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头
任晋渝
二月二龙抬头，
剃头洗腚湿脊背。
县城有四个澡塘：县委、化二、化肥厂、专机。两个剃头店：钢木厂国营理发馆、县委理发馆。县委澡塘是对外卖票的，其他的只给职工家属。我们到县委澡塘洗，遇到过一桩事，一个光屁股的干瘦男人边骂边啪啪地打一个穿戴整齐的小伙子脸，小伙子一声腔也不开。最后光屁股男人一声喝斥，脱掉，他才慢慢地把衣服扒下。这是一个专门偷衣服的贼。那会小偷，不光偷衣服，还偷皮鞋，县委其实有专供人放衣服的柜子，鞋只能搁在下边的架子上。柜子可以上锁，鞋却不行。小偷往往一时起意，洗完了出去，瞅哪双光鲜，就套哪双出去。经常有穿着来的，光着脚回的。也有明显小脚的，趿拉着回去。
和澡塘不一样，县委理发馆从不对外营业。这边的师傅剃的脑袋都是有头有脸的，最不济也是干部家属。不像钢木厂国营理发馆这边，捣铁的、种地的，啥角色都有。县委理发馆最有名的师傅叫二毛。钢木厂国营理发馆唯一的女师傅叫老马。他们都给我剃过头。我父亲还在县城里时，我一般在老马那里剃。我父亲不在后，我妈带我到二毛那里剃。我后来上了班，却只找老马。他们俩个，二毛剃下的头，显成熟，他对主席头和小平头更在行。老马呢，我小时候是给剃铲铲头，上班后剃小平头和分头。老马其实还会推大背头、小背头、寸头。不过，这些都是街上的流氓头。我初中班上的一个刘姓同学，长年梳小背头，街面上给他的外号就叫小背头。寸头其实蛮显精神，骨子里有种不服气，但也让人见了生气，总想上去跺两脚，学校里经常有被打得头破血流上，脑门上缠绷带的。那会儿打架，锁链、锹把、钢管，是最好使唤的。锁链是女人们常用的，女人们打起架来比男人们更狠。
我总找老马是因为我父亲和老马都是钢木厂的。钢木厂有许多车间，有做木工的，有做黑白铁的。其实，理发馆也算车间，只不过木工是锯木头的，黑白铁工是捣铁皮的，理发馆呢，专门伺候人头的。那时候，理发馆在马路边，它的左右门市里，是木工车间生产出的笼、箕笓、箩头、锹把和黑白铁车间捣的簸箕、烟筒、炉鎚、钢管床。那时候，父亲总是领着我从理发馆后边的小门进去找老马剃头。
父亲其实也找别人，不过呢，最好说话的，只有老马。她是个干瘦的女人。她的工作台离窗户近，坐在理发椅上，可以看见外这三三两两的人。她理发时用那种老式手推，推的时候会先试几下，速度也不快，然后停住，问夹不夹头发。她推的时候，很随意，经常在人不经意间就推完了。我最喜欢的是她说话的语气，她总是笑，说，呀，又是你……最近学习咋样？一般，父亲把我交给她后，就径直走了。我那会儿其实蛮担心她问我要钱。但她其实一次也没问。有一回，倒是我先提起。老马笑，我跟你老（父亲）算账哇。
我不知道老马跟我父亲要过钱没有，我只知道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就一个人去找老马了。大承包时，钢木厂理发馆解散了。其实，县委理发馆也解散了。满大街都是个人理发馆。比如二毛理发馆，不过，我没找到老马的，她不见了。那会儿，我父亲也不见了。我们满世界找，怎么也找不见。后头，母亲就放弃了。她把我带到二毛理发店，说这个人剃的好，我就一直在那里剃，直到高中毕业。
我在太原读了两年中专，回来后分配到了风机厂，在人事上管工资。在花名册上突然看到了老马的名字。她仍旧干老本行，带着一个徒弟。我们有时会在厂里见到，但她似乎记不得我了。因为父亲的缘故，其实我并不喜欢见钢木厂的老人。我开始犹豫要不要找老马剃头。我最终决定找老马后，她突然问我，你我眼熟熟的，哪个部门的？我说，老马，我在人事上……我也是钢木厂的。老马笑，说，难怪。剃完头后，我草草签了名字，就走掉了。并没有让老马认出我的打算。事实上，我在她那里也没剃几次头。厂里换了领导，理发室关门了，老马分配到了配电上，我与她只能是查岗时再见一面。有一回是在库房那里，她和库管在一起。突然问我，你是不是XXX的儿子。我说是。她说，那就对了，你小时候经常找我，记得不。我说，当然记得。
我娶女人后，厂里效益一落千丈，开始四处寻找出路，有一次路过钢木厂背后，突然就看见老马从一个门市里出来。惊讶地过去，却发现那是她开的店。你怎么在这开店了，我问。老马笑，没事可做。我再一次经常找老马来剃头。我给老马钱，她推脱不要。三四次后，我说，老马，你不要钱，我就不来了。她才收下。我经常这样攒下给。给时候，她会笑着说，呀，结算呀。不给呢，她也从来没张口。她有时候会向我打听厂里的情况，我的情况。找到父亲后，我也会告诉她，找到了。她也会说，呀，那敢情好，总算熬出来了。
熬没熬出来，只有自己知道。
我离开县城后回来，头发长了，还是往她这里跑。有时，我很奇怪，钢木厂背后很偏僻呀，她为什么要把门市开在这里。并且她剃的头其实并没有县城里新鲜的式样好，我为什么总要找她呢？
故土难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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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晋渝，山西原平人。太原中华文化促进会常务副秘书长，山西省信用企业协会副秘书长，山西省作协会员。作品主要涉及新闻、通讯、评论、随笔、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传记、专题片、微电影、动漫、布展活动策划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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