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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子
马婆子站在炕沿边,一下接一下拍打孩子的后背。
金花靠着墙坐着,脸色发白,头发湿哒哒的耷拉在脸上,眼巴巴盯着马婆子拍打着的孩子,手用力攥着身上的红花被。
“他马婶,咋样?”炕沿另一侧的金花婆婆,手托在炕沿上,探着身子问。
“唉。”马婆子停了手,把孩子递到金花婆婆手上,“不成,生下来就没气。”
金花出溜着墙又躺下去,攥着被子的手松开了,被子上手攥着的地方,团成了个大疙蛋。
“他马婶,你说这是咋了么,啊?这胎咋还是,啊?”金花婆婆脸灰失失的,抱着孩子跌坐在炕沿上。
马婆子叹口气,探前身,拍了两下金花的肩肩,撩起门帘往外走。
“他马婶,你等等回!!”金花婆婆抱着孩子站起来,也跟着往出走。
“娘,俺,俺想看看孩!”金花又探起身,低声说。
金花婆婆瞥了金花一眼,一撩门帘,撞在了正进门的儿子大柱身上。
“看你那不中用的媳妇!”
大柱垂着手,站门口,大气也不敢吭。
金花哆嗦了一下,又慢慢躺倒,把身子扭向了墙。
阳光从窗户斜照进家,有杂乱的树影在炕上晃来晃去。
院里,梨花随着风簌簌落了一地。
“他马婶,你到我屋里坐坐。”
“俺回去还有事了。”
金花婆婆紧走几步,拽住马婆子的胳膊,“他马婶,咱姐妹们一个村住了几十年,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就忍心看着我王家绝后?”
“唉,孩子没怀够月份,七活八不活,这刚探八个月,我能咋?!”
“走走走,到俺屋里。”金花婆婆走到门口,撩起门帘,让马婆子先进。又回头唤,“大柱!”
大柱慌慌的从金花屋里小跑出来,“娘。”。
“给,埋了吧!”
“等会,先抱你媳妇那边去。”马婆子朝大柱摆摆手。
大柱看娘。她把孩子递给他,抬了抬下巴。
进了屋。金花婆婆翻出纸包,给茶缸里倒白糖,“连住两胎了都是个这,他马婶,你说我可咋办?”
马婆子接住茶缸,低下头不说话。一会,长长吁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金花婆婆说,“俺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你待金花也太苦苛了些。你也看见了,金花身上瘦成了啥?出来时俺摸她肩肩,还硌手了!
“他马婶,金花可是俺从她十二岁上就童养的媳妇,当亲闺女一样养了她七年。”金花婆婆脸红了红,又满脸陪着笑说。
“金花婆婆,”马婆子笑笑,“金花去年生头一胎时,也是这四月吧?”
“他马婶好记性!是四月。”金花婆婆把烟笸箩端到马婆子跟前,“他马婶,卷根烟。”
“不是我好记性,村里谁不知道金花生孩子生到了风尘梁。”马婆子低着头,在细长条的粉莲纸上慢慢拨索着烟叶,“那一胎因为啥没成,你心里比我清楚。”
“你可别听街上人瞎嚼舌头!”金花婆婆忙说,“我当初也是为了她么!咱老古时不是传留下说,多做些营生,到时好生。”
“你让她八个月的身子去风尘梁底种黄豆,是做些营生?”马婆子哧哧冷笑,马婆子把烟擎到嘴上。“风尘梁底那地畛有多长?背半袋黄豆走到那么远的地有多重?”
“俺也没想到她身子这么娇气!”金花婆婆忙不迭的擦着取灯。
马婆子吸一口烟,“罢罢罢,你是常有理!俺也懒得管你们家的事。
“他马婶……”金花婆婆声音软下来,“俺心里其实也后悔不来。这一胎怀上后,俺可啥也没敢让她做!可这还是……唉!”
金花婆婆掏出手绢,擦着眼。停了停,她往马婆子跟前坐坐,握住马婆子的手,“他马婶,人都说你有法子,能压住子息。”
“如今没人信那,”马婆子慢悠悠吐着烟。
“俺信!俺信呢!前街的满仓、西街的上田,都说是你“压子”才成了的!”金花婆婆拍着马婆子的手,“他马婶,你放心,俺亏待不了你!”
马婆子“咳咳”的咳嗽起来,顿了顿,端起茶缸喝口水,“俺告诉你,你也不能告给旁人是啥法子,啊?!不然不灵,或者将来有了娃娃有点啥,别怨俺的法子不灵!”
马婆子把嘴贴到金花婆婆耳朵上,金花婆婆边听边不停点头。
马婆子站起身往出走,“金花在你跟前大气也不敢出。俺可告你,法子归法子,你要再苦苛她,断的可是你王家的子息!”
“俺知道,俺知道。他马婶,慢走啊!”金花婆婆在街门口站了会,转身揪下门环上的红布。“唉!”她叹气,早起金花觉知难活时,她忙忙的给门环上拴上绺红布,还怕不知情的人们踩了孩子,可如今,唉!
天已经麻麻眼了。远处的风尘梁在暮色中成了一个黑灰的影子。“祖宗保佑啊!”金花婆婆低低念叨,返身关好街门,走进儿子屋里。
屋里一片黑,“不点灯做甚了?!”
大柱划着取灯,点着窗台上的煤油灯,又趷蹴到柜跟前。灯影忽闪忽闪的,金花抱着孩子,脸朝墙坐着,照在墙上的影子一抽一抽。
金花婆婆蹬掉鞋,上了炕,盘腿坐在炕头。“有个法子,能保证咱们家子孙成了!”
金花扭过脸,煤油灯火苗在金花婆婆眼里,亮亮的忽闪。
“娘!啥法子?”大柱站起来。
“把这孩子指头剁下来,你今黑夜埋到咱风尘梁祖坟里,还必须是你爹的碑下,就能压住子息了!等再生下孩子,就跑不了了!!”
金花照在墙上的影子,又抖了一下。
“这灵不灵吗?”大柱低低嘟囔,“明不行,还非得今?”
“呸呸呸!”金花婆婆往地上唾,“孩子的魂过了一天就走了,再压,就不灵了!”
“大柱!取进斧子来!”金花婆婆看儿子。
“哦。”大柱出去,一会又进来了,手里提着斧子。
“把孩子抱下来,金花,放开!放开!!”
“孩子放到门边,大柱,推开门!”
门开了,风吹进来,煤油灯忽闪了两下,灭了。
“这得金花砍才灵!金花!金花!!金花!!!”
金花慢慢下了地,大柱把斧子递给她手里。
孩子的脸在月色下,似乎看不到铁青色了。小手搭在门槛上,看上去是那么小……
金花举起了斧子……
一阵风过,梨花簌簌的又落了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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