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一些古城,我数十年行游采写陶醉于斯。每每听到《梦江南》柔婉轻唱,江南的雨茫茫、桥弯弯、山青青、水蓝蓝……便随之入梦。而江北的徐州,既是江苏省境最早的城邑、两汉文化发源地,也留下《难忘徐州》威壮豪歌。随着声韵起伏、词句涌荡,我似乎感受到“大风起兮云飞扬,铁甲重瞳成过往。云龙起伏、燕子楼空。古室珍藏画像石兵马俑……”
在我10岁时,便知晓这座拥有2000余年建城史的徐州。难忘那个万木萧索的深秋,我攥着买零食积攒下的几角钱,前往家附近的闹市——北京新街口,迈入新华书店,买一册散发油墨香、品相新亮的“三国演义连环画系列”之一《三让徐州》。
回家途中,我一路翻阅、心生好奇:一座古城,为何有人执意争夺、有人刻意坚守、有人拱手相让,有人坚辞不受……看着想着,全不顾黄叶飘飞、云暗秋深,衣襟上粘带几枚“金色勋章”。
人过中年,还是深秋,我因采访选题踏入这座古城。那天,秋风秋雨,丝丝凉意。
徐州古来多烽烟战事。诸如楚汉相拼、曹刘厮杀、淮海战役……当可怖的厮杀声和冷兵器的击撞声归于宁静;当九里山古战场的花花草草再也不沾染血腥气味,徐州古城表情复归沉静、蓦然回首,但见寒鸦落叶、凄虫萤火之间的王侯陵寝,已成为观光景点。赏析汉墓群的游人,步履节奏,迟缓且沉重,慨叹之声,幽婉也怆然。
综观徐州历史文化,最抢眼作品,当属大汉画像石。那日,我穿越一间间陈列画像石的展室,浏览汉字、汉服、汉族、汉语起源之地的描绘性记述。一时间,竟然不知该用什么词藻来书写这片曾强劲、曾散乱、曾繁华、曾凋敝的帝王之乡!
漫步在汉文化景区,令人感怀的声响似乎在飘荡。一种声音,来自徐州东郊的子房山,那是张良的箫声。遥想当年,强悍的楚军尽管临阵不畏死,可还是抵抗不了归乡无期的凄楚旋律,因此一溃而散,楚汉相争由此成为定局。还有一种声音来自沛县歌风台上的吟唱,那是汉高祖仰天呼出的《大风歌》。3段歌词率真酣畅,表露出一代帝王纵横千里的豪迈、荣归乡里的心态连同守业艰辛的忧患意识。试问历代帝王的万千吟唱,哪首比得上这首短歌更显胸襟与气韵?
那日,我从高大雄浑、蔚为壮观的沛县汉城走出,直入古韵浓郁的汉街。街之上空,悬浮着悠悠汉乐,飘洒着丝丝秋雨。生于此长于此,曾以“制羹献尧”开启美食先河、成为厨行祖师爷的彭祖,遗留的美食理念,早已被徐州人精彩传承、不断刷新,走向四海……沛县人的豪爽,不知是否源于甘冽、浓郁的沛公酒?当我登上了汉城建筑制高点——歌风台时,作如此想。
古沛八景歌风台,是史典详实记载、超大台式建筑之一。迎着秋雨,我似乎看到,公元前195年仲秋,年已62岁、在东征西讨中身心疲惫的刘邦平定英布之乱后,思乡之情,促使他掉转马头,携得胜之军,向家乡沛县走来……
那是一片激动人心的场景。沛县父老深知当年的泗上亭长习惯豪饮,便把名酒献上。高祖饮到兴奋时,喝令击筑,随后仗剑作舞。于是,一首流传至今的《大风歌》随着刚劲的剑式在古沛上空飘荡:“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紧接着,为他伴舞的120名少年也同声唱和。高祖边舞边歌、感慨万分,最后终于热泪夺眶、音调微颤,父老乡亲们被这种气氛深深感染,纷纷掩面痛哭起来……
数千年前强劲一幕,让我沉浸其中。忽然,身旁两位学者为歌风台何时所筑、《大风歌》汉碑是何人书写的争论声调高扬,让我的神思回到现实中。
一位爷认为,这座古碑,为刘邦返乡时所筑,并旁征博引。其一,元大德年间,这里曾有一座《大风歌汉碑》,记载汉高祖“征黥布而返乡,筑台会诸乡耆,遂作歌”之句;其二,周、秦之后遗留下的规矩是,大凡为帝王举办的仪式,都要提前构筑高台,以示威仪。刘邦衣锦还乡,当地官僚士绅不可能对音讯一无所知,不可能不为其精心设置场地与纪念物。
另一位爷,坚持“刘邦走后,始建高台”之说,也合情理。据史料载,刘邦返乡是临时决定的,并未提前通知乡里。高祖平定淮南王英布的地点,虽然在安徽宿州,但离沛县不过百余公里,骑马赶来最多两个时辰,即便当地闻讯,也来不及筑台。
两位学者边争论边走进大殿,又理论起《大风歌》汉碑,究竟是何人所写?
我见到,饱含历史苍凉感的汉碑,只有上半块,字迹为汉代时很流行的“悬针篆”。由于古碑无日期、无落款,所以当年谁记载的大风歌便成为千古之谜。说蔡邕书写的人最多。理由是,当年许多记述大事的碑记,都是出于这位精于辞章、长于碑记的文学大家。还有其他说辞,为汉代曹喜所书、唐人瞿令所书、金人党怀英所书……
一位导游的话很有意趣:说古碑虽然仅剩半块,却因缺憾形成悬念。导致千古之谜,引来了学术界热议,引来探幽访秘的八方来客。
走出徐州,我撑伞伫立微山湖畔,遥望模模糊糊的徐州,深思哲理——历史的悠长回响,或许是后来人志向高远、砥砺前行的动力。世间的某种缺憾,或许是闻见者心向往之、一探究竟的由头……
沉思良久,不觉雨霁风停,一泓绿波上空彩虹高悬。视野中的徐州,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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