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来运
父亲是个多病的人，从不下田干活。有一次，他挑了一担茅芋上街卖，闪了腰，躺在床上大病了半个多月。
父亲即使下田干活，也赚不了多少钱。队里的分红太低了，每个劳动力一天一个工分，每个工分只有二毛七分。我和哥哥长年累月从不旷工，挣的钱还填不饱一家人的肚子。
老天爷好像专门跟我们队作对，天旱时，连续三四个月不下雨，地都裂了，秧苗变成干草；涝灾时，大风大雨不停，快要熟的稻谷全被冲个精光。
父亲虽然体弱多病，但人精明，从今年上半年开始，他学会做生意了，到打老远的地方买来粮票、布票，再到县城卖给人家。买来时，一斤粮票一毛五分，一尺布票二毛，卖出时粮票二毛二分一斤，布票二毛六分一尺，中间的差价较为可观。当然，市场价格经常波动，但无论怎样波动，父亲每次转手，都能赚到好几元钱。
刚开始，父亲不敢把生意做大，怕万一有个闪失。后来，胆子大了，生意也就越做越大，以至于每次回来，都能赚个十来元，甚至几十元。从此，家里时来运转了，日子慢慢变好过了。
随之，父亲的心情也好起来了。每次回家，都要趁兴唱上一段越剧。他的嗓子不好，加上总是跑调，唱得实在难听。早先，祖母一听父亲唱歌就皱眉，现在却不这样，父亲只唱几句，她就像喝了一杯放糖的开水，心里甜滋滋的，眼角眉梢都挂上了笑意。母亲和我们四个兄妹对父亲的歌实在不敢恭维，却装作很认真听的样子，不时地报以赞赏的眼光。总之一句话，日子好过了，全家人其乐融融。
这天是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祖母老早说过，一定要把这个节日办得比所有的节日都要隆重，让大家高兴高兴。
一大早，母亲拎个大篮子上街买办了。她回来时，篮子装得满满。我们兄妹赶紧按原先协商好的忙碌起来。我杀鸡鸭，大哥洗鱼虾和猪内脏，姐姐揉粉剁肉包馒头，十三岁的妹妹坐在灶膛前帮母亲拉风箱。祖母的职责最重要，她搬把椅子，坐在大家面前监督，看谁干得好，就表扬，发现谁差，就不客气地让谁重新返工。父亲从小不做家务，这次也不例外，他在堂屋和拐脚阿公下象棋。
大家齐心协力，十一点半不到，中饭全部做好了。妹妹高兴得手舞足蹈，扳着指头数，说大碗小碗都算进去，一共有十四个菜。
如此丰盛，在我们家前所未有。别说我们这些晚辈，就连祖母和父亲母亲都说，他们也是第一次有这么好的口福。
正当全家人吃得津津有味时，家里的门突然被人踢开，闯进三个穿白色制服的公安人员，不由分说，父亲的手被铐上了手铐。接着，搜走了放在箱子里的三千多斤粮票和七八十丈布票。
完了，这下全完了。父亲的脸色苍白，全家人的脸色都变得苍白。
妹妹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吓懵了，直到父亲被三个公安带走了，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于是，全家人也跟着大哭。好端端的重阳节变成了“伤心节”。
人一难过，后悔、埋怨就来了。祖母说：“我早就说过，我们家不是做生意的料，怎么样，应验了吗？这下害惨了我儿……”
大哥也没好气，手指戮到了母亲的鼻尖：“都是你，爸赚了二三百元的时候，我说算了，见好就收，你却钱迷心窍，一个劲地怂恿他，要他赚更多的钱。你看现在……”他气得说不下去了。
母亲没气可出，只有痛哭、自责：“他爸啊，是我对不起你，要是前些日子我不帮你到亲戚家一口气借来六七百元钱买粮票布票，兴许今天不至于此，落得个人财两空！”
还是我不枉读了几年书，稳得住阵脚。我说：“你们都别哭，别埋怨了，这有用吗？得想想办法，活动活动，也许爸能出来。”
我说的“活动活动”，大家都明白，就是出去托托关系、打打交道。
托关系、打交道，这主意不错。半个月前，公社李书记的儿子因为走私，被公安人员当场抓获。李书记就托在检察院当副检察长的姐夫活动了，几天后，他的儿子被放了出来，连录音机、手表等走私品都没有收缴。
“可我们家没有一个亲戚是当官的啊？”祖母沮丧地说。
“听说现在的官额角可高啦，一二十元钱的东西送上门，人家连看都不会看呢。”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说：“我们不是有个姨妈吗？她住在城里，与公安局斜对门，跟公安局里的几个人关系不错。不妨找找姨妈。”
姨妈不是母亲的亲姐姐，平常，我们两家来往也不多。但此时管不了那么多了，祖母说：“就这么定了，死马当活马医，明天去找你们姨妈。”
当晚，母亲出去借了些钱，凑足三十元，准备明天一大早进城，先买好给姨妈的东西，再上她家。
第二天临近中午的时候，母亲回来了。她面露喜色，说姨妈是个大好人，满口答应尽全力帮我们把他弄出来。
但人算不如天算。半个月后，在召开的“严厉打击犯罪分子”大会上，父亲因犯“投机倒把罪”而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非法购买的粮票和布票全部没收。至此，全家人的“活动”宣告结束，希望变成泡影。
一年后，父亲放出来时，改革开放的步伐加快。再后来，村里不少人明里暗里都在做父亲做过的投机倒把生意，已经不太有人管了。这些人的胆子比父亲更大，赚的钱更多，有些人还因此盖起了新房。
这时，母亲的心开始蠢蠢欲动，认为时来运又转了，就劝父亲重操旧业。父亲摇了摇头，说：“我是本分人，这样的钱不是我能赚的。我看，还是金盆洗手算了。”
从此，父亲果真没有再干这一行当，直到终老。
写于1982年5月9日
插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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