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又见外婆归
清晨醒来，仿佛还在梦里，昨夜又梦见到外婆了。
“外婆”这两个字在心里很沉，很沉……炒菜时，吃饭时，走路时，或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只要一想到外婆，就会无法自已，泪流满面……
2022年的深秋，外婆以91岁的高龄离世。她看着我们从出生到步入中年，而我们看着她一年年老去却无能为力！将近一个世纪的人生，她过得很苦，很苦……
出生于1931年，又生长于农村，旧社会对女子的偏见使得她不曾入过学堂，终生只认识人民币上的数字；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又让她不曾得到过家人的疼惜；出嫁了，在食不果腹的贫穷日子中，又让她年仅37岁就失去了丈夫；好不容易以一己之力艰难地熬大了五个儿女，可等着她的却是子孙的不孝。即便如此，她仍坚强地活到了91岁。
印象中，外婆永远都是一副面带微笑的样子，苦过，却从不把苦挂在脸上。母亲说，从我断奶开始，外婆就帮扶着带我。我家距离外婆家，步行只需二十分钟，不远，但一路都是田间小路，说是路，其实是杂草混合着泥巴的田埂。外婆每日清晨就踩着这条路去我家接我，然后返回家中，用背带把我绑在背上，开始忙她每天需要做的事情：田间除草，地里种菜，厨房做饭……一天的时间安排的满满当当，边做事边照顾着我，累一整天下来却从无怨言。等到傍晚收了工，还要赶在天黑之前把我送到家，因为我们家乡有不能带着幼小的孩子走夜路的习俗，所以，外婆追赶着太阳落山的步伐，再累，路上也不会停留半分……等她原路返回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那时穷，没有手电筒，外婆身上揣一盒火柴，凭记忆，估摸着要走到有水的路口了，就划亮一根火柴照亮要过的坎，坎过完了，火柴就收回了口袋。好走一点的路段，外婆是舍不得用火柴的。好在那时，她还不到五十岁，这样的路还不足以成为她生活的障碍。
外婆背着我摸黑走过这样的路，我因年幼，肯定是没有记忆的，是母亲从小跟我讲到大，要我记得外婆的恩情。等大一点记事了，跑去问外婆，外婆却是面带笑容轻描淡写的当成一件有趣的事讲给我听，言语间听不到一丝苦。在我前后她还带过其他的孙辈，她在生活中顾及了所有的亲人，却唯独没有自己。
农村养儿防老的传统观念支撑着外婆面对苦难生活的希望。她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那个年代农村人多子多福的信仰也是外婆的信仰。也许是老天面向外婆时打了个盹，这个“信仰”让她的晚年面对的几乎是灾难性的打击！
两个貌似没有智力问题的儿子，听信村里无中生有的流言蜚语，说外婆会改嫁，中了邪一样不分是非对她拳脚相向。维护外婆的母亲被打得当场吐血，等好心的邻居赶来时，外婆已被伤的不醒人世。当年三岁的我也在现场亲历了这场家变，但太小，记忆不多。之后听说，两个舅舅把奄奄一息的外婆扔在厨房里让她自生自灭。为了不让他人去探望她，把厨房通往堂屋的门用木板封死，彻底的阻隔了我们与外婆的亲情。好在厨房的后门连着一条漆黑的暗巷通向祠堂可以进出，外婆才得以在女儿们的照顾下捡回一条命。从此，这个厨房成了外婆的家，而这场变故也震惊了当地。心伤，外伤，一身是伤的外婆泪水涟涟，曾跑去法院要告两个舅舅，当法院的人说，如果经过调查情况属实，两个舅舅要受法律的制裁时，她又犹豫了，最终还是没舍得，独自承受了一切！
为了不给女儿们添麻烦，个子瘦小的她开始挑着担子奔走于各个集市，贩卖鸡鸭、鸡蛋为生。奔走的路途中，渴了，就在路过的水井边喝口凉水；饿了，就吃带在身上的剩饭；累了，就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喘口气；鸡啊，鸭啊，陪着她爬山涉水走过了一段又段孤独的路，唯有流下的汗水知道她的累……只要脚能走到的地方都留下了她谋生的印记。再后来外出当保姆，帮别人带孩子，凭着勤劳质朴的品质深得雇主的信任，多年以后这位雇主还辗转寻到她的住处，邀请她参加了这个孩子的婚礼。
外出的时间久了点，那个名为“厨房”的家也回不去了，之后不得已，外婆改了嫁，那时她五十多岁。至今我也无法理解，一段无中生有的流言蜚语，竟然引发了一场家庭战争，让外婆沦落到亲人反目、无家可归的境地！母亲说，在她们年幼缺吃少穿最艰难的时候，外婆都没有想过要改嫁，没想到最后却在所有的儿女都成了家以后，被两个儿子逼得走投无路改了嫁！
