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天气反复无常，一会儿热得要入夏，一会儿又冷得回到冬，眼看着过了清明，云深不知处居然飘起了小雪。魏婴立在窗前，望着那在风中飘忽的雪，寻思着会不会影响到摘谷雨茶。姑苏蓝氏一族喜茶，尤爱绿茶，碧螺春就是蓝湛的至爱。清明前到洞庭湖那带的山里买茶，魏婴在那看人做茶，感觉也不是太难的样子，就生了要为蓝湛制茶的念头。姑苏人有摘谷雨茶的习惯，魏婴看着雪，难免有些忐忑。
身后有极轻的脚步声送来，竟有股子暖意相跟着。魏婴笑，准是蓝湛怕从外面进来带了一身寒气，又去费灵力暖和了自己才过来的。“看雪？”蓝湛已经站在他身旁，并肩，望着窗外道。魏婴转头看过去，嗔怪：“怎么外面下雪，你整个人还这么暖呀？我想体会下雪的温度都不成了。”蓝湛探手过来，握住他的，扯回自己的袖笼里，也不分辩，只管轻轻的捻着他的手指玩。细细的痒从相握处滋生，绵延而来，魏婴也不再说什么，俩人并肩看雪，一时无语。
谷雨到底是来了，当天既没下雨也没出大太阳，魏婴兴奋得不行，难得的和蓝湛一起在卯时起来，往茶山而去。已有了好些茶农在摘茶叶，多为小姑娘，头上戴着斗笠，脸上蒙着薄纱，手指在茶树顶端和腰边的小篓间轻盈地舞动。见着这谪仙般的俩人，个个含羞，红了脸。魏婴走在前面，见此情形赶紧上前，收了陈情，讨了小篓挂在腰侧，回头冲着蓝湛嚷嚷：“蓝湛，你不用摘，我来！”蓝湛面色清淡，听到他这句，微微牵了下嘴角，站在茶山的平坦处，不动了。
采茶这事儿，看着简单轻松，实际操作起来却未见得。魏婴不是摘错了叶子，就是戳到了手指，有小姑娘见到他忙乱的样子，过来现场教学，示范给他看：用拇指和中指的指腹捏住枝上最新最嫩绿的芯与一片叶子，向上轻轻一提，嫩叶断在指腹中，抛到小竹篓里。魏婴学着小姑娘的样子，成功提采下一枝，笑着展示给老师。还没等小姑娘夸他，就闻到一阵檀香味，魏婴举着手里的叶子，“蓝湛，你看，我学会了！”“嗯！”蓝湛淡淡地回应，侧身站到魏婴和小姑娘中间，收了避尘，“我陪你一起！”魏婴被挡了视线，歪了身子探了头去跟小姑娘道谢，蓝湛一把抓住他腰上竹篓，“快点摘！”语气有些沉。魏婴讪讪地站正了，委屈巴巴地嘟嚷：“蓝湛，你个小气鬼！”
一直忙碌到巳时，俩人摘了满满的两篓，方才收了工。回到静室，魏婴忙着把茶叶们摊开来晾晒，等到叶子发软，香气渐渐散发出来，已经申时。魏婴在小厨房里生了火，把锅烧热，撤了些烧得正旺的柴火，洗净了手，把自然萎调过的茶叶倒了进去，双手不停地上下翻腾，直到六成干的时候，将茶叶们倒出来散热，用手反复搓捻后，架在炉子上烘到八成干，最后倒回锅里继续双手翻炒到干。魏婴忙得不亦乐乎，蓝湛则守在一边看着，倒也不插话，只那么看着他一会儿锅里一会儿簸箕里，来回倒腾。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小厨房里的茶香味四溢，清清的，轻轻的，包围着他二人。
蓝湛心中一动，捞起魏婴的头发来嗅，正巧魏婴转身，一扯，疼到，嗔怪道：“一边去，别捣乱！”蓝湛倒也不言语，只是松了手里的头发，捏着点发尾，在那笑。反倒是魏婴看傻了眼，手里的动作也停了，呆呆的，“蓝二哥哥，果然是秀色可餐……”蓝湛略一扭头，出声：“茶叶！”慌得魏婴赶紧回神。戌时，这谷雨茶便已制好，魏婴放在小匾上，端着走在前面，蓝湛跟在身后，回了静室。
小炉上坐开了井水，魏婴提下来稍稍放凉，取了些炒好的茶，洗了，再沿着壶壁倒入稍凉的开水，只见那卷着的茶叶，舒展开来，又还原回最初的绿色。微微泡了会儿，沥了一杯递给蓝湛。蓝湛满面春风的接过，眯着眼用力嗅了嗅，方才送到唇边，含笑抿了一口，一脸惬意，“怎么样？”魏婴紧张地问。蓝湛也不答，只笑着把手上的杯端到他唇边，魏婴也跟着抿了一口，“嗯，沁人心脾……”蓝湛跟了句“齿颊留香……”四目相对，笑意盈盈。静室里清香满屋，魏婴说：“明年清明前我就去采茶，把你一年的茶都给炒好……嗯，今年还要收点雪，留起来……”他这厢自顾算计着，那厢，蓝湛安静地听着，温温柔柔的：“好！”只这一声，便教魏婴楞在那里，良久。
