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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稻田明月(蔡店)
如今的家乡,少了那份宁静,多了几份浮躁;少了那份坚守,多了几份趋附。
篾匠失业了,村北那片竹林被毁了;不需要编织,河边一望无边的柳树被砍了;机器代替了牛力,谷场上石碾石磨不见了;西山里百年古树被连根挖起,卖给了开发商;东山里相映成趣的石山石海,被炸四分五裂,日夜被机器切割着。
河里金灿灿的沙粒被掏空了,连鹅卵石也被拾走了;有了钢筋混凝土,石匠瓦匠木匠逐步失传了;村里人成为市场廉价的劳动力,农民不再以食为天,大片田地荒芜了;几百年的民俗故居没人住,没人修缮,垮了塌了,路边竖起毫无民族特色的楼房……
逐渐失去其固有内涵和独特魅力,乡村一点也不像乡村,是一个被掏空的废墟。科技的发展,没有给中国广大的乡村,带来充实富裕,反而攫夺了一切可以攫夺的资源。更摧毁了千百年来乡绅民俗传承和自信,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秩序,绑架在高速飞转的现代车轮上。乡村,将要去向何方?
家乡在我心中也渐离渐远。只是后山坟地,才是我对家乡唯一寄托。那里长眠着父母、二哥。
今天写文却不是为了他们,而是因为不远处,那一座几近被雨水打平的孤坟。
春分过后是清明呐~~
家家户户上祖哪坟呃。
有儿坟上三担土呐~~
无儿坟上一浪哪平呃……
看着这座孤坟,想起乡间口传古谣。
这不是一座普通的坟,是黄埔军校毕业生、原国民党上尉、曾任台湾空降旅少将旅长郭国威结发妻子——李淑珍之墓!
八年抗战,艰苦卓绝。多少中华好儿女,鲜血染红国土,终于,日本宣布投降!
英雄荣归故里,佳期如梦,好事成双!媒妁之约亦是天合之作,英雄配美人。一个英俊有为战功赫赫,一个出身名门知书明眉,洞房花烛无限美好,才子佳人来日方长……
《双十协定》被撕毁,内战爆发。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军人的战场在前线!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洞房花烛夜,又多了一个新婚恨别的怨妇。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戎马征途上,又多了一个悲凉厌战的军官。
战争无情,历史无法重演。大军南下,局势已定。
月黑风高,新娘房间里的灯烛,从未熄灭。四年来,新娘变旧娘。灯光驱散寂寞,也照亮希望。
兵荒马乱,年轻军官放不下结发妻子。违抗军令,冒千难万险,偷偷潜回老家,连夜带走娇妻,女扮男装,混入溃逃大军。
人多车船少,关卡严格,身份败露。携带家属,资质不够。时间紧迫,不容缱绻。一对金镯权作信物,各执一枚。期待他日政局有变时,离人重逢,金镯成对。
新婚即别,四年分离,一刻相聚,再别天涯!异域码头,苦雨凄风,天昏地暗,太多悲凉,谁人去领会?
少妇辗转回家,毕竟这里有她曾经的洞房,留下过美好的梦境。准备在这梦境里,等待梦想成真。却没想到这段等待竟是一生。
更没想到,这等待的一生如此悲惨!
土地革命,父兄作为地主被打死,母亲上吊,娘家人绝。不敢哭不敢去看,因为自己也是反革命家属,日夜被监视。每次大会小会,她是批斗对象,被人唾,被人骂,被人踢,她沉默;每次游行示众,双手被反绑架,被人指,被人戳,被人讥,她沉默。
革委会要她交出反革命罪证,她交了——新婚床被,陪嫁软细。
要她交出那个金镯,她不交。骂,沉默。打,沉默。饿,也沉默。
要她改嫁,她不从。骂,沉默。打,沉默。饿,也沉默。
第一次看见她,是孩提捉迷藏时。
那时我们村都是明清留下的老房子。为了防盗,没有单门独户。大门里面有弄堂,弄堂里面有人家。人家后面有天井,天井连着走廊。家家相连户户相通,是童年的大观园。
一次抓敌人的游戏中,我遁入重门,没有按习惯路线,深入一道幽门。小心走过窄窄、昏暗过道,发现里面有一天井,上面投射下来一丝阳光,照在幽暗的堂中。吃惊恐惧的是,一个满头白发、满脸惨白、瘦弱皮包骨的老妇人,就像从古墓里爬出来,僵尸般地出现在眼前!
飞快跑回家,告诉母亲:村里从来没有这个人,是不是鬼?母亲叹息,那是个寡妇,是个可怜人儿啊!于是讲了她的身世。在我心中寡妇这个词,第一次联系到具体对象。按说死了丈夫才是寡妇,她不是,她是守活寡的寡妇。其实那时,她才过五十岁。
后来,上学的路上,经常看见她弓着腰,一个人吃力地挖树坑。这是生产队派给她的活,说是植树。好长一排坑,都是她挖的,足以埋下她,也不见栽什么树。栽不栽树不重要,重要的是改造她,劳役她。
同行的小同学,怀着无比的阶级仇恨,用石子打她,啐她,骂她“地主婆,地主婆”。她没恼,也没说,只是用无法言语的眼神,看一下这群不懂世事的孩子。看着孱弱、瘦小、干净,沉默的她,我不知道是应该去帮她,还是应该骂她。
整洁的白发、惨淡的面容、无法理解的眼神,深深地烙在童年的记忆上。
后来,两岸紧张出现松动,有些书信往来。深居浅出的她,意外爱在侄儿家门口坐坐。
一日,邮差送来了几大邮包。包裹是从台湾转香港而来的,村里闹腾了。包里有书信、有相片、有汇票、有精美物品。看着相片,念着书信,大家全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多年的处境,让她习惯沉默。不是不想说,只是说了都是祸。她默默地看,静静地听。
信是写给胞弟的,写信的人,就是她坚守的人。他已经成家,儿女都留学美国,有相片为证。问及大嫂是否健在?是否改嫁?是否有难?人们才惊异发现,她已经老泪横飞……
我愿意相信,他的再婚,并不意味着对爱情不忠贞;我更愿意相信,她的老泪,不是意味着对他的怨恨。他们没有错,是时代的错,是战争的错,是历史的错。在这些面前,他们的爱情命运,算得了什么?
一年后,她这盏风暴里的油灯,终于耗尽最后一丝挣扎,熄灭了。
几十年来,兵荒马乱,没有熄灭。阶级斗争,没有熄灭。饥饿劳役,没有熄灭。是希望破灭,才熄灭?还是等到了他的消息,等到了他的问候,安心他的生死,满意他的结局,才放心轻松地走了?
等待,是一场磨难。命运,是一湾海峡。生命,是一抔黄土。爱情,是一座坟墓。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长大了,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余光中的诗,切入了人性,切入了历史,切入了战争。道出了军人的乡愁,也道出了寡妇的悲怨!
柏林墙不是倒了吗?东欧不是独立了吗?这个世界上,还有三八线,还有海峡。
本文作者稻田明月授权印象黄陂发布
关于作者 稻田明月,出生于蔡店郭岗,定居黄陂前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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