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坚烈女子在南京的最后岁月
李云辉||江苏
陈潭秋家书
这是一封家书，是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中共一大代表陈潭秋写给三哥、六哥的“托孤信”。
陈潭秋在信中说：“我始终是萍踪浪迹、行止不定的人，几年来为生活南北奔驰，今天不知明天在哪里。这样的生活，小孩子终成大累，所以决心将两个孩子送托外家抚养去了。两孩都活泼可爱，直妹本不舍离开他们，但又没有办法。直妹……现在又快要生产了。这次生产以后，我们也决定不养，准备送托人，不知六嫂添过孩子没有？如没有的话，是不是能接回去养？”
这封信写于1933年2月22日，这封信发出不久，时任中共江苏省委秘书长的陈潭秋按照组织的安排从上海赶赴江西苏区。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见到他心爱的“直妹”，也没有见到过即将出生、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10年后，也就是1942年的9月17日，时任中共驻新疆代表和八路军驻新疆办事处负责人的陈潭秋被反动军阀盛世才逮捕，1943年9月27日被杀害。
陈潭秋像（资料照片）
乌鲁木齐南郊的燕儿窝安放着陈潭秋、毛泽民、林基路等革命烈士的忠魂，那里是乌鲁木齐烈士陵园所在地。上个世纪80年代，我在新疆昌吉的一所中学教书，多次在清明时带领学生到乌鲁木齐烈士陵园祭拜，接受革命传统教育。
有一年国庆放假，我从昌吉骑自行车到吐鲁番游览，经过乌鲁木齐燕儿窝时，我特意再次来到乌鲁木齐烈士陵园，来到烈士陵园大祭台上。大祭台五座墓碑呈弧形排列，陈潭秋烈士的陵墓居中，左右两边分别是毛泽民和林基路烈士的陵墓，外侧是乔国桢和吴茂林烈士的陵墓。
那天是10月1日，3天前正是陈潭秋的遇难日。我久久伫立在陈潭秋墓前，又想到了那封让人潸然泪下的“托孤信”，不禁心绪难平。他的“直妹”是怎样的一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2022年春，我从新疆来到南京一所大学任教，工作刚一安顿好，我就来到了南京雨花台烈士陵园。从1927年到1949年，数万名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在雨花台被杀害，其中留下姓名的烈士就有1519名。1988年，我曾到过雨花台，因为行程匆忙，我只瞻仰了烈士就义群雕就离开了。这次到雨花台烈士陵园，在烈士纪念馆，我终于看到了陈潭秋心爱的“直妹”——徐全直的照片及遗物，了解了她短暂及光辉的一生。
徐全直像（资料图片）
1903年，徐全直出生于湖北省沔阳县（今仙桃），父亲为其取名为全直，意为固守直道。人如其名，徐全直自小就表现出一种刚烈的性格。
12岁时，徐全直的父亲在一次反对袁世凯的运动中被逮捕，她在监狱门前高呼自己的父亲无罪，监狱的狱卒都为这个12岁女孩勇敢行为感到震惊。
父亲被捕之后，徐家陷入困境。母亲只能带着徐全直及其他3个孩子回到了娘家，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1918年，为了逃婚，徐全直在母亲的帮助下从舅舅家逃到了武汉，考入湖北女子师范学校，靠打零工维持学业。陈潭秋是她所在班级的英文教师，在陈潭秋的影响下，徐全直接收了进步思想，参加并组织学生运动。1922年、1923年，她先后加入青年团和共产党，参加安源煤矿工人运动和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在生死与共的革命生涯中，徐全直和陈潭秋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和革命友谊，1925年，两人结为革命伴侣。
