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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浮人生》(上)

万里长江从青藏高原奔流而来,经过几千里的长途跋涉,在马当矶形成了一个旋流,湍急的江水经过回旋释放出裹挟的泥沙。经千万年的淤积,泥沙逐渐堆砌成了一个白沙洲,白沙洲上长满了芦苇。在秋日长天里,枯黄色的芦苇杆顶着白色的芦花,挺立在蔚蓝的天空下。

近处的江水倒映着对岸的青山,江面上不时有帆船迎风顺江而下,间或有收起桅杆的小船在人力的牵引下沿着江岸逆流而上。夜幕降临之前,过往的小船开始在江边寻找合适的夜泊地点。

船停泊在岸边,男人先是在船尾扔下一个四角的重锚,接着从船头拿下一个羊角形的铁锚,远远地钉在江边的岸上,随后老艄公、男人、女人和孩子们陆续下船。

将船安定之后,男人拿出一把铁锹,在江边的戈壁滩上找一块平整的地方,他先用铁锹夯实戈壁滩的湿土,随后用小铲子将下面掏空成圆圆的灶膛形状,接着在上面平整的地方淘出一个圆形的洞,一个临时的灶台就完成了。老艄公已经抱过一捆略干的芦苇杆,女人拿出锅及已经清洗过的菜来到灶台前。不一会儿,炊烟就从这个新搭的灶膛里随着喷出的火苗成股地冒出来,烟雾升到一定高度的时候,在晚风的轻拂下向四周散开,伴随着炊烟,饭菜的香味也四处弥漫。

女人在灶台前忙活的时候,男人坐在灶膛前不断往里塞折断的芦苇杆,老艄公坐在小马扎上吸着旱烟,眼睛看着江面,他眼神有点迷离,像是在思考问题,又像是在盯着江水中捞鱼虾的孩子。

大男孩光着黢黑的上身,穿着黑色棉布缝制的短裤,在江水里用自制的布网捞鱼虾,退水的季节,长江里面虾特别多。捞虾的布网制作方法也简单,废旧的口罩布缝成网底,两根竹竿成十字交叉型弯曲,竹竿的头部绑在网布的一角上,网就做成了。布网在下水之前,男孩在网布的中间抹一点面浆,为了让鱼虾能远远地闻到面浆的香味,面浆饵料是用香油拌过的。

大约5分钟的时间,男孩从水中拎起布网,在布网底部的饵料周围,几十只米虾惊吓得蹦蹦跳跳,孩子用自制的漏勺在网底来回舀动两次,米虾全部进入了他的漏勺中,网底已经没有了米虾,孩子将布网放回了原处。

为了防止惊动水中的鱼虾,大男孩的妹妹站在他的下游洗衣服,她将裤脚挽到膝盖的高度,弯腰站在江水中将衣服摊在水面上用力摆动,并在水中搓揉,随后抓住衣服的领子将衣服拧干,这一系列的动作要来回三到五次。每洗完一件,她就将衣服晾晒在船尾的缆绳上。

在姐姐旁边,小男孩光着屁股在江边学游泳,他用手趴着江岸,用脚在江水中轮流敲打着水面,小男孩溅起的江水不时地会打到姐姐的身上,姐姐会腾出一只手,舀一把江水洒向弟弟,弟弟看见姐姐跟自己“互动”,于是在水边玩得更欢。

大男孩捞出寄养在水桶中的米虾,米虾已经有一碗的量了,他将桶中的水倒进竹篾制成的萝里,拿着篾萝在江水中漂洗,他挑出不宜食用的小鱼和杂物后,将这些米虾送给烧火的母亲,母亲准备用尖椒来炒这些新捞上来的米虾。对于水上人家来说,鱼虾是他们生活的的一部分。

“江面上漂着人!”,刚放下渔网的大男孩突然高喊了一声。

所有人的动作瞬间都像断电一样凝固了,只剩下眼睛随着男孩的手指方向转动,他们看见江面上确实漂了一个人,衣服在水中涨起,人随着江水浮动,大约有200米的距离,一时难以看出水面上漂着的是人还是尸体。江里行船的人有行规,江面上只要见到人,行船的人就一定要过去施救,如果被救的人还有一口气,施救者就要付出万分努力救活他,如果捞到的是一具尸体,施救者将它拖上岸并就地掩埋。

