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场情(散文）
文/同武军
富平虎踞于关中平原，关中平原隶属于黄土高原。黄土土层深厚肥沃，多属于第四纪黄土，颜色棕黄，土质疏松，垂直解理发育，遇水易崩解。老家位于富平东北秦岭余脉乔山山系金粟山南三四公里。村后数不清的山前阶地。上个世纪中后期，富平农村经济结构单一，多为种植业加养殖副业。建设和养殖取土为户户所需，所以土场每村必设, 村北最近的山前阶地就是老家土场的首选。
土场孕育着农家的希望。发展家畜养殖就离不开土。那时我县本着县办高中，乡办中学，村办小学的原则。中小学生食宿不在学校，每日两餐，回家吃饭。饭余间隙，晒土拉土出圈是我们哥几个必完成的作业。大哥辍学在家和父亲母亲搞农务。三哥人高腿长，饭前或饭后专门挑水解决一家八口和耕牛用水之需，有时还肩负着四娘家的用水重任。我是四哥的跟班，负责晒土拉土。 早饭间隙，我俩就去晒土。更多的时候，我俩合作默契。我双手摁住锄头，力道适中。他拉锄把，身体后仰倒退慢步前行。我俩就像牛耕地一样。我下蹲寸移，迎合着土层慢慢从锄头两侧泛起，微风轻轻吹过，淡淡的泥土香会扑鼻而来。真是一种美的享受。偶尔，我会恶作剧，力道减小，一手偷偷抬起，另一手抓紧锄头，避免四哥猛摔。即使这样，四哥多会打个趔趄，猛退两三步，几欲摔倒，我却被锄拖着狗吃屎般趴在地上，哥俩就仰天大笑起来。有时我俩分工完成。四哥做事规规矩矩，有条不紊。晒土就像写字，他先在土场上选好一块平地，然后用锄横贯东西竖走南北，写出一个大大的口字，美其名曰这是定范围。然后在中间写一个十字，这就形成了一个田字，冠名为划区域，再在每个小口内连续写一，最后那个大大的口字不见了，被一片新土代替，初步晒土的工作就完成了。我却喜欢别出心裁，力辟捷径，用创意享受劳动的乐趣。我会选一块向阳的坡地，站在高处，用锄斜向下狠狠挖三下，每锄之间隔三寸左右，再用锄在顶部轻轻一挖，锄把轻轻向上抬起。伴随着土块就哗哗地滚下，我迅速跳到一边，笑着看那些土块自坡地天女散花般铺开。有时跳地慢了，土块不免砸中小脚，痛的我哇哇直叫。这时，四哥立刻扔掉锄头，飞奔过来，查看我的伤情。他会用手轻轻揉着我的脚，用那首富北儿歌来安慰我:每当此时，我会手掩眼睛，假哭几声。四哥己觉察出我的狡诈，他不紧不慢，又用富平儿歌《把脸抠》来羞我。午饭之余，我俩会用锄再把晒土搅一次。四哥会说我晒土有招无形，我会狡辩说，那不是一个大大的扇形么?这样的结果往往是晚学后(下午五点)拉土时，我晒的土被别人拉了去。而四哥晒的土一点不少。好在富北从不缺土，我也不会因此痛心，父亲多次告诫我土是公共资源，大家都有享用的权利。父亲看着我俩把土拉回，笑着说:“你俩今天拉回的一车车土，就是明年的一袋袋粮”父亲不会用付出总有回报的高深语言鼓励我们，但确很会打比方。“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常出自他口。在父亲的影响下，我家养的牛毛色纯正，膘肥体圆。粪肥充足，庄稼长势良好，单产往往在同类地中夺魁。我也早早深知粪土的含义:土→粪→肥→田→粮。后来，我指着掉落的土块，提醒拉土的伙伴说:“把你家麦粒捡起来。”伙伴白了我一句:“你真是一个瓜瓜。” (瓜瓜为富平方言傻子之意)
土场见证着农家的兴衰。土场进行的生产活动主要有两种:抹泥基和打胡基。泥基和胡基均为上世纪中后期富北农村农民自制的重要的建筑材料。泥基主要用来建土炕，搭厨台。炎炎夏日，是抹泥基的首选。抹泥基，和泥是关键。叔伯们会在土场上选出一块凹地，挖掘出新土，每个土坷垃都敲的粉碎，然后围成一个小盆地型土体，里边倒入七八桶水，放置半小时左右，待土体融化，用锄搅拌均匀。在放入两笼寸余长的麦草，叔伯们一个用锄继续前后搅拌，一个用大铁锨上下翻拌，性急的叔叔也会脱掉布鞋，放置一旁，高挽裤腿，赤腿踩踏，全然不顾麦草的刺痛。确保草泥均匀，草泥软硬适中。叔伯们会在土场地势平坦，相对较高之地支好两副泥基模具。他们将模具叫模子，模子就是一个正方体框架，边长六十公分，高度不足五公分，框架一般由枣木做成。叔叔小心翼翼的将草泥倒入其中，以倒满并高出模子一些最佳，伯父会用铁模子模平，中部稍高稍厚一些。
