身边，用欣赏的眼神盯着我看半天，轻轻拍拍我肩膀，或是捏捏我脸蛋，“听说你学得很好，别松劲儿，继续努力呀！”

我早已习惯了这欣赏的眼神，只安然地沉醉其中，直到刘老师说“好了，去吧！”才蹦蹦跳跳地离她而去。跑出几步回头一看，刘老师往往还在注视着我，或伫立原地，或一边走一边回望。 

升入初三不久，我跟几个调皮捣蛋的同学混在了一起，开始经常旷课，跑到附近农场马厩，偷出几匹马来，模仿着《三国演义》里的场景，每人骑上一匹，手持树枝，“大战几十回合”，一玩就是一天。渐渐地，我们开始抽烟，开始跟人打架。期中考试，我的各科成绩陡然下滑。

一天放学，我们几个约好不回家，钻到还未竣工的新教学楼里抽烟、打扑克。正玩得兴起，刘老师不知怎么站到了我的面前，我赶紧把叼在嘴上的烟扔到了一边。

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锐利，甚至看不到责备，只失神地直勾勾望着我。那是极端失望的眼神，失望到不必责备，失望到连一丝希望都保存不住。

我眼睛盯着地面，不敢抬头看她。过了老半天，她才说话，声音有些颤抖：“听说你学坏了，我不信。今天亲眼看见了，我信了！”说完，便扭头走了。走到远处，她抬起手来在脸上抹了几下。

天色越来越黑了，小伙伴们一个个走了，我仍呆立在原地不肯回家，满脑满心都是刘老师失望的眼神。

那一晚，我第一次失眠了。漆黑的夜空里，刘老师整夜都在用两种眼神注视着我，欣赏的眼神总是转瞬即逝，失望的眼神总是挥之不去。从欣赏到失望每转换一次，我那幼小的心灵就会被深深地刺痛一次。那一夜，我一下子长大了许多、许多。

第二天一大早，我第一个来到教室，预习当天的功课。自那天起，兜里的烟扔了，骑马不去了，打架更不参加了。我的成绩逐步回升，期末考试，又得了全优。

放假前几天，我有意在刘老师下班回家必经之路“玩耍”，可怎么也没能“偶遇”刘老师。不过，我想刘老师一定会听说，我学好了，又考了全优。

暑假我到外地姥爷姥姥那儿玩了个够，直到开学才回来。上学第一天，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把我惊呆了，刘老师调走了，随丈夫调往中原油田了。

我像个丢了魂儿的躯壳，整日呆坐在茫然、忧郁之中，没有心思上课，没有心思玩耍，没有心思吃饭，没有心思睡觉。 

刘老师走了，把那双失望的眼神留给了我。

我小心翼翼地把她那失望的眼神深藏于心，揣着这眼神上高中，上大学，参加工作，一路走到今天。几十年时间里，每每有点进步，每每感到迷失，我都会在夜深人静或独自一人的时候，悄悄把这眼神捧出来端详、凝视。

每个人都希望别人投来欣赏的眼神，却不知，失望的眼神往往能带给你更深刻的引领。因为，最失望的眼神有时恰恰代表着最深切的欣赏。

一个人在懵懂无知的少年时期，就能够在这样一副爱之真挚、责之深切的眼神注视下、引领下成长，这是多么大的幸运啊！

多年来，我四处打听刘老师的消息，迄无音讯。如今，我已年近花甲，刘老师也是耄耋老人了，多么渴望此生还能有缘再见到刘老师呀！多么渴望看看久别重逢时她的眼神啊！

汪曾祺先生写过一篇散文，回忆他的幼儿园老师王文英，命题曰《师恩母爱》。老先生于文末深情赋诗：……吾今老矣，白髭盈腮，念一生美育，从此培栽，师恩母爱，岂能忘怀！愿吾师康健，长寿无灾。

师恩母爱！师恩母爱！师恩母爱！……

我想念刘老师欣赏的眼神，我更不会忘记她失望的眼神！ 

插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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