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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远 | 好友劲松

引言:看着冷风中飘拂的沾满水泥的黄毛毡和那厚厚的玻璃镜片儿,我仿佛看到他那被人剥损得只剩下一点遮羞布的可怜的自尊!我向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友劲松

文/姚远

夜阑人静,独自翻开大学的留言册,心头便不由地袭上一缕温馨的暖意。有一页上这样写到:“苦难是一种历练。不在苦难中崛起,就在苦难中灭亡”。落款是刘劲松。   

提起刘劲松,我的眼前顿时浮现出一个戴着深度近视镜,满头罩着干黄干黄的发毡,走路扑塌扑塌的小伙儿,那萎靡的神情就像三天没吃饱饭似的,让人简直可惜了那充满阳刚之气的大名儿。

刘劲松是中文系的,比我低一届,认识他是在中文系组织的一次文艺晚会上。报幕员报完节目,出来一个满脸充满稚气的学生,初上台有点胆怯,四下里望了望,好像在寻找一个认识的熟人似的。报幕员将话筒递过来,他才慢慢镇静下来。音乐渐响,随着舒缓的一句男低音唱起,台下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    

没有一个……家    

冬天的风儿夹着雪花

把我的泪吹下……”    

低沉的声音,缓缓的手势,和着那带点哀怨的乐曲,人的脑海里仿佛出现了一个风雪苍茫的画面,一位流浪的汉子肩挎破布袋,在陌生的街头,在匆匆的人群里迈着沉重的步子,艰难地往前行走,眼前是一片迷茫的天——流浪的人啊!何处是他落脚的归宿?    

随着歌声,在霓虹灯的闪烁中,那厚厚的眼镜片子后边,竟隐约有模糊的泪珠在莹莹……台下有人轻声地和唱着,有人眼镜后边同样涌出了两行小溪流,整个大礼堂里一片肃静,只有那略带沙哑的歌声在凄厉的风中回响……    

刘劲松鞠躬退出舞台,下边卷过一阵松涛般的掌声……    

以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听人说中文系的刘劲松是个臭篓子,成天尿床晒被子;又有人说刘劲松是个痞子,成天跟在系主任后边要饭票菜票儿。

因了一份好奇,来到他们宿舍,那儿竟然还有我们富平的一位老乡。听老乡说,那刘劲松好像有点神经,脾气怪怪的,成天跟大家不交往,独来独去——宿舍里有人过生日随份子钱,他就悄悄开溜;和女生宿舍结友谊对子搞联欢,他也从来不参加;别人买的东西他从来不吃,他自己也从来不买东西给别人吃。而且,他常尿床,时间久了,搞得宿舍里都有股臊腥味儿。起初,他还不肯晒,在大家的强烈抗议下,才偶尔偷偷地拿出去晾会儿。同学们要帮他,他却像蝎子蛰了似的夺过被子不让人动……    

趁着刘劲松不在,我伸手摸了一把他的被子,里面果真湿漉漉的,再一摸,被子里哪儿有棉花,全是久经多年结成的死棉套子,一疙瘩一疙瘩的,没有的地方便只有两层布,这样的被窝,没病的人也会捂出病来,更何况在这纬度很高的北方高原。

后来,在系领导和老师的特别关照和强烈干预下,才勉强给他换了床棉被子,给他治好了尿床的坏毛病。但由于他依然离群索居,独来独往,便渐渐地被大家遗弃和忘记,以至于他啥时候上自习室上阅览室或者在晚上在休息日神秘地失踪,大家都不再去留意,也不再去议论。

我曾几次试图接近他,他也不反感,但说话很少,问一句答一句,像审犯人似的。记得说话最多的一次是,他看了我在文学社的专栏里写的一篇小说《命运的抗争》之后,他说我很坚强。

我很感激地倾听出自这样一位怪人之口对我的评价,但旋即却没了下文。

一个礼拜六的上午,一位老师介绍我到市内一处工地上去干卸水泥的私活儿。我悄悄揣着衣服去了。在工地上,却意外地看见了刘劲松。他起初想躲,但当明白我也是来干活的之后,才大方地走过来和我合作,和我搭伙儿。这时候,我看见他手上、肩上竟全是些死茧死肉儿。别看他个头瘦小,干活却非常麻利。——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他每个休息日就失踪的缘由了。   