这样，一块泥基就基本做成了。然后他们又用另一个模具去做第二块。待第二块完成，第一块的草泥形状基本固定，一手一角，二人合作，四只手慢慢平稳地将模具抬出。就这样，两只模具更替操作将草泥用完。经过高阳的暴晒，下午泥基就可站人了。叔伯会各自拿一块板砖，用较大的平面将每块泥基拍紧砸实。根据干湿状况，将它们翻转立起来，四个四个相互依靠，这样才算工序完成。完全干透之后就可以拉回家，适时使用了。看着一字排开的泥基，叔叔盘算着秋季改建新炕了，冬季若能娶进新娘 ，明年年末就该添个大胖小子，想着想着叔叔就开心的笑了。
富平老家有个习俗，娶新娘必须用新房，新炕，取欣欣向荣之意。若是在原来的老房间，那也要把房间用白灰新刷一遍，将炕拆了重建，至少也要换掉中间两块泥基，这叫万象更新。抹泥基并非一帆风顺，富平夏季午后多雷雨，弄不好会遭暴雨侵袭前功尽弃。所以还要时刻注意天气变化。勤劳智慧的父辈早已知晓看云识天气，以调整自己的生产活动，做到适应天时，甚至天人合一。那些谚语，至今还在我耳边萦绕:“云往东，一场风;云往西,水滴滴，云往南，水飘船。”“黑云红稍子，必定下雹子。”还有什么“重阳不下看十三，十三不下一冬干”(指农历九月十三)等等。那时候收音机少得可怜，这些谚语就成了富北农人的从事各种活动的法宝。
土场第二种主要生产活动是打胡基。胡基是当富北重要的建筑材料，用途广泛，盘炕，盘锅台，人老以后封墓口是必备的。用它可建墙体，可做隔断，建成的厦房冬暖夏凉，舒适度高。打胡基一般在秋后，秋种已完成，农时已过。秋高气爽，天高云淡，阶地土场经过七八月华北雨带降水的滋润，湿度较大，粘性增强。树大分枝，有乡亲准备在明春分户建房。必须在今秋准备好足够的胡基。村里的青壮男人们得到消息，不约而同的来到土场，土场上能人集聚，各显神通。秋日的富北早晨已有丝丝寒意，空中偶尔传来孤雁的哀鸣。男人们却热情高涨，短衫赤着小臂，他们两人一组，既分工又协作。各自必备的是胡基模具，这个模具是个长方体框，宽二十七公分，长四十公分，高四公分左右。有一个宽边不固定，卡在相邻两个长边尾部的横槽里，间隔两三公分处，在长边上有两个竖槽，内嵌入一个挡板，挡板可自由拿下和嵌入。这个挡板决定了胡基的真正长度。其次准备的是一个光洁的青石板，一笼用筛子筛过的草木灰。一个带木把的石锤。打胡基也是技术活，不光要有一副好身板，也要有一定的技术，并不是光靠蛮力就能完成的。父辈们精辟的语言使我折服。“捏起成一团，落地散成花”是说土体湿度的标准。“一把灰，三掀土，踩六脚，十二个锤窝”指得用料和要求。富平还有打胡基的谜语，谜面是“四四方方一座城，城上立个鬼子怂，不跳不锤不得行。”
大哥和李叔经常是一组。他俩面对面，支起两块青石板，石板一侧各放一笼草木灰。他俩是标准的胡基缔造者。手抓一把灰“外撇，回勾，中散”，均匀全面，不会遗漏一分一毫，也不浪费一丁一点草灰。三锨土入框后，他们跨跃而上，中心踩两脚，再向前踩一脚，向后踩后一脚，用左脚将左侧余土勾到中央踩一脚，用右脚将右侧余土勾到中央再补踩一脚。六脚，脚脚准确又灵活。该打锤了，大哥右手顺便抓住放在前方的石锤，锤子用力一轻一重，先轻镇，后重锤。顺序是：先中间，后四角，再排捶。用力轻重是核心技术，用力轻了胡基不结实，甚至扳不起来；用力太大，石板就会倾斜甚至倒塌。他俩习惯用圆石锤，打好的胡基锤窝明显。用力十二锤锤锤到位，恰到好处。将锤放回原处，他俩会轻轻跨下，右脚顺带向后一钩，那个模子的一端就散开了，然后屁股半蹲，腰身拱起，扶起整个模具，将其自然垂靠于石锤手把一侧。大哥双手四指散开，在胡基一侧轻轻斜向上用力一扳，胡基就立起来了，那个隔板会 自然掉落。双手用力再把胡基轻放于另一侧的胡基墙上。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完成之后，人不嘘，气不喘。就这样周而复始。小伙伴们会围上去，一个窝一个窝的数，一般明显的是十个窝，另两个中部的窝重合在一起。