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编按:
作为医学生,我们在家属患病的时候可能会碰到两种困境。一种是,自己的判断和努力不被信任怎么办;另一种则是如果被信任,自己应当如何担当起这个角色。今天故事的主人公,遇到的就是后一种情况。这个过程中直面现实的所见与反思,或许会比数年的坐而论道带来更多启迪。也希望这个故事能给你带来一些不一样的思考。
正文共:2557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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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在2020年3月,姥姥摸到自己的下颌骨上出现了一个包块,并逐渐出现疼痛的加重。来到协和,考虑性质待定,取了病理活检。当时我还没有进入临床阶段,正好在学习病理课,总论上的一句话「病理是诊断的金标准」,让我觉得病理科是临床的终极答案。但姥姥的诊断似乎并没有如我想象中顺利,病理结果被送到很多家顶尖医院会诊,仍然没有明确的答案,只有一家医院给出相对明确的骨肉瘤诊断。
我们决定手术,术后大病理证实了恶性。手术很成功,病理切缘也是阴性的,但由于术后影像还有异常信号,所以姥姥还需要继续接受放疗。
站在医生的角度来说,给肿瘤患者进行放疗、化疗是司空见惯的治疗方式。但作为患者家属,我第一次意识到,许多临床决策真正在患者身上实施的时候是会给他们带来「伤害」的。说起来轻巧的「放疗」,虽然只是用射线照射肿瘤区域,也会给患者带来相当严重的副作用。由于颌面部位置的特殊性,姥姥接受放疗后出现了很多口腔溃疡,影响到她的饮食和生活质量。尽管进行了解剖结构的重建,但术后外观的破坏和功能障碍还是极大加重了姥姥的心理负担,这对于老人家的确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到后来,姥姥对于整体的治疗都很消极。
术后一年,姥姥自行停止了随诊。2022年春天,她因为头晕在急诊筛查头CT时扫描到了手术区域,提示复发。这一次,外科医生评估的结果是手术意义不大,而推荐做PD-1免疫治疗。
(图源: pixabay.com)
在PD1治疗进行到第二个疗程的时候,我发现姥姥的肌肉力量在逐渐下降。她经常感到无力、提不起东西,到后来甚至抬头都有困难。但一开始,我只觉得她是由于吃得太少了营养不良,因为那段时间她每天吃的东西实在是很少。直到后来一天,姥姥睁不开眼睛了——联想到PD-1的免疫机制,这时我才意识到可能是重症肌无力。但当时我们家处于被封控的状态下,我不能带姥姥去医院,只有和姥姥每天呆在一起。有一天,我发现姥姥呼吸深快,脉搏有频繁的早搏——而在此之前姥姥的心脏一直很健康——于是我当时就拨打了120,要求出管控区去急诊看病。比较幸运的是,当时协和还收来自管控区的病人。
心电图做出来,姥姥有频发早搏,心肌酶也显著上升——可能是PD-1相关心肌炎。在此之后,我就开始了全程的陪护,那段时间里我见到了这辈子最多的室性心律。
在急诊留观那一晚,周围的环境是很差的,比较嘈杂、拥挤,卫生条件也不好。陪床时我更加意识到,病人的状态和所处的环境有非常大的关系。在隔离病房尚稳定的姥姥出现了一晚上的室性心动过速,烦躁不安。
后来的一切在我的记忆里有些杂乱。姥姥被收进了心内病房。姥姥逐渐转窦,心律失常得到了控制。由于呼吸肌受累的表现逐渐突出,姥姥对氧疗的需求越来越高。由于肿瘤导致的张口受限,姥姥下了胃管,但随之出现了谵妄。姥姥一个晚上突然出现了II型呼吸衰竭,上了BiPAP辅助呼吸。从此之后,姥姥出现了肺性脑病导致的意识障碍,几乎再没醒来。我们请了缓和医疗会诊。最终我们决定放弃插管和转监护室,只用鼻导管,也拔掉了胃管。最后一天,在给姥姥翻身的时候,她出现了痰堵,之后去世了。
(图源: pixabay.com)
其实时隔这么久,我一直没有给太多人说过这件事,可能只有周围的少数同学了解当时的情况。可能是因为事情发生之后,我也一直在反思,整个过程中自己哪里做的还不够好。如果发现抬头无力的症状时就该出封控区来急诊看病,能够早一点到医院发现她的心肌酶升高,或许姥姥就会因为较早的干预而不至于发生之后的疾病进展……不过也不可以再重来了。我之后也有回想过,自己给姥姥的情绪支持会不会太少了。由于一直忙于做一个「冷静的家属」、「冷静的医学生」,我与姥姥的交流似乎也是不够的,每天盯着监护仪的时间似乎比看着她的时间更多。如果当时能多关心她、跟她聊聊天,说不定也会让她更好受一点。
(图源网络,侵删)
另外,回归现实,我仍然觉得住院医对于患者的关心是不足的。或许早晚转一下患者、再跟随领导查房,一天能够见病人四次已经算是比较负责。而作为家属在身边陪床时,我能感受到病人的病情进展和情绪变化整个动态、连续的过程,是通过个别点的取样完全无法替代的。而基于几次短暂的见面、检查和检验的结果来对患者进行临床决策和人文关怀,是容易产生偏差的。做过家属后,我越来越明白为何医生有时不能理解患者和家属看待问题的角度。但即便如此,当我又投入到临床工作中时,忙碌、痛苦的工作让我没有时间、也顾及不到曾经很重视的人文关怀、医学伦理等问题……将心比心,医生承担的高强度工作也令他们无暇提供给病人他们需要的关怀,更何况是对于家属的情绪支持了。
(图源: 北京协和医院官网,侵删)
最后,在姥姥住院的过程中,我作为一个有一定临床经验的本院学生,也参与了一些临床决策过程。这也是医学生作为家属常有的状态,试图用自己可能并不充足的医学知识提供一些建议。但这也会陷入身份很难摆正的困境。凌驾于家属身份之上的决策或许能给亲人带来多一点希望,但不够成熟的决策带来的也可能正好相反。这是理性和感性的交锋,也是希望亲人多得到照顾和给同事添麻烦的两难境地。
反思和回味这段经历不是一个很容易的过程,但我现在觉得,或许这也将会是我成为自己心目中的「好医生」,所需要承受的磨练吧。
受访者:实习N医生
编辑:智齿狗狗 凡拉明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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