幸运的是，外婆遇到了一个好人，一个丧偶的退休工人同情她的遭遇，接纳了她，用他的善良让外婆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外婆也是个懂得感恩的人，尽心尽力的照顾着后来的外公。日子就这样平平静静的稳定下来，只是偶尔提起她的儿子，外婆还是会忍不住落泪。
十年之后的某一天，她的小儿子跑去跪在她面前，声泪俱下的乞求外婆的原谅，而外婆只是两手轻轻的抹了一下眼角的泪，就原谅了他。对于这两个舅舅，逐渐长大的我们，其实是恨得牙痒痒。当年，对于外婆就这么轻易的原谅了舅舅这件事，我很多年都没有释怀，甚至于觉得外婆的善良太没有底线。直到成年之后，自己也当了母亲才懂得了外婆的心。母亲对孩子的爱永远无条件，不管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管他犯了多大的错！
之后的几年里，外婆看着舅舅住的土房子逐渐成为了危房，担心他一家的安危，毫不犹豫地拿出了十年的积蓄，给舅舅一家买下了一栋农村的自建房，唯一的要求就是让她百年之后落叶归根。得了好处的舅舅当时是满口答应，外婆也是满心欢喜。可没曾想空欢喜了一场，她的善良并没有换来儿子的真心。
外婆七十一岁那年，外公因病离世了。出于对外婆十七年悉心照顾的感激，善良的外公留下遗书，把所有的财物都留给了她。外婆带着悲伤，带着期待，也带着外公留下的所有家当来投靠舅舅，舅舅留下她的家当，装模作样的让她住了几天，就找了个理由要把她赶走，走时只让她带走了贴身衣物……来时满满的爱，走时深深的泪，外婆再一次被狠狠的抛弃，从头到尾，一个母亲的无私没有变，一个儿子的自私也没有变！
从此，外婆不再想着依靠儿子，回到了外公留下的房子里，简简单单、孤零零的过着自己的生活。此时，她带大的我们都已成年，看到我们她总是满脸的欣慰。逢人便说，她的外孙女们对她有多好！其实，我们奔波于外地，一年下来很少有空回去看她。当我们突然间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会又惊又喜的拍几下手，脚步欢快的迎过来：“唉呀，你们来啦……”我们问她：“外婆，你吃饭了没有……”不管吃没吃，她都是笑容满面的回答：“吃了……吃了。”买点吃的穿的给她，她就乐呵呵的，开心的像个吃到了糖的孩子。那乐观的状态，完全看不出是一个经历了那么多苦难的人。
有一天，听说我回到县城开了家小店，没去过县城几次的她，一个人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硬是凭着家里人的描述找到了我的店里。当她大包小包的出现在我面前时，我都惊呆了：“外婆，你怎么找到了这里？”她笑盈盈地抬手拭一下脸上的汗：“我一路问来的呀，外婆只是不识字，但敢张嘴问啊……”是啊，外婆只是不识字，不是没文化，她的风雨人生就是一本书，她早已在生活的磨难中炼成了一套属于自己的生存本领，这种生存本领也是一种生活文化，我们识字，但读不懂！那一年，外婆已经七十三岁。
往后的日子里，我们结婚，生小孩，她每一次都没有缺席。平时，我们给了她钱，她一定会在过年时塞一个红包给我们的孩子，我们不收，她会生气。她总说：多少是外婆的心意，外婆这个年纪了还能给你们的孩子发红包，是外婆的福气……
时间很快，我们步入了中年，而外婆也已是风烛残年。我们都把家安在了外地，在她最需要照顾的时候离她越来越远，让她孤苦无依的苦撑着暮年的日子。或许，她也曾在这些日子的清晨，满含期待的望着路口，盼着我们的出现吧……而我们忙着自己的生活，归期难定，终是负了她的恩情！
到了2019年，外婆已经行动不便，儿女们却还在撕扯着她的养老问题，扯来扯去，最后她还是一个人生活。直到过世的前十个月才如愿回到大儿子家养老，此时的她，很多的人，很多的事都已记不清，却清楚的记得五个儿女，就连五个儿女的白色孝布都已经亲手准备好。不管儿女们给了她多少苦难，给了她多少心酸，她都选择了无条件的包容，儿女们至始至终都在她的心里！
这几日，我在记忆里搜寻着与外婆有关的点点滴滴，发现自己连一张外婆的照片都没有留下，却在整理杂物时，看见外婆早些年给我纳的鞋垫……针针线线，密密麻麻，又湿了我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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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段红艳，笔名：橙子。湖南郴州人，文字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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