见小伙伴们干扰他们劳动，李叔会吼唱起来:“王朝马汉喊一声，莫呼威，往后退。”小伙伴向后退三五步，笑道:“叔，你俩置的胡基墙怎么是斜了？”小伙伴眼中，只有正东西正南北才是正的。大哥和李叔放置的胡基墙是东南∽西北走向。李叔并不答话，又唱起来“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门前刮过，不管是东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入秋以后，富北盛行西北风，风干对胡基效果最好。后来，我终于获知李叔的歌是最好的回答。再者，北半球中纬度要想获得良好光照，建筑物应该和子午线成四十五度左右的夹角。这不正是大哥和李叔胡基墙走向最合理的解释么？男人们在土场劳作，女人们也不清闲，她们会齐心协力，准备饭菜。有时会派两个手脚麻利，干净细心的嫂子把菜和馍送到土场上来。那时农村一般两顿饭，送来土场的往往叫半早馍，馍用小笼提着，用绣花围裙或洗的发白的包袱盖着。馍是土灶里烤过的，金黄金黄，既酥又脆又香，偶尔有个馍焦黄，孩子们都抢着吃。儿歌云:菜必须是四菜，好事成对成双嘛。多是白萝卜丝一盘，红萝卜丝一盘，再者用自家黄豆长的豆芽菜一盘，最后就是油泼辣子一盘。真应了关中一怪，油泼辣子一道菜。菜还没摆好呢，李叔却又吼唱起来:土场是男人们的议事厅。打胡基是个体力活，象大哥和李叔那样的壮汉，一天各自打四百多个置成一面胡基墙就收工。否则会影响第二天的工作。所以每晌生产时都要安排半个多休息时间。此时男人们围在一起天成幕，地成席，石体，土块自成椅，喝茶议事。父亲作为家族兄弟的老大，最有话语权。胡基备好了，该给那个后生娶媳妇了。今年有个闰月，该给那个老人备八仙棺板，备寿衣了。父辈们认为此举可给老人增福添寿。明年该给谁分家建房了。有时他们也关心国家政务，谈什么苏联解体，香港一定会回归，中国一定会强大，不免会群情激昂，拍手叫好。惊得四周一群麻雀突然起飞，如离弦箭般飞去，时有零碎的羽毛，轻轻飘落，随着惯性飘落到远处。
土场是讲武堂。二爷就是堂主。二爷一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村里人尊称之为先生。生产之余，土场上总有他精彩的演说。二爷往那一站只见他把外黑衬白的小褂一拍，捋一捋自己的山羊胡子:小伙伴知道二爷要开讲了。眼尖手快的小伙伴递过去一块砖块，示意要二爷坐下。二爷摆摆手，后退蹲在阶地高台之上，阔腿裤搭在地上。二爷便天南海北的侃起来。这时风也停了，鸟也安静了，陶醉于二爷的演讲。我最记忆犹新的是二爷讲的富平新剧铁面无私女扮男装《女巡按》，恩恩怨怨三姐妹《三姑娘》和富平传统剧《屎巴牛招亲》。剧情大意为蜘蛛女欲招"屎巴牛”为婿，黑蝙蝠从中使坏，并恶意打伤京官。虎王凤主震惊，怒而挖其双眼，法令不准蝙蝠白天外出，只可夜晚行走。蜘蛛女终获幸福的故事。二爷讲的绘声绘色，音调时高时低，情节引人入胜，每次要继续生产时我们都余兴未尽。后来，随着计划生育的实施，乡村人口增幅愈来愈小。伴随着农村经济结构的转变，农村建房材料的转换，土场里缺乏了人头攒动，土场的鸟儿也四向纷飞，偶尔传出的仅是寒鸦的低鸣。再后来土场变成了耕地，土场印象就停滞在那一刻，变成了永久的回忆。土场越来越低，厦房越来越高，村落愈来愈大。土场传递了人生的真谛，土场捡拾了儿时喜悦的碎屑，土场成就了一代人的梦想。土场赢得了默契和尊重。土场如人生之秋，短暂终究谢幕，自古逢秋多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正可谓:（注：本文部分图片来源网络）
作者简介：同武军，富平县教师，笔名徐都(需读的协音)。爱好诗歌棋艺，特别喜好古诗词。生活多磨，韵味如歌，作品散见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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