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名叫张国华，和一位老将军同名同姓。
那是“文化大革命”进入高潮的年代，我正在上小学三年级。
学校里的秩序全乱了。上中学的哥哥、姐姐们抓住“乘坐火车、汽车一律免费”的大好机会，忙着到全国各地去串联，回到学校就开“万人批判大会”，戴着“红卫兵”袖标，手举“红语录”本本，高呼着激昂的口号。很快，这股狂潮便席卷了整个乡村。小村的土墙上，也都贴满了大字报、小字报。我们这所小学，也很快陷入一片混乱，同学们每天上学也是帮着给老师写大字报。
张国华老师是我上小学后的第三任老师。高高的个子，瘦瘦的，眼睛不大，戴着一副眼镜。他说话慢条斯理，板书从来都是一笔一划，粉笔字写得特别漂亮。他心地善良，经常用自己的工资为上不起学的同学垫交学费。那时农村理发推子很少，一般都是用剃头刀子剃，孩子们一个个都留着“锅盖式”头发。见有的同学头发很长了也不去理发，张老师就专门买了一套理发工具，业余时间给学生理发。他还向生产队申请了一块地，组织我们耕种，那时叫“勤工俭学”，把收的粮食卖了买些教学用品。那时学校的条件极差，每天放学后都见他一个人摸索着做些红薯、玉米、高粱等粗粮饭食，过着十分清苦的生活。
要给这样一位老师写大字报，还真不好琢磨内容。但班上许多同学被社会上的狂热冲昏头脑，都挖空心思地信手涂鸦。有一个叫二嘎的同学，家里很穷，从小没穿过一件囫囵衣服，平时得到张老师的帮助最多。一看老师要挨批斗，成了“专政”对象，二嘎也傻呼呼地凑热闹，用那露着棉花套子的衣袖一抹鼻涕，抄起毛笔写了一张大字报，大张纸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一句当时盛行的口号：“向张国华开炮！”还有的同学说老师接济困难的同学是搞“物质刺激”、“腐蚀拉拢”。我琢磨来琢磨去，也给老师写了一张大字报。大意是，张老师在一次给二嘎理发时，说了一句：“二嘎，你这头发都像盲流了，还不快理理！”批评张老师把自己学生叫“盲流”，是不文明的表现。
第二天一进教室，满眼都是大字报，二嘎的那条标语贴在一面墙最显眼的地方。只见张老师站在讲台上，眼睛里闪现着焦虑、疼爱的目光。等同学们都到齐了，他咳嗽了一声，就开始讲话。他说，同学们给我写了这么多大字报，这是对我的关心和爱护，我很感动。我一定虚心接受大家的批评，把教学工作搞得更好。但从大字报书写情况看，同学们的语文水平还需要提高。“像这条标语”，张老师指着二嘎写的大字报，说：“写得太笼统，不具体，也不认真，向我开炮，开的什么炮？人云亦云，没有个性，让人不好理解。”“同学们看这张大字报”，张老师指着我写的那张大字报：“写得就很好，有论点——让老师讲话文明，有论据——说学生是‘盲流’。我确实这样说过，真是不应该啊！字迹也很工整，只是对这种不文明的危害性分析得还不够……”这哪里是在评论大字报，分明是给同学们上作文课，分析每位同学的作文呀！以往，老师在课堂上谈我的范文，我的心里总是美滋滋的，但唯有这次，老师越说我写得好，我脸上就越发烧，头低着，眼睛不敢看讲台上的老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