老艄公二话没说,喊着正在烧火的儿子一起,两个人奋力向江中游去,不一会儿功夫,他们就到达了这个漂浮的人跟前。他们在那一瞬间也判断不清面前漂浮的是人还是尸体。

按照江上救人的方法,儿子一把搂住这个人的脖颈,拖着这个人往岸边游,老人跟在后面观察这个人的动静。到达岸边,儿子拖着这个人上了岸,儿媳妇拿来他们做饭的铁锅倒扣在沙滩上,父子二人抬着这个人让他趴在锅上,他的腹部顶着锅底,这是江边人常用的紧急救治溺水者的办法。

此时,他们才看了一眼施救的人,这个人长得实在是其貌不扬,身高不到1.6米,头上生了癞痢,脸上布满麻子,身上穿着黑色的长衣长裤,全身打满补丁,黑色的衣服由于常年穿着,布料已经呈现土灰色,从他脚上的印记看出,他在落水之前应该是穿草鞋的,草鞋在水中游弋的时候脱落掉了。

水从这个人的嘴里往外流,先是清水,慢慢地清水中带了一些痰状物,再后来,流出来的都是痰,他的肚子越来越瘪。又过了一袋烟的功夫,这个人竟然放了一个屁。

老艄公笑了。他知道,死人不放屁,能放屁,说明这个人已经被他们从鬼门关前拉回来了。儿子砍了一捆芦苇铺在地上,父子俩将这个人再抬到芦苇上,让他平平地躺着,大男孩在他边上点了一堆篝火。

月亮挂到中天的时候,这个人醒了,他用手撑着芦苇翻身滚到地上,立即对老艄公父子磕了三个头。老艄公连忙过来扶着他,让他再躺回芦苇上,借着月光,老艄公看见这个人已经泪流满面。

他说他的名字叫亓伢子,他还没出生的时候,父亲就死了。父亲帮东家在雨天抢收稻子的时候,被雷劈死在田里,当时他快出生了,父亲的遗体母亲没有看到,东家给了2担稻子作为补偿,就让人草草地将父亲下葬了。事后听乡亲们说,父亲被雷劈成一块黑炭,全身乌黑,身体抽搐成一张弯弓。

按照当地风俗,人死装进棺材后,棺材要在地面厝柩三年再择日埋进土里,这个风俗一直流传了几百年。能享受这种待遇的都是寿终正寝或者年过六旬的老人,他父亲不能享受这种待遇,因为他父亲是“凶死”的,“凶死”的人必须草草下葬,他父亲不仅是“凶死”且是被雷劈的,村里人认为他父亲的死是“凶上加凶”,绝对不能在祖坟山选择福地,只能埋在乱坟岗。其实就算能享受风光大葬,他父亲也享受不起,因为他们家买不起棺材。

父亲的死给他们带来的不仅仅是伤亲之痛,没几天,就有流言在村里传开了,母亲听到有人在她背后说,父亲被妖怪附体,不然,雷公是不会劈死好人的,这个流言犹如一根毒针刺得母亲的心在滴血。

在他出生那天,母亲终于解脱了。看到自己生下的是一个男孩,母亲脸上出现了短暂得难以察觉的笑容后,表情随即被大出血带来的痛苦所扭曲,母亲没有在他的脑子里留下一丝记忆就永远地走了。

若干年后,他听一个教书先生说,眼睛看到过的东西其实都记忆在脑子里,可惜我们不知道它藏在脑子里的什么地方,后来,他一遇到累脑子的事,一般都不愿意深想,他担心一想问题就会破坏母亲在脑子里面的记忆,仿佛账本上的账一样,要是页码乱了,账也就乱了。

他被外婆带回了家,外婆用东家赔偿的稻子舂成了米,用米熬成米汤一口口地喂他。几个月后,稻田里面的水退了,有人说看见他父亲被雷劈死的地方,泥地里有一个女人的影子,他父亲是冤死的,雷公在劈妖精的时候,误杀了他父亲。

