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前日凌晨,作家白桦去世,走完了他波澜壮阔的八十九年历程。
虽然他不是我喜欢的那种作家类型,有时激情澎湃到声音变形,但我还是想写点东西纪念他。
他的名字,包括他的作品名字,非常具有时代带入感。
看着他远去的渐已模糊了的背影,你也就是在重新审视我们60后亦曾部分经历的那个时代。
所有的正剧都成了人间的悲喜剧。
作为深切历经共和国初创、反右与文革劫难,又于文革结束初期遭遇巨大争议的人物,白桦一度是中国文坛的一个特殊符号。
撕开历史尚未愈合的伤口,呼唤着人性、人心的温暖。
白桦走了,那个时代的声音就缺了块边角。
今天,不以作家论,1947年即参军还活着的已经稀少;参军前上学时便开始发表小说、诗歌、散文,入迷文学且成为一生挚求的,更是凤毛麟角。
但白桦他从来都不以老作家、老革命自命、自居。
他其实和那个时代的许多人一样,就是个倒霉蛋。
他不歌颂;他要歌唱。
以世俗的标准看,他原是可以步入辉煌的仕途的,而且作为建国初期部队和地方极其缺乏的革命文化人,官运是一片光明。
19岁在刘邓大军里入党,担任教育干事,任职师俱乐部主任;22岁就在贺龙身边工作。
1952年就在副总理、元帅级的国家领导人身边,个人会是什么前途不言而喻。
比他小四岁,早一年入党的著名作家王蒙边仕边文,尽管同样因《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小说而遭右派境遇,但文革后两届中央委员、文化部长,2010年更登上第五届中国作家富豪榜。
但白桦在他仕途即将开始的时候,却痴痴迷迷、神神颠颠的裸身坚决转向了文学。
他编剧的电影《山间铃响马帮来》1954年一炮走红,年轻的白桦也一举成名。
1955年,25岁的白桦成为中国作协引人瞩目的新会员。
他的年轻的文学路并没有顺利多久。
1958年,白桦因与文坛风头人物胡风的交往而被划为“右派”,被开除党籍、军籍,沦落到在上海八一电影机械厂当一名钳工。
从1958年至1976年,他没有了写作的权利,被迫辍笔。
文革十年,在武汉有七年丧失自由,与世隔绝。
莫名的禁笔令,反反复复的打击、中伤和非议,促使他曾经发誓放弃文学,甚至文字。
他恨恨的扔掉笔,毁掉所有的笔记、日记。
但1977年,他的个人境际的风浪稍稍平缓,他又满腔热情的投入文学的怀抱。
四十七岁的白桦,文笔下跟个青春从未破损过的孩子。
他骨子里、血液里始终都是个文青。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白桦的名气如日中天,却不料他的电影文学剧本《苦恋》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
1978年后,中国文坛出现描述和反思文革灾难的浪潮,被称为“伤痕文学”。
1979年9月白桦的《苦恋》发表后,虽然引起争议和关注,但并没有被指触碰了政治红线。
1980年,长春电影制片厂根据《苦恋》拍摄的电影《太阳和人》送审时,有关部门和领导发现剧本和影片有“严重的政治问题”。
《苦恋》主要描写身居国外的爱国画家凌晨光1950年代返回中国后的境遇。
文革期间,凌晨光和家人被赶到没有窗户的昏暗斗室,自己也被打得遍体鳞伤,但他仍反对女儿到国外去。
他的女儿质问父亲:“您爱这个国家,苦苦地恋着这个国家……可这个国家爱您吗?”