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徐全直随陈潭秋辗转江西、上海、东北等地从事党的地下工作。在陈潭秋夫妇的革命生涯中，其中有两次在江苏工作的经历。1928年春，陈潭秋、徐全直夫妇奉命调往江苏省委工作，陈潭秋担任省委组织部长，徐全直在省委妇女部工作。1931年，陈潭秋再次奉命到江苏中共省委工作，任省委秘书长，徐全直任中央机关交通员。
1933年2月，陈潭秋夫妇遇到了一个难题：中共临时中央从上海迁往中央苏区，但徐全直正处于临产期，不能和丈夫陈潭秋等同志一同前往。此前，为了革命工作四处奔波，陈潭秋夫妇不得不将一儿一女托付给徐全直母亲照看；1930年，由于劳累过度，徐全直曾小产一男孩；1931年，徐全直又产一男孩，养到8个月时不幸夭折。如今，面对即将临产的妻子，陈潭秋忧心如焚，临行前给三哥、六哥写了一封“托孤信”，恳求六哥接纳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
1933年4月2日，徐全直生下一男孩，两个月后，她将孩子托付给一个湖北老乡，做好了赴中央苏区的准备。1933年6月20日上午，徐全直到上海厦门路党的秘密联络点交接工作，可这个联络点已被国民党破坏，当她发现情况异常要脱身时，被早有埋伏的国民党特务抓住。徐全直被关押在国民党上海市监狱，虽然叛徒交待说她是江苏省委的交通员，但经多次拷打审讯，她始终没有暴露自己的真实姓名与身份，一直咬定自己叫黄世英，由于丈夫病故，生活无着，刚从汉口到上海来找人介绍当保姆。敌人怀疑她的身份，不久以后，她被押解到南京国民政府首都宪兵司令部。
首都宪兵司令部又称警备司令部，是1932年“一·二八”上海抗战爆发后，在蒋介石的亲自安排下成立的，由首都卫戍司令部与陆海空军总司令部宪警合并组成，用于维持军纪、社会秩序、抓捕异见人士。宪兵司令部下设13个处、三个监所，其中警务处军法科就是专门逮捕和审讯政治犯的。共产党早期领导人邓中夏以及刘少奇妻子何宝珍等一大批共产党人都曾关押于此。
2021年夏，我曾到地处瞻园路126号的宪兵司令部考察，发现这里于1992年被南京市公布为文物保护单位，如今是航天部南京航天管理干部学院所在地，它的附近就是游人如织的夫子庙和秦淮河。它大门、院墙还基本保持着原貌，但院子中都是用于教室、宿舍、办公的现代建筑，很难觅到当年牢房的踪影，如今处在这样静谧的环境中，怎么会想到当年这里就是审讯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的“魔窟”呢？
民国时期进步报纸《南京人报》副总编游公曾关押于此，他回忆说：“宪兵司令部的牢房为全封闭式，不见天日，从不放风；电网高墙，不在话下；层层铁门，道道警戒；屋顶之上，岗哨密闭……江洋大盗飞檐走壁之徒，也插翅难飞，真可算是当时的现代化监狱了。”据南京航天管理干部学院一名老职工回忆，这里有一栋楼地下一层还留有水牢和刑讯室的遗迹，刑讯室里有老虎凳，听说水牢里的水有大半个人高。
徐全直烈士穿过的毛巾睡衣，国家二级文物
徐全直就是在这个“魔窟”里以一个共产党员的顽强斗志与敌人斗智斗勇。她经常与其他女政治犯做工作，坚定她们的信心；敌人对她严刑拷打没有效果就用孩子要挟徐全直，要她“悔过自新”，早日出去照顾孩子，企图用“母爱”来动摇徐全直的意志，徐全直大骂敌人：“你们这些人有什么资格谈母爱？”徐全直在敌人审讯时正气凛然，不为所动，其实内心经受着思念孩子的煎熬，据一个狱友回忆，那次审讯后，从来没有掉过泪的徐全直回到牢房后哭了。
