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老照片里都藏有生命的密码,而当初你就是看不见,也想不到。
就好像你初听人念“na mo e mi tuo fo”,眯着眼神神叨叨的反复念,你会以为那是经文,或是非常神秘的什么咒语。
那其实就是熟知的“南无阿弥陀佛”,“南无”是梵语,翻译过来就是“皈依”的意思。
当有一天老照片里蕴含的意义开始显露,你就会觉得十分奇异。
那种高度的对应与暗示,竟有如此这般的灵验。
五十年前我们家并不是穷得叮当的那种,家里墙角放着坐上去歪歪唧唧的太师椅,雕花的写字台;时不时能从抽屉里摸出几个袁大头,当踢毽子的铜板用。
它沉,面宽,踢起来做花式就稳。
母亲和父亲都是知识分子,合计一百多元的收入肯定是当时的“中产阶层”,养活六口之家绝无问题。
但我娘不是会过日子的人,一辈子拎不动针线,上得厅堂下不了厨房;怀远乡下龙亢集张家的长女长孙的身份,近亲远戚上千人。
我们家就是龙亢集张家在蚌埠的“城市驿站”,到城里耍的、看病的,想大姑、大姨、大姐来探望的,天天是几乎不断顿。
时时吃饭挤不上桌。
我娘说得好:你们任谁都不许给出一点脸色。要不是乡下这些个亲戚帮衬、接济,拿些红芋、菜叶来,你们这些死孩子谁能熬过六零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还是血脉!
那时《红灯记》里有段唱词,叫“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我们就改成“我家的表舅数不清”,我娘就笑着骂我们贫。
我们这些死孩子故意这样唱其实真是很有意见。
乡下亲戚来,三两个我们还能凑合着打地铺;多几个我们就得让床、让地铺,要么跑父母的朋友家借宿,或大热天干脆到大马路百货大楼跟前铺席子倒头就睡。
老蚌埠人喜欢在街边纳凉,晚上八九点后楼边行人道一睡一大片,冲着风口的好的地段你得六七点就去抢占位置,早早的泼上水,让太阳晒的地不蒸人。
天冷有时就在家门口的走道搭铺。
走道跟双人床一样宽,又是木头板拼制的。
我们家住二楼头头,来来往往的邻居过,我们就侧转身子,拉开铺盖;要是睡熟了,邻居会脱掉鞋子,跟跳芭蕾舞似的在我们身体中间找空过去。
邻居没有说闲话的,那年头日子都紧,缺个盐少把米的说是借,拿去用就是了,提还就见外了。
我大姐从舒城山里回家必是两个担子挑回来,里面的山货、茶叶东来尝新、西来抓一把,两三捆、两大桶没几天就见底。
我父母就爱喝茶,呵呵笑着,决不会有一丝不快的神色。
五十年前的这张照片很有些蹊跷。
那时照相要借相机、买胶卷,花钱冲洗,我们家把它看成是奢侈,除了一年一回的全家福,很少花闲钱照相。
你只要看大哥系个布绳子的裤腰带,老旧的裤子皱皱巴巴,一双凉鞋少鼻子缺眼的,而我穿着大三角裤头上镜头,就知这张照片一定是个意外惊喜。
我娘和大姐拿出中国人照相一定会有的幸福微笑表情;我和大哥傻乎乎的看着镜头,不知所措。
说起来真奇怪,照片里没有父亲和老三。
老三就是我小哥,我一会儿“三哥”一会儿“二哥”的称呼,上篇文章就有朋友看着乱,发信息询问。
其实是我嘴生,没大这样喊过。
他学校里同学,巷子里、院子里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喊他小名“大头”。
他出生时脑积水,头里水涨得头皮跟一层薄纸一样;两个大眼黑眼珠,见人就笑。心疼得我爹我娘倾家荡产也要医好他。
我估计我们家借债史就是从此开始的;到六零年娘怀我时娘不想要,邻居主动拿了四十块钱给我娘,我才平安落地。
老三命大,三四岁时从二楼木栅栏中间掉下来,叫一楼院子里的晾衣绳勾住,晃晃悠悠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但老三就是不许我喊他“大头”,一不留神张嘴喊出,他就揍我,绝不留情。
我赌气也不喊他哥,就老三老三的叫了他一辈子。
父亲一九八九年离世,十年后三哥也走了。
陪伴我三十九年的六口之家,从父亲去世开始崩塌,年夜饭冷冷清清,再无年味。
渐渐老年痴呆严重的母亲要是问起老三,我们都推说他出差了。
在建筑公司做施工员下岗好几年的老三,刚组个十几人的建筑队能接点小活,日子才开始有点起色。
那张四人照似乎就是个预言。
我看着这张小时候我唯一的一张和家人的单独双人照大惑不解。
大哥比我大六岁,我六七岁时,他也就十二三岁;但那个年龄,隔六岁相当于有代沟。
这张照片拍摄的缘由是什么,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父母是三十岁左右才有的大哥。
张家的长子长孙固然是一宝,我爹更是欣喜万分。
他是单门独子,终于有后。
他们全然不知四年后、六年后还会有我和老三的出世,非常确定的将大哥取名“宝宝”,而不是“大宝”那样的名字,虚位以待“二宝”、“三宝”。
更让我们不平的是,我和老三的出世根本就没有什么好名字留给我们俩,就小三、小四的排个顺次号,随随便便的就打发了。
但大哥在我们兄弟姊妹中,确实最当得起“宝宝”之名,他小时聪颖,除了读书兴趣不大,吹个笛子,唱个歌,一摆弄都是准专业水平。
到现在我大哥不管在哪个场子露脸,嗓子一亮,全场被镇住,绝对盖了帽去了。
那音色真是亮丽,音准、节奏、感情处理都好,高音能站得住。
他现在还是区里老年歌舞队的台柱子。
谁见他小时的相貌绝对是超可爱级的,圆乎的脸,眉目清秀、朗润。
大哥的“宝宝”之名跟了他一辈子,他同学、老邻居、亲戚、父母的同事和朋友、我和老三的同学,都这样喊,他也不生气。
就大嫂喊他本名,我们听了反别扭。
中国人取名字的学问是有道理的。
我跟大哥说,你要是小时叫毛蛋、铁锁什么的,二十多年的下岗苦命说不定就能改道。
他看着我:你小时头毛稀,老三给你起的“四秃子”外号就好?小四也是个排位号,咋就成了好名字?
我看着他,俩人笑起来。
我喜欢五十多年前那个小屁孩倚着大哥照相的表情,冷静、早熟的看着镜头,对世间所谓高大上的事情决不盲从,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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