谷雨前后，有“雨前香椿嫩如丝”之说，姑苏人习惯在这几天吃些香椿，称之为“咬春”。香椿树长得特别快，没有修剪过的树干高耸入云，树干特别脆，遇上点大风大雨的，容易断。云深不知处的几株树年年都修剪，倒是极方便采摘。魏婴喜食香椿，前提是和鸡蛋一起炒，或是挂了蛋液去炸。这天，蓝湛去处理公务，他独自在云深不知处逛着，看着厨娘们在那里腌香椿。是谷雨前采下来的，放在通风处背阳晾干了，这会子正放在盆里，边撒盐边揉搓，说是放上三五日就能吃了。魏婴闻着那香味，开始了扳着手指头计算的等待。
终于，魏婴在饭桌前闻到了熟悉的香味，是腌过的香椿芽，切成极小的碎段，和豆腐一起拌了，面上还淋了层芝麻油，瞬间勾起人的胃口。云深不知处的伙食在魏婴眼里就不曾美味过，当然，这腌制的香椿除外。等他几筷子下去扫完那点香椿拌豆腐，兀自吧咋着嘴，一脸回味时，发现自己桌上那空碟又满了。魏婴眨了眨眼，确定所见为真，便侧目瞟向身边。蓝湛一脸淡定地慢条斯理的吃着饭，桌上的香椿碟自然是空的，只是在如此灼人的目光注视之下，纵然清冷如含光君，也会有倒塌的时候。蓝湛的耳朵率先红起来，魏婴得逞地笑出声，却听得叔父一声轻咳，唬得一大厅的人都赶紧敛息，恨不能隐身。
回到静室，魏婴趴在蓝湛腿上哼哼叽叽，数落了云深不知处里除了厨娘之外所有人，说来说去的，无非是无趣、不好玩、闷，就这几个字眼儿。他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对姑苏蓝氏的伙食着实无感，所以频繁在厨房出现，到底还是能找到些有别于大厅之上的食物，撺掇着厨娘给自己特制几样解馋，自然不会说厨娘的坏话。只是总安抚不了馋虫，少不得在蓝湛面前扮可怜。“蓝湛，你们家的饭菜总是淡而无味，你又不学着做我云梦的菜，还不让我随时去彩衣镇打牙祭！啊！啊！”蓝湛边抚琴边听着他的闲语，被他突然来的这两声叫喊给吓了一跳，说：“得空，去看牡丹。”
“谷雨三朝看牡丹”，所以，牡丹花也有谷雨花之称。姑苏种植牡丹的历史悠久，谷雨前后大家成群结队的去赏牡丹，素来喜欢热闹的魏婴，又怎可能错过这样的盛大场面？到底等着蓝湛得了空，俩人往彩衣镇去赏花，不过赏花只是其二，其一是下馆子，所以，魏婴一进彩衣镇就往湘菜馆跑。人才到门口，就冲着小二叫菜——小炒腊牛肉、辣炒河虾、石锅鱼，再来两壶天子笑。他在前面一蹦一跳的，蓝湛跟在后面慢慢走，便是这样，俩人之间的距离也不会被拉开，不管在怎样的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出，他俩是一起的。一黑一白，一动一静，却出奇的和谐，走哪都吸引着众人的注视。
酒足饭饱，魏婴催着蓝湛去赏花，这日小雨，他担心那些花被淋坏了。俩人共执一把油纸伞，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在薄得透明的雨雾里，走入巷子深处，隐隐绰绰的，只看得到红色的束发带与蓝色的抹额尾巴在风中飞舞，整个世界就只是他二人。
牡丹正盛开，粉的，紫红的，红的，黄的，白的，花团锦簇。养花人怕开着的花被雨淋坏，把它们各自挪到屋檐下、亭台楼阁里。虽是雨天，来赏花的人倒还是不少，许多是拖家带口的，肩上坐着的，手里牵着的，怀中抱着的，嘻嘻哈哈的，热闹不已。魏婴看了一圈，目光停留在一株白牡丹上，那花瓣在微风里轻轻颤动，瓣上细小的雨珠，温润，剔透，忽然就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歪头盯了一阵，正见着蓝湛的白衣飘入，顿时就笑了起来。蓝湛在他的笑里神情恍惚开来，而他看一眼牡丹再看一眼蓝湛，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魏婴转着陈情，抬步向着园子角落处走去。那里是栋二层小楼，不是牡丹花的展厅，此刻正清静，二人收了伞，顺着窄小的木楼梯上了楼。便是小雨，下了这么阵子，也在屋檐里聚了，滴答滴答的，敲打下来。魏婴伸了手掌去接那水珠，一颗颗在他的掌心里四溅，间或扑上他的脸。蓝湛先是看着魏婴在那儿玩，看水滴溅起，再顺着水珠奔去的方向看到魏婴的脸，已经蒙了层细细的水珠，禁不住就伸了手抚上去，轻轻地擦拭。魏婴抓住了那手，按在自己的唇上，蓝湛只觉得指腹间一阵湿意，也不知是雨水还是魏婴的唇。
一时间，俩人都不再动作。魏婴的视线还在雨滴上，蓝湛的则在魏婴的侧脸上。就这样静止。
微雨，良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