徐全直被关押在南京宪兵司令部后，母亲托徐全直父亲在南京国民政府任职一个好友设法营救，这位好友找到时任国民党浙江省主席的张难先出面帮忙。张难先也是湖北沔阳人，是辛亥革命的元勋，具有极高的威望。经斡旋后，当局答应由张难先担保，先把徐全直送反省院进行反省，然后看其表现再确定能否保释，条件是徐全直必须在“反省书”上具保今后不再当共产党。徐全直拒绝在“反省书”上签字，她向父亲的好友表示：“宁为革命死，绝不去反省院。”父亲好友无奈给其母亲回信：此女太坚烈，无力挽救。
当局虽然怀疑徐全直是共产党，但又找不到直接证据，就判她8年徒刑，由于徐全直一直与他们作对，就又改判为15年徒刑，但徐全直仍然不屈服，敌人担心她在狱中继续生事，引起更大的风潮，就决定判处她死刑。
1934年2月1日深夜，徐全直在南京雨花台被杀害，年仅31岁。据当时同牢的难友回忆：“当天晚上，狱卒打开门锁，呼叫'黄世英!’徐全直翻身下床，奋力高呼：'共产党万岁!打倒国民党!杀尽一切叛徒!’她用口号和行动对难友作了最后一次思想动员。她的呼声震动了男女牢房，大家为哀悼她，好半天静默无言。”
徐全直牺牲的消息传到苏区时，陈潭秋正在瑞金老乡家养伤，他流着泪悲痛地说：想不到黄浦江边匆匆一别，竟再也见不到了。过了一会儿，陈潭秋擦干眼泪说：“好，死得有价值，她是党的好女儿……”这时，红军挑粮队伍经过门口，陈潭秋猛地跑出门，挑起一担粮食就走，同志们劝阻，他说：“我恨敌人，只有多做工作。”
徐全直牺牲后，陈潭秋化悲痛为力量，奔波各地，出生入死战斗在各个战线上，8年中再没有顾及自己的情感私事，1939年接受组织安排担任中共中央驻新疆代表和八路军驻新疆办事处负责人时，他的化名是“徐杰”，可见他对徐全直的一片痴情。后来在工作中与同在办事处工作的机要秘书王韵雪建立了感情，1942年，经中央批准，他与王韵雪结婚，但几个月后，就被盛世才逮捕，一年后，陈潭秋、毛泽民、林基路等共产党人被盛世才秘密杀害。
2023年2月1日（正月十一），这一天是徐全直牺牲89周年，这一天，我再次到雨花台烈士陵园缅怀革命烈士。在烈士纪念馆徐全直的展台前，我凝望着徐全直的照片默默地说：在党的关心下，你与陈潭秋的最后一个孩子被陈潭秋的六哥、六嫂抚养大了，新中国成立后从南开大学毕业，后来成为知名的历史学教授；可以告慰你的是，在你曾被关押的宪兵司令部附近的夫子庙、老门东张灯结彩，一片节日的喜庆气象，一个强盛的中国正屹立在世界的东方。
这一天，雨花台梅岗的梅花已经开放，前来赏梅花的市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传说南朝时，一位法师在此一高台上讲经，法师讲得精彩，僧侣听得入神，数日不散，感应了佛祖，天上落花如雨，后人称此地为雨花台。如今雨花台已经真正成为一个大花园，春风拂来，梅花、兰花、丁香……次第开放，真是落花如雨，但这如雨落花不是佛祖的赏赐，正是像徐全直这样成千上万的烈士的献血浇灌，雨花台的鲜花才如此鲜艳。
插图/作者
作者简介
李云辉，1984年于山西师范大学毕业后，从汾河岸边来到天山脚下，先后供职于新疆一所中学和一家报社，高级记者，曾被评为新疆十佳新闻工作者，目前在南京一所大学任教。
用诗和远方，陪你一路成长
不忘初心，砥砺前行
冬歌文苑工作室
名誉顾问：戢觉佑 李品刚
文学顾问：周庆荣 王树宾 白锦刚
法律顾问：北京盈理律师事务所
总编：琅 琅
副总：蔡泗明 倪宝元 赵继平
编审：孟芹玲 孔秋莉 焦红玲
主编：石 瑛 赵春辉
审校：严圣华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