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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笙师的命运

外公遗照

芦笙师的命运

文/熊伟

外公曾是十里八乡闻名的芦笙师、风水师。如今,他用过的芦笙,有的转送了别人,有的损坏遗落,只剩下一把被挂上土墙,布满了蛛丝;他的罗盘、镇印,他手抄的《万年历书》《子平真诠》,统统被裹进狭小的箱箧,任虫吃鼠啮。

记得是高二那年,外公去世了。六七年过去了,外公的冢上宿草深深,回溯前尘,恍如一梦。

外公是因为脑溢血去世的,他平生操劳,不仅为儿女奔波,还为其他与他有关联的人。外公去世的时候,我没能去祭拜他,那一天,恰好是我去入学的日子。父母安排了芦笙手、鼓手,又联系了一辆车送他们过去,我搭着这辆车,一路颠簸。到了镇上,我被放了下来,他们继续前行。

其实,外公得病卧床时,我曾去看望过他。那间屋子很黑,我站在他的病床前,只听见他病重的呜咽,外婆扶他起来,他已经记不得我了,疾病已经掠走了他的全部记忆。不知道他的脑海里还记得谁,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想起迷雾朦胧的清晨,他扛着气枪带我一起打麻雀的日子,他的枪法很准,气枪噗的一声,杉树尖的麻雀应声而落,我高兴地飞跑过去拾起麻雀,那是当时最美的野味。

外公一家(大约拍摄于2002年)

在我的记忆里,外公一直是严厉的样子,又感觉他神圣庄严。外公在世的时候,家里一切都是井井有条的样子,他把整个家布置得很美好。同时,外公精通芦笙、木工、中医、风水、丧葬,他的声名远播附近好几个村寨。凡人有事,都来找他,所以外公经常不在家。父亲说,外公是老一辈的芦笙手了,真正的芦笙精髓只有在外公那一辈才能找到,大舅、二舅、三舅、四舅都曾跟外公学过芦笙,大舅最得真传,可惜他英年早逝。我已经记不清大舅的面容,他去世的时候我还很小,似乎还没上小学,爸妈去看他,只带回一顶竹子编成的帽子,说是大舅给我的留念。现在,那顶帽子还在,只是大舅的音容笑貌已经模糊,淡出人们的视线。妈妈说,大舅葬在高高的山岗上,因为是疾病去世的,他没能进祖坟。每年去外婆家,我们都要面对那个山岗,静静思念大舅,或许他也会站在那里,思念这边的亲人。大舅去世以后,舅妈带着幼小的两个表姐妹改嫁了,嫁到了离村子不远的白泥湾。

当地芦笙样式 (网络)

二舅,当过兵,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帅气的小伙。我看见过他在一辆吉普车前的照片,他说,那是他在老山当兵的时候照的。二舅的人生,因为二舅妈的去世而改变。二舅妈在世前,为他生育了两个女儿。有一年,二舅打工回家的那天夜里,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夺走了二舅妈年轻的生命。他们一家四口睡在楼上,两个未成年的孩子睡得很香。二舅凌晨起来解手,发现自己的女人断了气。他赶忙往外公家跑,一边跑一边疾呼。等亲人们赶来时,只看见两个孩子坐在床边痛哭。后来,外婆把两个孩子接去了,二舅也过上了以酒相伴的日子,浑浑噩噩。在亲人的介绍下,他又找个一个媳妇,也没过长久,终究还是跑了。在酒精的腐蚀下,二舅渐渐没了个人样。他的屋子漏水了没人补,围墙塌了没人修,院子里长草了没人拔,就连他养的猪,也没人喂。过年杀猪的时候,人们在猪的胃里发现全是稻草。二舅精神正常的时候,人很和善,他每天都来帮外婆修修桌子、补补篮子。到了春耕,他又去给亲人犁地,他不要一分钱。他精神紊乱的时候,呜哩哇啦骂个不停。人这一辈子最痛苦的事情,他都经历过了,只是他没能挺住。

三舅,最善良的人。这几年,他患了耳鸣,只有大声说话他才能听得到。父亲说,三舅上中学的时候成绩也很好,只是没有继续读。有一年,外公家里种起了烟草,几个舅舅押车去卖烟草,行到一地忽然翻了车,三舅受了重伤。在医院养了很久,回到家以后,同村的一个女娃每天都来照顾他,端屎端尿,后来,这个女生就成了我三舅妈。三舅是入赘到她们家的,那时候她们家里很穷,连一个装水的缸子都没有。那时候,我妈妈总要接济一下三舅,给他一罐油、一袋米什么的。三舅也很能吃苦,生生养育了两个孩子。每年去三舅家,他总是说:“你父亲最知道我的艰难。”是的,自从大舅去世后,我母亲就成了外公家最年长的孩子了,她有义务帮助他们,尽管很少。最善良的人,也是最容易被人欺负的。三舅的苦难,只有他自己明白。母亲说,三舅喝醉的时候经常会去外公的坟头痛哭,或者躺在那里。不知道外公能否感知他的苦痛。

四舅,外公家里最小的男孩子,自然也就跟外公住在一起。母亲说,四舅小时候很调皮,放牛的时候他经常爬到很高的树上屙屎下来。母亲还说,四舅的脾气像牯牛一样倔。四舅初中便辍了学,在外公的安排下,他去当了兵。当兵的连队在很远的江苏南京。有一次四舅回家探亲,我跟他上街,看见各种玩具,就跟他耍懒皮,还撕裂了他的夹克。四舅说,那件衣服还在。探亲假结束,他返回南京的那天,外公、父亲和我一起送他,回家的路上,我问父亲:“四舅还会回来吗?”我只记得当时哭花了眼。后来,四舅退伍了,他经常给我讲部队里的故事,只是我听不懂。他讲98年发大洪水,他的战友们都去抗洪了,只有他没去。他教我唱《祝你平安》,可是,他自己的命运却不是平平顺顺的。再后来,有了四舅妈,不知什么缘故,他们的好几个孩子都夭折了,我似乎还记得那几个孩子的名字。外公的去世,让四舅一下没了方向。他也开始酗酒,开始打人,开始浑噩的人生。

外公村里的龙树(杨凯 摄)

前年,去看望外婆,她老了很多。我问外婆外公生前留下的书籍,她说锁在一个箱子里。翻开箱子,仔细端详外公的遗物,仿佛看见他手握芦笙,在花山场上蹁跹起舞的样子,隐隐约约记起他生前坐在书桌上替人“算命”“择吉”“画符”的日子,只是他没能算出自己的“日子”。

日子过去很久了,外公的名字已经很少人记得,也很少人谈起。闹“四人帮”的时候,外公被村里的一个人诬告差点丢了性命。这件事之后,外公坚强了很多,他把整个家业扩展得很大,在屋前屋后开垦了很多土地,遍植桃李。如今,每逢四五月,桃李成荫,硕果累累,他的儿孙们或许正在树下纳凉食果,不知道他们是否记得当时的植树人呢?

外公这一辈子,就是勤勤恳恳的一辈子,他没有忘记生养自己的爹娘,以及足下的土地。外公这个家庭的命运,仿佛应了外婆的那句话:“闹饥荒的那几年,全家人都快饿死了,你外公的母亲跑去西洋带回粮食才救了他们一家子。”是的,外公的子女们未尝不是这种命运,虽然没有饥饿的困扰,却有来自生活中的种种困难将他们击打得体无完肤。或许,他们,乃至是我们,都无法逃离这种宿命。俄狄浦斯的故事,让我们不得不感叹命运的悲凉,只是我们的命运,没人去说穿。

人们在龙树下吹奏芦笙(杨凯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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