凌晨光无言以对。
剧终时,凌晨光的身体在雪地里爬出“一个硕大无比的问号”。
这个问号让所有人紧绷神经,这是个太敏感的激情表述。
那个时代,回国的科学家、艺术家很多在反右或是文革期间遭遇了不幸。
《苦恋》只是揭开了一个边角。
在今天,说《苦恋》是“借批评党曾经犯过的错误以否定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国家,这决不是爱国主义,而是对爱国主义的污辱”是可笑的。
这部看似深刻、实则略显粗糙的作品甚至存在阐释作者意图过于明显的生硬。
当时的《红旗》杂志、《北京日报》、《文学报》等纷纷发表对《苦恋》的批判文章。
对《苦恋》的批判远远超出了文学、文化范畴,引发出很多争议,并激起众多仍对文革心有余悸的人,面对批判的方式、语言、姿态,对文革式的大批判可能卷土重来的忧虑。
1981年10月,刚刚被平反、恢复党籍两年的51岁的白桦,以给《解放军报》和《文艺报》编辑部写信的方式,进行检讨。
《苦恋》风波就以这种妥协方式悄然平息。
不过,毕竟当时的政治和文化环境正趋向宽松,对《苦恋》严厉批判并没有给白桦的人身自由带来右派或文革式的遭遇。
《苦恋》事件后不久,白桦仍能坚持文艺创作、发表作品,后来担任上海市作协副主席。
1982年,白桦给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写出话剧《吴王金戈越王剑》,于1983年首演。
2015年,北京人艺老艺术家蓝天野等人将此剧复排搬上舞台,在上海国际艺术节上演。
看起来更像是对此剧因白桦的名字被禁演而给予的历史平反。
2.白桦是位爱国的作家。
从八岁时父亲被日本人残害就决定了他这一本色。
有人这样解读和评价他:
在中国作家中,白桦是“苦难一代的突出代表。
在民族战争的血与火中开始创作,新中国解放后,又历经政治风暴,一次又一次地身处政治漩涡。在充满艰辛的创作道路上,他始终把个人际遇熔铸于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中。
白桦曾说:真正的文学是对人性的解剖最深刻的。
在他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了人和人心,看到了人和思想,看到了对人性毫不留情的剖析。在创作取向上,他承袭鲁迅改造国民性的脉络,但鲁迅的语言辛辣、锐利,像一把匕首哗地直射过去。而白桦的文字是有温度的、饱蘸深情的,在那些湿润、感性、生动、美丽的文字背后,我们看到了一个浪漫的白桦,一个无畏的白桦,一个执着的白桦,一个真实的白桦。
我眼里的白桦没有他说得那么高大。
他更像是个单纯、血性、热烈而富于幻想的人。
你看时代给了他那么多的不幸境遇,而却他从无愤怒、对立,反倒是如饥似渴的养料般的汲取着。
有一个细节让我刻骨铭心,乃至于心痛。
当儿子劝他不要再碰那些惹是生非的文字,能不能改变一种方式生活时,他这样告诉儿子:儿子,我不能,因为文学是我的生命。我越来越理解古人说的“文章千古事”那句话。一个有生命的人怎么能不重视自己生命的意义呢!儿子,我不能用生命的意义这样昂贵的代价,去换取宁静和舒适的生活……原谅我,儿子……
他是有使命感的。
深深的爱着这片土地,希望它充满仁爱之光。
他不会用毫无灵魂的阿谀奉承或粉墨涂饰的方式来赞颂,他是以自心、自知与自视来歌唱。
他的思维方式和对现实的注视始终是独立的、独特感知的,这让他吃尽了苦头。
其实,即便是极左最为猖獗的文革时期,看透这段历史荒谬的中国文人并不少。
只有像白桦这样的那几个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写了出来。
他知道会有风险、后果甚至灾难这些东西。
作品如果没有自己的思索也许就风平浪静了,但是,没有自己的思索的作品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是他的自言自语。
他还说:“一旦我从虚伪走向真实的时候,那就是走向个人的灾难。但是我必须走向真实。”
一个寻着真实而去的作家,看起来像是一个殉道者。
他并不高深,也不哲学。
唯有热诚。
那份渴望时代更好、更仁的热诚,揭开了历史一块边角的真相。
他被称为当代文坛尊严的象征,中国知识分子的良知、良心和骨气。
其实没那么高大,只因他那份真与诚,该闭嘴缄默时却发声。
烈焰般的焚烧着丑陋、司空见惯的虚伪与处处可见的假面具。
3.诗人白桦喜爱白桦林。
这个原名陈佑华的人,一生都活在那片寂寞、热烈而昂然的白桦林里。
白桦说他非常喜欢一句俄国歌曲唱的那种氛围——“田野白桦静悄悄”。
在雾霭中,白桦树闪着银色的微光,让人们确信它还站在那里。
在“越冬的白桦诗歌朗诵会”上,85岁的白桦登台朗诵自己晚年的作品《一棵枯树的快乐》:
“请透过我的创口看看我的年轮吧!每一个冬天的后面都有一个春天……”
他是那么的热情,仍旧那么热烈的相信。
我更喜欢他的另一首:
除非是让我死
不
即使是死
我也不会忘记你
我的灵魂会把记忆交给悬崖峭壁
以化石的方式留传后世
这更像是白桦,爱着,痛着,激情着,呼唤着,从不肯歇息。
白桦走了,那个时代的声音便缺了块边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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