在米快吃完的时候,外婆由于过度思念宝贝女儿,也随着女儿走了。他很快又“出名”了,村里人说他的命太硬,谁对他好,他就会克死谁。他舅舅好几次想将他送人,最后都是因为他的名声太“响亮”了,方圆上百里都知道这个村子里有这么一个小孩,好像跟妖精有什么关系。

为了防止被克死,舅舅一家几乎没有人敢亲近他,童年时候的他跟鸡猪一起呆的时间远远多于跟舅舅一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在5岁之前,他都没有跟自己的表弟说过一句话,因为舅妈不让他们俩碰面。直到5岁那年,他的表弟被同村的孩子欺负,正好被他撞上了,他狠狠地揍了那个欺负表弟的孩子一顿。

舅舅知道后很欣慰,他被另眼相看了,每天早晨天刚亮就要起床捡猪粪,上午和下午要打两筐猪草,晚上还是跟猪睡在一起,跟以前不同的是,他可以正常地跟家里人吃饭了,尽管吃的是舅舅家人剩下的。

在7岁那年,村里流行麻疹,表弟得病后很快就将麻疹传给了他,舅妈用陈年的萝卜叶熬水给表弟喝,表弟喝剩下的汤渣,舅妈在刷罐之前将这些给了他。据村里人说,得了这种病是不能出门的,生病期间一旦被风吹着,后果会非常严重。他每天例行要做两件事,早晚出门去捡猪粪,白天要去野外打猪草。那时候,一头猪的命比他的命值钱多了。

一天,他照常出门捡猪粪,拖着发烧的病体,在筐里的猪粪越来越多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脸上因过度发烧而奇痒难忍。在捡猪粪的间歇他用手挠,这时,他才知道脸颊上长了很多小泡泡,挠一阵子就舒服一点,挠破的水泡中的水流到别的地方,别的地方也长出了小泡泡。

某天晚上,他捡完猪粪回家,就一头栽倒在他的窝里,随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朦朦胧胧中听到,村里的老人在指责舅舅一家人,随后舅妈骂骂咧咧地给他熬制了一些土方制成的药,好像是舅舅用手捏着他的双颊,舅妈往他嘴里灌了一些东西,他当时能做的,就是用剩余的一点气力,用手指在脸上和头上挠着。

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感觉脸上紧绷绷的,像蒙了一层面具,头上感觉异常的凉快,头皮上像抹了万金油似的,一阵阵地有凉风掠过。他出门看到许久不见的邻居,没有人跟他说话,他隐隐地感觉大家看他的眼神中透着一股凄凉。

他利用等猪溜达排便的间隙,来到水边看了一下自己的倒影,水中立刻呈现了一个猴子形状的人脸,跟猴子不同的是,这张脸上布满了麻子,脑袋顶上稀稀松松的几根头发下都是疤痕。看到水中的影子,他恨不得一头钻进水里再也不想爬起来,他看到水在流动,带着大地跟着水在移动,他感到强烈的昏眩。他没有钻进水里,那是因为他听说,母亲在走之前,看了他一眼且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当他将满满一筐猪粪倒进粪窖的时候,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身体虚弱加上破相的双重打击瞬间加在一个没有爹娘的孩子身上,他实在难以承受这份超出生命的重量,他感觉自己身子飘了起来。好像浮在水面上,又好像飘在天空中,眼睛周围出现了一簇簇星星,他看到周围有很多人,他们飘到身边,又很快飘走,有一个中年妇女,面带笑容地来到他的面前,他心里有着十二分自信,这个人是妈妈,尽管他不知道妈妈长什么模样。在他的印象里,不是妈妈的女人不会这样慈爱地看着他。

他冲着妈妈喊,可是他一点听不到自己喊叫的声音,无论自己将嘴张了多大,他就是喊不出一声,妈妈移动到自己的面前又转身走了。他嚎啕大哭,并深深自责,因为自己喊不出妈妈,惹妈妈生气离开了。

他往前伸出手,在空中抓了一把,可惜他还是迟了,他没有抓住妈妈的胳膊,甚至连妈妈的衣角都没有抓住,他的手里好像还抓着了一些东西,他看不见,他也不想看见,他用力地攥着手指,他要将对母亲的思念紧紧地抓在手里,他不敢松开手指,如果此刻他抓不住,他就会永远失去对母亲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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