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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图:掌柜
我不爱过节,尤其是成年远游后,除了春节元宵,其它节基本不过。但,凡事总有例外。
今天,公历6月的第三个周日,父亲节。千里之外的南新集,安守老屋、悠哉悠哉的老父亲,此刻定是午睡刚醒,惬意地穿过那条窄短窄短的老巷,前往街上“老年活动中心”——“打卡上班”。
午后的烈阳,翻越巷侧的土砖墙,蔫头搭脑地散映在破碎的青石板上,被他轻轻地踩在脚底。“吧嗒、吧嗒……”的拖鞋声,和着墙缝的虫鸣,更有他间或嘶哑的咳嗽,在夏日的热浪里,沁成一曲穿越流年的清凉之歌。
父亲节,会不会成为“老年活动中心”的老人们今日的议题?他们之中,会不会有人“挑衅”地说,子女打了关于父亲节的电话,子女送出了关于父亲节的祝福?……会的,一切都会的,一定都会的。
可是,今天,父亲节,我不会跟他打电话的,也不会应节似的送出关于节日才有的祝福。我只会,就着这样一个或浓或淡,或真或假的节日,在千里之外的深山老林,用五音不全的嗓子,轻轻哼唱,一曲关于老父亲的岁月之歌。
2004年5月,没有任何前兆地被电话告知——父亲入院,喉癌,已做手术。癌症,于现代人而言,并不陌生,但它于我,终究是陌生的,我的直系亲属中,还不曾有人患过癌症。一时惶恐,无主。
出山,火急火燎地赶往汉口空军医院。入病房的那一刻,心,终是安稳了些,哪怕老父依然躺在病床上不能行动,哪怕他身边布满监测仪器,哪怕各类管子插进他的身体,但,我总算看到了他。
看到我回了,父亲招着手,拍着床,眼睛不断地眨着,几滴浊泪瞬间填满眼角沟壑。那个健壮的男人,那个斗天斗地的男人,那个如山的父亲,那个无所不能的父亲,此刻,如同无助的婴儿般,眼巴巴地望着他的幺儿。
坐到老父身旁,默默地望着他,回应他的眼神。拿了棉签蘸水,滋润他干裂的嘴唇;拿了面巾纸,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珠。一老一少的两个男人,就这样无言,却又炽热地相对,他无言,是说不出,我无言,同样是说不出。
世间事,哪一桩又没有任何前兆?父亲入院前的一两年时间里,声调由高变低,声音,也从浑厚,慢慢变得低落、嘶哑。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他有了变化,他自己也知道,只是,我们所有人,都忽略了这变化。
村人时有问及,老四,声音么样“塌”了呢?作为后人的我们,也只在归家,或平日电话联系的时候,要他到医院检查一下,我们,终究止步于建议。每每此时,父亲总是一如既往地笑——不痛又不痒,怕么事呢,“塌”了就“塌”了,又不影响做活。
父亲,以他的爽朗,回应着村人,安慰着我们,更坚持着他自己。
时光,给了我们无数次机会,可它不会给我们无限次机会。长达一两年的时间后,坚挺的父亲,终是倒塌,入院,检查,确诊,手术。所幸,癌细胞未扩散至它处,父亲(半切)术后良好,除了痰多,除了声音嘶哑,一切回归正常。
多年后,总在想,我们归家看父母,看的是什么?我们时常谈论顺即孝,对老父母,就一定要顺?