干完活相互拍打了灰渣,洗了脸换了衣服,他走到我跟前,嘴唇动了几次,才轻声说到:“别跟同学们说起这事儿。”   

看着冷风中飘拂的沾满水泥的黄毛毡和那厚厚的玻璃镜片儿,我仿佛看到他那被人剥损得只剩下一点遮羞布的可怜的自尊!我向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听他同宿舍我的富平老乡说:他寒暑假几乎很少回去,一方面节省回老家(陕南镇巴县)那一笔不菲的车费,另一方面照料学生宿舍能挣点钱,做工也能赚点钱,而且还能看书学点东西。   

临毕业时,大家都紧张而兴奋地写着离别的赠言,写着日后的留念。我特意给刘劲松留了一整张。接到我的留言卡,他显得很感动。第二天,他就急急忙忙地给我送来,上边工工整整地写着开篇的那几句话——“苦难是一种历练。不在苦难中崛起,就在苦难中灭亡。”    

毕业后的第一个寒假,我随着一个参观团到延安去参观。

趁着大家自由活动的当儿,我抽空跑回了学校,学生们早已经放了假,偌大个校园里冷冷清清的,偶尔只有几个老师或者保护施工工地的民工匆匆走过,他们也都裹紧了大衣或者搂紧了翻转的羊皮袄。

我在中文系的宿舍里找到了刘劲松。他的上铺前铺左铺右铺堆满了其他宿舍同学的铺盖行李。他的床褥夹在中间,像是一个刚能容身的狗窝。宿舍里冷森森的,透着一股久不住人的阴寒之气。他正在一个小电炉子上煮挂面条儿,看见我进来,眼里闪过一丝惊喜,但随即就消失了,脸色黄恹恹的,目光呆滞,像得了一场大病似的有点怕人。他盛了一碗面条给我吃,只有盐、醋和一些干辣面儿。我笑着说:“就拿这招待我?”    

他难为情地看着我,不知所措。

他边吃饭我们边拉话,还是像审犯人似地一问一答。当得知我在编辑部工作时,他放下饭碗,掀开枕头,取出一册日记,在里边摸出几张稿纸,颤着手捧给我看。

我笑着接过来,随意翻了起来,看着看着,心却不由得一直往下沉:“这是真的吗?”我轻声问。   

刘劲松没有答话,只是痴呆呆地看着碗里的挂面条,听见我问,极力地掩饰着,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往下滴,他咬着嘴唇点了点头,算是对我问话的回答。一会儿,他竟然已经泣不成声

(可惜原稿他后来竟不让我带走,只能凭着记忆录下一个梗概。)    

原来,刘劲松的原名叫刘二锁,劲松是他考上大学时自己改的。母亲在他八岁时就去世了,姐姐比他大五岁。后来,父亲又给他们娶了一个后妈,后妈带了两个比他们还小的孩子。镇巴县是陕南有名的穷乡僻壤,全家六口人就靠他父亲种几亩薄地,打些毛粟子挖些山药材过日子,生活过得紧巴巴的。

不久,后妈执意要他们回家干活。山里人只要识几个字就行了,许多孩子都是这样。他懂事的姐姐主动退了学,却怎么也不让弟弟回来。

姐姐十八岁那年,以“供养弟弟上学”为条件和邻村一个老实本分的小伙子结了婚。夫妻俩起早贪黑挣俩钱,供刘劲松上完中学,考上大学。

临上学的那年暑假,姐姐忍痛将还未喂成的半拉子猪卖掉,为刘劲松备足了学费,买了身衣服。姐夫挑着行李,走了三十多里山路,将刘劲松送到火车站。

随着火车的一声长鸣,刘劲松没有一丝入学的喜悦,心头却像压上了千斤担子似的沉重——他欠姐姐的太多了!    

入学后,他节衣缩食,只想考个好成绩给姐姐争脸!    

大三那年,春节回家,他吞吞吐吐地告诉姐姐,他准备考研究生。姐姐和姐夫合计了一个晚上,还是很积极地支持他考研。虽然他们并不懂得“研究生”是什么概念,但弟弟对它那么向往那么看重,那肯定是比大学生还大的官儿了。   

回到学校后,他拼命地干活拼命地学习,暑假也没有回家,为了节省钱,为了抓紧时间复习。

可谁知道,就在他努力摘取这成功的桂冠时,一场灾难却悄悄逼近了他。

直到元月份考完试,他想回家轻松轻松,顺便将答题的情况说给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姐姐听时,才犹如五雷轰顶,险些将他击倒。

那天,他乘火车转汽车,扒手扶拖拉机,经过两夜一天的折腾,等到达姐姐的村子时,已是掌灯时分。他急切地想象着姐姐见到他时那惊喜和兴奋的神情。毕竟,这世界上,能与他分享这骨肉亲情和成功果实的,只有他可怜而可爱的姐姐。

姐姐刚刚三十岁的人,看上去却像四十多岁的壮年妇女。这使他不止一次地在背后流下了酸涩的泪水。

马上就到了!翻过那道梁,就能看见姐姐家了。   

他一把推开门,昏暗的灯光下,他稍大一点的外甥女正抱着小一点的外甥在大声地哭着,不见姐姐,也不见姐夫。

“我爸到我婆那儿去了。”外甥女止住了哭声,对他有点怯生。   

“你妈妈呢?”他奇怪地问。   

“我妈,我妈……”那孩子哭得更厉害了。   

“你妈妈怎么啦?”刘劲松急切而紧张地抱住孩子问。   

“我妈死了……”又是一阵剧烈的呜呜声。   

刘劲松眼前一黑,顺着门框溜了下去。

刘劲松抱着小外甥,在外甥女的指领下,磕磕绊绊地跑到不远处的坟地里。傍晚的冷风嗖嗖地吹着,吹得坟头的干草发出呜呜的声音。

“姐呀……”一句没叫出来,刘劲松又昏倒在坟头上,他的小外甥和外甥女吓得纵命地嚎着。   

等到闻讯赶来的姐夫搀起刘劲松时,他身子下边已经刨起了深深的一个大坑,几个手指头血淋淋的……    

原来,刘劲松准备考研后,在他的学费之外,又多出了各种资料费、听课费等名目。尽管刘劲松不说,但村里的教书先生说:“那可不容易,还要娃娃营养好精神足哩。”这使本来就不宽裕的姐姐家如冰上加霜。   

为了给弟弟多寄钱,她不知从哪儿得知前沟里有几个人到县医院去卖血挣钱。她便瞒着丈夫到医院去卖血。

一次、两次、三次……本来山里的洋芋稀饭就没什么营养,还要干繁重的体力活,还要攒奶水养活娃娃。一个瘦弱的山里妇女,杀了她该能挤出几滴血啊?!  

暑假临开学的那次寄钱,医院的大夫劝她再不要抽血了,不然会有危险的。可她咬着牙说没事,说她没睡好觉脸色蜡黄。

在回来的路上,当她走到一个沟畔上时,忽然感到天眩地转,一个趔趄掉下去,等到后边的几个人将她七手八脚地从沟里抬上来,早已没了一点气息,头上碰破的血还流个不停,手里的七十多元钱已经被血糊成了一团……    

姐姐走了。他披着孝服在姐姐的坟头守了七天。

等他回到学校,已经枯瘦得失去了人形。

考研揭晓了,全中文系只考上了他一个云南大学西方文学的研究生。

读完文章,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说一句话。

我读懂了自尊,读懂了一个要强的农家子弟的自尊。

我读懂了自卑,读懂了一个被贫穷扭曲了灵魂的可怜的自卑。

我努力岔开这个沉重的话题,问了问别的一些老师和同学的情况,他还是回答得极少。

最后,我几乎是绑架似地将他拉到下边的一家小饭馆,说是你考上研了既为你庆贺也为你壮行,便要了几个菜和一瓶尖庄酒。刚喝了一口,他的脸就被呛得通红。随便吃了几口菜,他起身就要走……   

临别时,我将身上的一百元钱要留给他,他却像一只斗怒了的公鸡似地推着不要。看他难堪的样子,好像受了什么侮辱似的,我便只好收回。

后来,听说,他一个人悄悄地去了云南。再后来,我试图和他联系,打听了许多人,却都不知道他的迹踪。

现在算来,他也许已经毕业好几年了。

不知这苦难的命运,对于刘劲松这位倔强的汉子算是一种历练么?    

每每想起劲松,总不禁使我想起了陈毅元帅的一首诗:“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2000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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