人啊,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若干年后,母亲感身体乏力,精神状态大不如前,即便是日常的打腰鼓,也要中途停歇。我们看在眼里,(电话)听在心里,也只是建议入院检查。母亲只以为感冒小恙,固执地选择在家吃些零散的药。
我们依旧看着,依旧顺着,看与顺的背后,却是永远的痛。
父亲出院后,重又生龙活虎,顶天立地。只不过,有了那样一次遭遇,对身体有了爱惜。一辈子烟凶酒烈的他,听了医生的话,戒烟戒酒,完全按医生的出院指导生活。
多年后,偶尔递根烟给他,父亲笑眯眯地接上,生涩地打火、点烟,吐圈。烟,不似以前听话了,从他干涩的唇间吐出,伴随他粗重的呼吸疾疾地喷出,却不成圈,只散淡成薄薄的雾,飘飘袅袅地绕着他,氤氲时光。
父亲把医生的话当了圣旨,不再做重体力活,也不再如往日般冒严寒顶烈日下田下地。考虑到自己,更有母亲的身体状况,家里的田地,父亲要么给别人种,要么任其荒芜。
可是,母亲不乐意了。做了一辈子的庄稼人,停不下来,不愿意歇。在她看来,父亲已然是一个“好人”,既然做了手术,病好了,就没有任何问题。母亲选择性地种了些田地,但是,她把父亲这一壮劳力排除在外,不让他做任何田地活。
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在我家有了颠覆,从此,田间地头是母亲的,洗衣做饭则成了父亲的专享——母亲如是安排。
稻谷自是不再种了,母亲在那些距家较近的田地里,依旧种花生种红薯、种油菜种豆类……从此,一个人奔忙于田地间。父亲,又哪忍心看母亲一个人独自忙活?于是,从最开始轻闲地薅草,逐渐到“挑粪”、挖地、挑油菜豆类等体力活。
依旧记得父亲出院后不久,我们叫他放弃农活,尤其是重体力活。他说,肯定不能做了,医生都说了,如果再做,有可能复发,到那时,保不定命都没了。可此刻,他又回归重体力,做那个山一样的男人。
父亲忘了医生的话吗?父亲忘了医生说的那可怕的结果吗?……
长期的劳作后,长期的重体力后,终是复发。我们抱怨母亲的同时,也抱怨着父亲。母亲如同做错事的孩子,没有任何回应,只积极地关注着父亲的健康。父亲同样不语,只默默地配合化疗。
很多年以后,父亲回忆起往事时,才跟我提及那一段时光——嗯的妈妈总叫我不做,做也只准做一些“轻散”的活。她一个人田里忙地里忙,我哪看得下气呢,年青的时候都冇叫她做咧些重活,到老哪还能让她做?一搞我气做活,她还跟我“争”几句。
上天垂怜,积极配合化疗的父亲,再度康复。母亲,再度如孩子般,开心得不得了,主动地放弃了需要重体力的农耕。旁人问及时,她总在沉默两秒后,喜笑颜开地说,再还不“交乖”,上次都差点把人搞得冇得。
再度康复后,把医生的话当圣旨的,不仅有父亲,更有母亲。这,也是我们乐于见到的最好的结果。
或许是觉得自己做过癌症手术,多年后又复发化疗,或许是觉得自己长母亲七岁,父亲时常与我们开着玩笑——将来,我肯定走在嗯的妈妈的前头。父亲如是想,我们同样。
只是,意外与明天,谁先来?
父亲手术后的第十年——2014年,母亲身体不适,入院,检查,确诊,最终,手术都已经没必要做。入院,到离世,不到两个月。父亲的玩笑,终究只停留在了玩笑。
母亲的去世,对父亲打击很大,他懊悔过,也哭泣过,常常夜不能寐,以至精神恍惚,有时(夜间)忘了闩门,有时,半夜醒来爬起,却发现门已经闩了……可生活,还得过,日子,还得好好继续,哪怕只是自己一个人。
两三年后,逐渐从阴影中走出来的父亲,已能坦然接受事实,虽然,在与我聊及母亲时,也时时哽咽、落泪,但至少,他不避及关于母亲的话题。
时光安走,岁月静好,如今的老父亲,吃得好,睡得好,精神好,以至面对我的小饭量时,他时常嘲笑——咧是么后生伢,七饭还不如我,我一餐都要七两大碗……老父亲的生活,也相当丰富,除去一日三餐及夜间,他总出现在南新集的“老年活动中心”,一天不落地“打卡上班”。
只是,父亲总在我归家的日子与我闲聊时,冷不防地来一句——要是嗯的妈妈现在还活着,几好……
关于作者 传说中的掌柜,幸运搭上70年代末班车,游乡窜野,行涉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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